庆熹十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才二月里的天气就让人暖洋洋地浑不着力,往年柳树才抽芽的时候,御花园里就已经遍地花开,尤其是那片梅林,争相怒放,香雪无垠。
七宝太监佝偻着腰,低头从中走过,心中在暗自感激苍天对他的厚赐,他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个春天了,刚过去的那个严冬使他每日辗转难眠,不但膝腿整日酸痛,连他暗运内力时,右肋下也会隐隐鼓涨,进而浑身血脉不畅,让他烦厌欲呕。他想他是老了,六十三岁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当差,现在能不管的事就尽量少管,但只有清风拂过他身体的时候,他却总突然想放声高歌,心中的欢畅充斥在他每条血管里,连脸上也会迸出少有的年轻人的光彩来。他不由伸手入怀,默默抚摸着那管细小的洞箫,压抑着想取出来高奏一曲的冲动。
“师傅,小心,”身边的小太监见他一个踉跄,急忙扶了他一把。
“不妨事,”七宝太监舒了口气,“康健哪,去前面瞧瞧,太后是不是已经用完酒了?”
“是。”
康健是七宝太监最小的弟子,年纪才十七八,七宝太监上了岁数之后心肠总比年轻时软些,对这个弟子也就格外爱惜,所以一直留在身边不让他去主子跟前伺候,如今望着他飞扬雀跃的背影,才有些后悔没有管教的更严厉些,总比让他日后吃苦强。
才拐了一个弯就见到梅亭那边随侍如云,太后正带着皇后和谆、谊二妃赏梅,筑在假山顶端的木亭中彩衣婆娑,香风挟着妃子们细柔的笑语吹散,一条杏色的人影从山石间从容飘下,“师傅,”前面迎来的是七宝太监的大弟子吉祥,向七宝太监请了个安,道:“师傅您老人家安泰,太后传您上去回话。”
“是。”七宝太监道,“你也在这里?皇上也来了吗?”
吉祥随侍在皇帝身边已有四年了,因为办事老成周详,一直没出过岔子,才二十八岁已升至御前从五品的尚宝领事太监,这在宫里也是少有的异数了。
“皇上才刚从西郊回来,因为过来请安,也就坐下饮了两杯酒。”
“如此正好,”七宝太监理了理宫衣,掸掸拂尘,拾级上了梅亭。
“给太后主子,皇上,皇后,两位娘娘请安。”
两位年轻的妃子立即停止了谈笑,只听见太后笑道:“平身平身,吉祥说你有要紧事要回,难为你这么老远还过来伺候。”
太后的声音清澈,犹如冬日下的海水般深沉平静,七宝太监抬头正好可以看见她明亮的眼睛,正如多年来一样令他微微沉醉,“奴才近来也不常在主子跟前伺候,每日里只能祝祷各位主子安泰吉祥,人老了之后,想在主子跟前伺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七宝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该歇着时就让徒弟们办事,你教的七个徒弟一个赛一个的,你也可以少操心。”
“是,太后夸奖他们是他们的福气,奴才是不中用了,这两年一直白吃宫里的粮饷心有不安,今儿个向太后主子讨情,放奴才回乡下去,出来五十多年,岁数大了就想回去瞧瞧。”
太后沉默了片刻,对周围的妃子笑道:“你们听听他说的话,好似宫里养不起他了,七宝。”
“是。”
“哀家看你这两年的差也当得很好,你这针工局大采办的眼光,哪里是年轻人比得上的?”
“太后主子有所不知,奴才年岁已大,哪里还分得清时下衣裳的美丑,这两年的差事都是奴才徒弟办的,听太后主子夸奖,奴才就可以放心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着身上轻若无物的夹衫,问道:“是那个徒弟呀?”
“一个是驱恶,一个是辟邪。”
“你这采办的差事打算交给谁呢?”
“驱恶稳重些。”
“不准。”这一句话说得异常尖刻,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皇后和两位妃子连脸色也变了,太后自己也有所觉,于是道:“针工局织物采办要的是眼光。”
“是,”七宝太监很自然地接道,“辟邪的格调是高些。”
“那就辟邪吧。”太后缓缓道,“你的小徒弟康健哀家很喜欢,你一走就叫他到慈宁宫当差。”
“是,谢主子恩典。”
“宫中采办历来和户部打交道,交接完了,让辟邪去皇上那儿谢恩。”
“是。”七宝向皇帝叩头,“谢皇上恩典。”
皇帝心不在焉地道:“免了。”
庆熹十年春天的清风微拂过他的脸颊,带来甜美的梅花芬芳,皇帝皱着入鬓的飞眉眯起双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自己也没料到此刻正是他波澜壮阔一生的开端。
七宝太监有时会想到将来,六十三岁的人,很难说有什么将来了,只是当他望着身边的两个弟子时,他就会想到身后的这片宫阙中将会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在宫中浸淫了五十八年,自然会看的透彻些。尤其是想到那粒小小的火种竟是自己用了九年的时间悄悄播下的,不由会微微地得意起来。
七宝太监在别亭歇了歇,吉祥替他把驴子拴在亭子的栏杆上,辟邪捧过水壶来,他慢慢喝了几口水,山坡上芳草连天,寂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地轻啸着绕梁而去。七宝太监从怀中摸出洞箫,放在唇边,洞箫里流出一串婉转的清音,他不禁呵呵笑了几声,长身而起,大步踱到别亭之外,使劲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又举起洞箫,凝了凝神,忽而纵情吹奏,灿烂的音色如同山涧飞流直下,绕山而行,箫声和着长风疾驰而去,似远远传来的寂寞长笑。七宝太监放下洞箫,伸开双臂,迎风大笑,“有人十年磨一剑,我今日可称得上十年奏一曲了,当真大畅人心,大畅人心。”他一扫平日恭谨的神色,眉宇间英气飞扬,颇见侠气,犹如藏了几十年的利刃陡然出鞘,照人双目。他突然回头道:“走了!”
“师傅,”吉祥急忙迎上前去,“您老人家往哪里去?回寒州么?”
七宝太监停住脚步,微笑道:“回什么寒州!”他转身望了望山下一片灿烂的宫院,道:“我是个宦官而已,离开了那片宫廷就什么也不是,大千世界茫茫无垠,却无我容身之地,你们也是一样,”他望着两个弟子道,“纵然你们日后必定翻云覆雨,甚至只手遮天,但只要离开了它,就像我今日一样,无处可去。”
辟邪走上来道:“师傅。”
七宝太监微笑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柔声道:“你要好自为之。”
“是,师傅保重。”
七宝太监解开驴子,倒背手牵着,迤逦而去,吉祥和辟邪跪倒在地,向着他的背影默默叩了个头。长风当空,隐约还带来七宝太监的笑声似的。
※※※※※
皇帝抚弄着手中的白子,心中颇为踌躇,眼看角上的一条巨龙已成困兽之争,与中上腹的一片活棋之间只有几粒孤子,当真跳也不是,连也不是,思来想去,不禁恼怒,“难不成今天又让你赢了去?”皇帝白了对面的成亲王一眼,把棋子往棋匣里一掷,成亲王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皇上又累了,要不今天就点到为止。”皇帝瞪了瞪这个比自己还小着两岁的同胞兄弟,才要开口,就听见吉祥疾步走到帘子外禀道:“乞禀万岁爷,新任针工局采办,辟邪前来谢恩。”
皇帝正在尴尬之时,由他一打岔不禁觉得神清气爽,于是道:“叫他进来。”
成亲王不由赞道:“好个奴才,当真来的是时候,如果不是太后给皇上的,臣还真想要他回去,在王府里当差。”
“放在你那里当真大材小用了,”皇帝道,“你的王府里容不下这等人物。”
门外一阵轻盈的脚步,一个身量瘦小着青色宫服的年轻太监由吉祥领着低头走进来,在帘外跪下叩头道:“奴婢辟邪谢主隆恩,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只觉他行礼之时体态优雅,口齿清澈大方,不觉已有几分喜欢,道:“起来吧。”
“是。”辟邪站起身,垂手站在外边,皇帝命人挑起帘子,“进来回话。”
辟邪往里紧走几步,慢慢抬起头来。皇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更听得身边的成亲王不由地“啊”了一声,只觉眼前的少年清爽异常,一张雪白的面庞上不带丝毫杂色,在柔和的阳光下,竟如寒冰般微微透明,更衬得一双飞目神光流动,不可方物,目光流转间,仿若冰河破堤而出,寒意浸肤,令人不可平视。
皇帝不由向他招招手,他更走近了些,皇帝仔细再打量他,见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远不像其他太监那样有些发胖,体格甚为清健,一举一动虽然恭谨,却颇带洒脱之意。
“你叫辟邪?”
“是。”
“老家在哪儿?”
“奴婢是京城人氏。”
“喔,这倒不多见。”皇帝道,“进宫几年了?”
“奴婢进宫晚,才九年。”
“你师傅很器重你。”
“是师傅的错爱,各位主子的抬举。”
“你这个差事不好当,”皇帝笑道,“针工局和内织染局历来和宫里各个主子打交道,太后品位素来不俗,现在的年轻女主子们也不好伺候,你师傅身兼两局掌印太监,一直犹得太后器重,你也当好自为之,尤其是财务上要小心。”
“是,谨遵圣命。”
吉祥在一边笑道:“这两年师傅的身体不好,诸事均由奴婢这个师弟打理,还算得体。”
皇帝道:“那就不容易了,小小年纪,做事倒是周详。”
辟邪道:“奴婢师傅曾经言道,处事皆如弈棋,每一步均需料到后事如何,方能妥当。”
“嗬,”成亲王摇着扇子道,“七宝太监还会下棋?”
“是,师傅极擅此道。”
皇帝突然问:“棋艺之道,你也会么?”
“奴婢师兄弟几个皆略知一二。”
吉祥道:“其中辟邪的棋艺最精。”
皇帝往棋盘上一指,笑道:“这倒要考考你,你看朕下一步该如何?”
辟邪望棋盘上迅速掠了一眼,道:“皇上胜局已定,奴婢岂敢妄言。”
成亲王一声失笑,道:“不妨,你且过来瞧。”
皇帝早知大势已去,听他此言,颇为诧异,道:“你倒说说看。”
辟邪道:“角上这条长龙即将脱困,与中腹成合围之势,成亲王边上这片黑子只怕有险。”
皇帝笑道:“这条龙如何脱困?你下给朕看看。”
“奴婢不敢。”
“不碍事,”成亲王急忙道,“皇上的旨意。”
辟邪见皇帝点了点头,才捡了一粒白子,往棋盘中一落,原来是小飞,那条长龙立时颇具破云而去之态。成亲王仔细一看,不由皱起眉,合拢折扇,凝神思索。
皇帝很是高兴,笑道:“好棋。”
辟邪垂首道:“奴婢僭越有罪。”
“哪里话,你把自称京城第一高手的成亲王都唬住了,给朕长了脸,哈哈。”
辟邪这才璀然一笑,原本微有寒意的双目顿时令人不觉有春风拂面之意,“谢皇上夸奖。”
皇帝点头道:“好生当差,别给你师傅丢脸。”
“万岁爷,”奉笔太监如意进来禀道,“太傅刘远在乾清宫外请见。”
皇帝与成亲王都一怔,众内监顿时敛气屏声,侧殿里一片死寂。皇帝脸色难看,半晌才道:“吉祥去请太傅,朕在书房见他。”又对成亲王道:“你在这里等我。”
才说着,就见吉祥一脸尴尬进来道:“回万岁爷,刘远回道:因有紧急事宜,不在御书房候驾了。刘远此刻就在殿外请见。”
成亲王望着皇帝,皇帝吸了口气,点点头,反而平静地道:“那就在这里见。成亲王也无须回避。”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身宽体胖的刘远疾步进来,在皇帝脚下跪倒行礼。
“太傅请起,”皇帝对这位顾命大臣相当客气,“什么事要急着奏?”
“皇上有多少天没有钦理朝政了?”刘远的声音十分响亮,目光如炬,直射在吉祥、如意和辟邪等内臣身上,“皇上每日里只知与亲王下棋射猎,还找了这些妖艳惑众的宦官天天随驾,如此荒废朝政,百官必将怨声载道,皇上请将这些宦官治罪,专心朝政。”
“太傅,这几个内臣不过是陪朕下棋,何罪之有?听太傅的话随便杀人,以后还有谁敢在主子身边伺候?再者,这几个内臣一向行事稳重,是太后亲自调拨到乾清宫的,太傅即使不相信朕,也该相信太后才是。”
这句话已经说的很重了,刘远只得道:“臣不敢,但说到太后,臣有一言——如今匈奴南下,又有苗人作乱,但国库空虚,大军粮饷不足,难以征讨。但是,太后外戚共有亲王四位,空占藩地,不缴税银,又仗着太后——”
“住口!”皇帝将他喝住,“刘卿,纵然你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也不应在朕面前挑拨朕和太后母子反目,更何况四位亲王甘愿镇守蛮夷之地,于国于朕都有极大的苦劳,你在此信口诬蔑,是何用意?”
“皇上,老臣一片忠心,只指望皇上亲理朝政,福泽天下,皇上信不过老臣,老臣只有以死相谏了。”
“你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动不动以死相逼,人人都象你这样,让朕这个皇帝怎么当?”皇帝气得发抖,道,“叫侍卫把他架出宫去,在家反省。”
刘远的哭叫声仍不绝于耳,皇帝怒道:“老匹夫,当真扫兴!”一拂袖往里去了。
※※※※※
刘远的府第筑在天德大路西,太傅府邸,书香四溢,在刘远的书房对面更有一院桃花,正值三月当季,夜风过处,落英缤纷,悉悉洒落在书房外的台阶上。
“刘远这老儿倒会享福,”贺天庆嘴里嗤地一笑,整整脸上缚的黑纱,抽出腰中的单刀。
同行四人纷纷蒙上脸,各拔兵刃,随他轻轻跃过墙头,时值夜半,刘府家丁佣人都已安睡,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书房内还透出明亮的灯光来,想是刘远仍在写奏折。
贺天庆压低声音向众人道:“杀!”
冯茂点头越众而出,当先抢到书房前,刚想一脚把门踹开,却突然觉得手背一痛,寒意刺骨,手中的刀把持不住,嘡地落在地上。
“什么人?”书房内传来刘远的喝声。
“夤夜拜访,多有失礼,”书房一边转出两个人来,“不巧赶上太傅爷府上唱戏,不知这是哪一出啊?”说话的人高大强健,语气文雅,问的是刘远,却冷冰冰地一眼扫在几个刺客身上。
贺天庆抬头望向来的两个人,只见两人脸上各戴了一只狰狞的铜面具,那大汉腰间悬剑,抬手拦住正从屋里走出来的刘远,道:“太傅爷赏花不急于这一时,待我打发了这五个胆大妄为的小贼再说。”
贺天庆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个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多年,凭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黄诞接口道:“正是,把他们一起打发。”
钱越、张出紧随其后,三人急舞兵刃直扑书房门前的刘远。蒙面大汉朗声一笑,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腰间长剑呛然脱鞘而出,疾射黄诞面门,黄诞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寒风扑面,堪堪避过,才要起身,眼前黑影一闪——那大汉来势竟比飞剑更快,从他头顶掠过,抄住长剑,在空中轻轻巧巧转了个身,一剑挟风雷之势,分取三人后心。
“小心!”贺天庆大叫一声,挥刀劈向那大汉后背。那大汉身法远比贺天庆的刀法快,不理身后的刀风,身子向下一沉,人如巨鹰掠食般杀入黄诞等三人的阵团,手腕微转,嗤嗤两声,钱越和张出二人均觉头顶一凉,那大汉已将两人束法的头巾挑走,还百忙之中踢了黄诞一脚。这一脚好不凌厉,黄诞的身子腾空而起,直挺挺向贺天庆的刀尖撞去,贺天庆大惊失色,急忙收刀,却无法阻住黄诞的来势,两人撞在一处,滚做一团。
听得刘远大叫道:“来人,来人。”
贺天庆低声道:“好扎手的点子,不拼命的话,没法回去交差。”
冯茂却道:“大哥,只怕我这只手已经废了。”
贺天庆闻言吃了一惊,只见冯茂满头冷汗地忍痛,右手软绵绵地垂着,手掌的骨骼似乎节节寸断。贺天庆不由大怒,从腰间攒出一只强弩,打出两支弩箭,直射廊下的刘远。事出突然,弩箭来势又急,那大汉距刘远尚有十步开外,救之不及,刘远身边的另一个铜面人身材纤弱,一直背着手站着,不似有武功的样子。
“得手了!”贺天庆心中一喜。
那铜面人却向前踏上一步,从袖中伸出一只比花瓣还剔透的手,在两枚箭尖上轻轻弹了弹,弩箭去势一挫,一声尖啸,迅雷不及掩耳地向贺天庆倒射回来,贺天庆甚至未及有闪避之意,头顶一痛,两支弩箭噗地插在他的发髻上。
那铜面人仍旧倒背着手站着,仿佛从未动过。在五个侍卫眼里,他的出手稍纵即逝,就象月华下的一片幻影。
一片家丁的喧哗声透入院中。那大汉冷笑道:“我家主子爷慈悲,没要了你的命,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五人早已魂飞魄散,此时闻言如蒙大赦,一溜烟翻墙而遁。
那大汉向铜面人笑道:“这几个小子轻身功夫倒颇有长进,以后可要留神他们些。”
刘远急道:“那五个江洋大盗若不拿住,今后还会害人。”
铜面人在面具下仍发出清澈的笑声:“那五个大内侍卫世家子弟出身,年俸优厚,若非身负上命,也不会来做这种勾当。”
“他们是宫里的侍卫?”刘远脸色顿时煞白。
家丁的脚步声已进了院子,铜面人道:“我有要事和太傅相商,闲杂人等见了,多有不便。”说着和那大汉抄起冯茂失落的单刀,迅速退入房中。
“老爷可安好?”家丁们慌忙赶来,一齐问安。
“我没事,”刘远听了铜面人的话心神震撼,嘴唇仍在颤抖,“都下去,让我清静些。”也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神色,进屋掩上门。
铜面人点头对刘远道:“刘太傅,我等来的鲁莽,事出有因,万请见谅。”
“二位是——”
那铜面人却不理会刘远的问话,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了,大汉只在他身后站着,一望便知有主仆之分。铜面人笑道:“太傅这么多年,急性子还是没改。性格耿直是好的,但若招致杀身之祸,恐怕——”
刘远道:“老朽一片忠心耿耿,能为皇上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那大汉失声一笑,道:“主子爷,我早就说刘太傅冥顽不灵,已无可救药,难为主子爷今晚亲自走这一趟,除了救他一命外,却是无功而返,与其每日让他在皇帝面前吵闹,倒不如让太后先要了他的老命。”
“你说什么?”刘远须眉倒竖,对那大汉怒目而视。
房间里突然充满了清凉的笑声,铜面人道:“手下人说话多有得罪,太傅息怒。”
刘远道:“二位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用意?”
“若不如实向告,太傅恐会见怪,”铜面人笑道,“在下在家行九,姓颜。”
刘远突然跌坐在椅子中,全身的肥肉在剧烈地颤抖着,望着铜面人的眼神竟然死灰般涣散开,象诅咒般的名字,慢慢一字字从他嘴唇中吐出来:“阎、阎王爷——”
※※※※※
次日午后,成亲王在乾清宫外请见,一会儿就有当差的太监出来传旨道:“皇上口谕,请成亲王紫南苑候驾陪射。”
成亲王领旨道:“是。皇上怎么想起射箭来了?”
先帝有十一位皇子,八位公主,太后为妃时,对两个儿子管教森严,很少容得他们和其他皇子交往过密,说到玩伴,自小到大就是他二人而已。皇帝和成亲王年幼时就嗜弈棋,但皇帝棋力稍逊,自小起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已经连输了十几年,及至登基,成亲王也是一如既往,不曾有过半子相让,皇帝好胜心极强,像这样前日惨败,次日不找回场子的事,从所未有。
皇帝穿着一件新做的紫色箭袖夹衫,神采飞扬地领着人进了紫南苑——宫里已换了春衣——成亲王见这件夹衫裁的甚窄,倒衬得皇帝肩宽腰细,一派英武。
“原来皇上在试新衣裳。”
皇帝笑道:“母后说宫里的衣裳一贯宽大,年轻人穿了不免显得颓唐,今年针工局就改了样子。母后还说,如果你喜欢,叫针工局一样做给你。”说着戴了扳指,接过吉祥奉来的弓箭,拉开就射,一箭正中红心,跟的二三十个太监一个劲轰然叫好。
成亲王苦笑道:“骑射这种事,臣从小就不如皇上,穿了新衣裳一样还是甘拜下风,何苦花枝招展地丢人现眼。”
皇帝道:“今天有件新鲜事,太傅刘远上折子称病,要在家休养,他吏部尚书的差事还兼着,叫他的学生蔡思齐代管。”
“定是昨日皇上将他训斥了,他自己要在家里思过。如此一来,皇上倒可耳根清静一阵。”
皇帝微微冷笑:“耳根清静么,倒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成亲王微微一震,射出去的箭立时失了准头,脱靶倒也罢了,竟往一堆内监的人丛中飞去,吓得那些小太监抱头鼠窜。皇帝身边的太监见惯了这种情景,都一本正经地视若无睹,只有皇帝拍拍成亲王的肩膀道:“到今天我对你的弓法实在是忍无可忍,你骑射的老师是谁,我替你革了他的职,问他误人子弟之罪。”
“那倒也不必让皇上为难,”成亲王笑道,“臣的老师虽说不是兵部的上将,却是母后亲信的侍卫统领,母后现正在慈宁宫问他的话,皇上今日饶了他也罢。”
※※※※※
“失手了?”太后一皱眉,放下茶盏,“难怪今日朝中风平浪静,还有刘远的折子递上来。
“臣有负太后懿旨,罪该万死。”贺冶年连连叩首。
太后微笑道:“什么懿旨,不过是件小小的闲差,贺卿不要当真。”
“是,是。”
“不过你办事一向老成,这次失手,其中定有蹊跷。”
“太后主子圣明。臣手下的人回来禀报道,在刘府里遇上两个高手,其中一个以一敌五不落下风,另一个更是会施邪法,向他射去的箭竟能倒射回来,臣派去的人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有一人右手被废,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太后微一沉思,转头望向身边的女官洪司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象一个人?”
洪司言变色道:“难不成七宝太监还在京城?”
“这万万不会,”贺冶年道,“臣已奉太后懿旨派人紧盯着他,昨天的回报说他现在青州,病倒在客栈里。”
太后道:“七宝即便还在京中也不会与哀家作对。”转而向贺冶年道,“贺卿,你且抚恤受伤的侍卫,既然一击不中,也不必死缠烂打了,跪安吧。”
太后见贺冶年行礼退出后,才问洪司言道:“你觉得如何?”
“太后若放任刘远那老儿,只怕他会惹出事来。”
“这倒不怕,”太后指指几案上的一堆奏折,道,“他学的乖巧了,今天上折子称病,总算能让人太平一阵。”
“放在朝中总是心腹大患,要不找个借口——”
“原先的三个顾命大臣已经杀了两个,刘远在朝中学生同党甚多,就怕他们事后蛊惑人心,煽动皇帝与我做对,此时万万不能再明着动他。他的女儿嫁在九门提督袁家,原本想他被强盗刺死,袁迅京城戍备不力,自然脱不了干系,再让贺冶年接任九门提督一职,朝中自然没有刘远吵闹,宫门外也变作是我自己人,如此一石二鸟,自可将刘远一党连根拔起,想不到竟有人插手,如今只恐袁迅已在天德大道加强戒备,再派刺客,不但不能得手,只怕还会泄露身份。”
“不知那两个横插一脚的人物又是谁。武功既然高,为何不将刺客拿住审问?”
太后笑道:“还用审问么?那两个人肯定一早知道是宫中的侍卫,怕撕破大家的脸面,故意放他们回来的。”
“这倒不错,刘远若非知道是宫里的刺客,以他的性格怎会托病赖在家里?”
太后叹了口气:“刘远的人是好的,政见也不错,只是不该逼得皇帝太急,如今缓一缓,对大家都有好处。”
洪司言道:“说这话太后主子也许会生气,不过,主子娘家几位王爷也实在过分,皇上小主子的脾气若象太后,迟早会出大事。”
太后道:“你说的不错,到时玉石俱焚,让他们后悔去吧。”
※※※※※
这日就有针工局的人来为成亲王剪春衣,成亲王本不喜欢理睬这种事,但听人回道为首的是采办太监辟邪,便一迭声着人去叫。成亲王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在身上摆弄,今天倒是笑嘻嘻等到两个内监量完尺寸,才对辟邪道:“我知道你棋力高强,既然来了,不如陪我下一盘棋。”
王府的师爷在花园里摆了棋盘,在一旁陪看。
“坐。”成亲王笑道。
“奴婢僭越了。”辟邪行了礼。
辟邪提黑子以三连星起势,成亲王也用习惯的三连星应对,却见辟邪落子的手指晶莹剔透,在春日下散发着丝丝凉意,不由一怔,转而望着他的脸,见他容色淡静,微微含笑,心中不由一荡。
“王爷。”辟邪见他走神,不由提醒一句。
“啊,对。”成亲王这才接着落子。
几十手下来,辟邪的棋路中规中矩,但成亲王总觉任自己翻腾变化,对手的棋力却犹如浩然烟海,从容应对,不动声色。一局下来,两人竟是和局。
成亲王笑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赢我,这棋再下,我不过徒然丢丑。”
辟邪起身行礼道:“王爷过谦。”
“棋是不下了,”成亲王突然牵住辟邪的手,柔声道,“不如在这里陪我吃了饭再走。”
成亲王的举动甚是突然暧昧,辟邪的神色却不见些微闪烁,笑意毫不动摇,只是慢慢将手抽回来,道:“王爷厚赐,却之不恭。只是天色已晚,只怕宫里下匙,不敢再留。”
成亲王无奈,令他跪安,见他远去之后才笑着问身边的赵师爷:“如何?”
“冰清玉洁,绝色!”赵师爷啧啧赞道,“不过,学生劝王爷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好。”
“怎么?”
“这个人心智拔群,处事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决非善辈。”
成亲王仍不肯死心,追问道:“何以见得?”
“观棋知人罢了,”赵师爷道,“不是学生哄王爷高兴,王爷这等的天纵奇才,学生平生仅见,但适才观局,便知这个辟邪的狡慧——”
成亲王笑道:“你这是在哄我高兴?你是想说他的智慧更远在我之上吧。”
赵师爷陪笑道:“王爷明鉴。且不说他有何大志,光是在这棋艺小道上的聪明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
成亲王点头,面有忧色,叹了口气:“只是不知这等人物如何能为我所用。一个吉祥颇有大将风度,如意又洒脱深刻,再加上这个辟邪——七个徒弟当中至少有三四个必成大器,七宝太监当真了得。”
之后连着一个多月,皇帝倒是不时召成亲王伴驾,却绝口不提弈棋,成亲王技痒难忍,但对手毕竟是师爷、食客,就算是京里的大臣,又怎敢赢他,纵然棋艺再高,也是唯唯诺诺,成亲王本来就难逢对手,此时更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很是扫兴。
这日皇帝终于着人来叫他陪弈。成亲王及至乾清宫侧殿,见靠窗的软榻的几案上已经摆了棋盘,一个青衣太监站着侍奉皇帝摆谱,如意在一旁陪看,于是笑道:“皇上万福金安,原来最近有人当了臣的差事,臣是白来了。”
“你别饶舌,快进来。”皇帝似乎很高兴。
如意等内监都抿嘴笑着向成亲王请了安。成亲王看着如意,道:“如意在偷笑,一定是想替你主子万岁爷在背后算计我。”
“奴婢不敢。”
成亲王望了侍弈的太监一眼,见他一张雪白淡定的脸上神色恭谨,却瞧不出喜怒。“原来是辟邪,这可是宫里的高手,皇上的战况如何?”
皇帝道:“他又不敢赢我,找他下棋,胜之不武。”
——于我心有戚戚焉——成亲王心里叹了口气。
内监们重设棋盘,再奉新茶。皇帝和成亲王仍用平日的起式布局,再下几手棋之后,成亲王就隐隐觉得不妙,皇帝今日的手段精妙,竟在招招克制自己的棋路,也不象平时那样喜欢与自己缠斗,一百多手下来,皇帝已大占上风,最后赢了三目半。皇帝今日得以雪耻,胸襟大畅,不由哈哈大笑。
“原来皇上这一个多月来卧薪尝胆,想着了克敌制胜的法子,”成亲王叹道,“一定是辟邪这个奴才的坏点子,上个月还特地来打探臣的棋路。”
如意在一边躬身赔笑道:“王爷明察秋毫。”
皇帝命人将棋子收了,道:“咱们再下一局,我一样赢你。”
成亲王笑道:“这么下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臣和皇上赌个彩头。”
“好!”皇帝不由兴致盎然,“你打算赌什么?”
“倘若臣赢了皇上,皇上就把辟邪赏赐给臣。”说着眼光瞟在辟邪身上。
如意等人均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辟邪神色间仍是悠然平静,不置可否。
皇帝却摇头道:“不是我怕输给你,此事却是不可,就算他是个内监,怎么也是个人,怎能象件物什般送来送去。”
此话一出,辟邪却身体微微震了一震,转头望着皇帝。
成亲王讨了个没趣,有些懊恼,气势上先输了,第二盘的结局自然不言而喻,最后不得不痛下决心,要回去好好想了对策再来翻本。
皇帝遣退众人,只留了辟邪。春日暖洋洋地斜射在窗棂上,清风拂柳,传来悦耳的沙沙声。皇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棋子,屋里只有令人适意的寂静。
“你也看过了朕和成亲王过去的棋谱,自己也和他交过手,你觉得他的棋艺到底如何?”
“亲王的棋力极为高明,若说是京城第一的高手也不为过。”
“他真有这么厉害?”
“是。若非奴婢看过亲王过去的棋谱,要赢他也是不易。”
“那么你看朕和他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辟邪笑了笑,“皇上的棋和成亲王并无什么差距。所谓弈棋如弈人,皇上的棋大气磅礴,正如皇上本人有过人的魄力,成亲王擅缠斗劫杀,从前皇上不敌成亲王凌厉的攻势,是因皇上殊少过虑小节,皇上若有心细细剖析亲王的棋路,成亲王将来不会再是皇上的对手。”
“这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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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魄力和决断,大多仰赖一个人天生的禀赋。谋略这一物,却可以后天补足。成亲王善谋略,皇上只仗天生的魄力多年来却能与亲王势均力敌,若有人再替皇上想几招克制他棋路的对策,皇上自然就大占上风了。”
“那个人就是你了。”皇帝不由笑了。
辟邪老实不客气地道:“正是。”
皇帝只觉辟邪的一言一行与自己的脾气甚为投契,不禁胸怀欢畅。
却见辟邪的笑意突然变得意味深长,慢慢道:“弈棋这种小道是如此,治国的大道也是如此。谋略,是为诡道,凡身居极位者,心胸光明,自己本身不会看重。历代天下的霸主,有几个是谋略上的天才?从来都是当机立断,知人善用者得天下。所以万岁爷必将是一代圣主。”
皇帝一愣,转而笑道:“你看了几本书,就在这里胡说,你才十几岁的人,懂什么?”
辟邪微笑躬身道:“是。”
皇帝又俯首摆弄棋局,静了半晌,突然烦闷地将棋子掷在棋盘上,一副残局被搅得的七零八落。皇帝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冷笑道:“知人善用?这一朝文武见了四个亲王,哪个不是唯唯诺诺,刘远这样的人整天嘴里说的是忠君报国,却只会在朕面前一味吵闹。纵然朕豪气干云,又能用谁?”
辟邪弯腰捡起脚边的棋子,道:“其实皇上身边一直都有大智大慧的人物。”
“哦?是谁?”
“奴婢的师傅就是一个。”
“七宝太监?”
“是,皇上是否知道奴婢的师傅为什么会叫七宝太监?”
皇帝恢复了些平静,失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收了你们七个徒弟?”
“皇上有所不知,奴婢师傅年轻时就精通‘琴棋书画骑剑射’七样绝技,七宝太监的名字原是先帝所赐。”
“就算他样样精通,又怎能称得上是大智大慧?”
“人的精力本来有限,能多有涉猎的人大多天资聪慧,更不用说琴棋书画四技皆通。待到文武双全,自然是天纵奇才。奴婢的师傅一直随侍太后驾下,从前替太后办了不少事。”
辟邪的话说得委婉,皇帝却知道自己母后受先帝宠爱十七年长盛不衰,其中必有缘故,先帝有十一位皇子,自己能登上皇位,定是当初母后和七宝太监大费周张之故。
“你说得不错,但现在七宝太监已经不知所踪,不提他也罢。”
辟邪却微笑道:“大智大慧奴婢不敢说,但现在宫里能称得上阴谋家的倒颇有几个。”
皇帝转回身,望着辟邪脸上的笑容,笑道:“难不成你是其中的一个?”
辟邪慢慢将手中一枚黑子放入棋盘,眼中神光四溢,寒意夺人双目,清清楚楚地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