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半弯月亮朦朦胧胧,却透露出一股令人心寒的煞气。傅百善的箭尖正正对着徐玉芝, 一字一顿地轻道:“不若你试一下, 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箭快!”
徐玉芝早就听义父徐琨说过这臭丫头箭法超群, 隔着很远都能将一个成年男人射个对穿。她虽然不懂武功, 却发觉无论自己怎样挪动,那箭尖都直直对着自己的脑袋。惊悚之下,她只得将手中的婴孩抱得更紧了。
先时, 傅百善与几位年长夫人说过几句话后,猛然间就记起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位布衣妇人的身影。她自幼六识过人,只要认真看过的人大都能记住。彼时, 站在灵山卫码头上的徐玉芝仅在幕幂中露出一张红唇, 神情倨傲华服加身珠翠满头,哪里象现在这样微佝着身子形容狼狈, 连走路都挨着墙角边走。
傅百善想起这女人的恶毒和行走的路线, 几乎是瞬息间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后背顿时激起了一层白毛汗。尽量不引人注意地退出花厅后, 顾不得许多一个急旋就踩上了回廊栏杆, 再两个腾挪就跃进后院, 还顺手摘了一把墙上悬挂的弓~弩。
徐玉芝在利箭的威吓之下根本不敢乱动弹, 她是想报仇却不是想立时送命。她无比懊悔先前怎么没带把刀子进来,如今这副场面却是进退不得了。
她在裴宅外头苦等了大半个月, 才寻着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跟着万福楼送席面的人混了进来。就是预备着把傅百善的女儿抢到手, 再悄悄地找个乡下地方隐遁起来, 让害了自已一生的始作俑者惶惶不安痛苦一辈子, 自己受过种种的折磨也要对方好好品尝一遍才好。
徐玉芝额头上直冒汗,她原本计划得好好地:今日是客人最多的日子,傅百善夫妻作为主家肯定都在前院待客,后院绝对是空着的。到时自己装做府中帮忙的仆妇,混到后院使计将孩子骗到手后再趁乱溜之大吉,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谁曾想这般短的时辰就让人家堵个正着。
她明白今日只怕难以善了,要想好好地脱身肯定要另谋他法,索性故作慈爱的看着怀中的婴孩笑道:“妹妹的这个孩子我很喜欢,正巧我的彩哥身边没伴,不若叫他们一处顽耍可好?”
傅百善努力冷静下来,她有把握一箭射死这个女人,却没有把握这个女人垂死一搏之下,幼小的女儿在其间会不会受伤?箭翎上的羽毛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对面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神态有恃无恐得意洋洋,似是隐含无数的恶意!
徐玉芝却越说越高兴,“我的彩哥比你闺女只大一岁,最是聪明伶俐,三字经上的字都能认上许多。不是我这当娘的自夸,我就没有见过比他更聪明更好看的孩子,说不得日后还是个当状元当首辅的料,让他来当你的小女婿如何?”
当她咯咯地捂嘴笑着时,傅百善眼眸一缩再无迟疑,手中利箭“咻”地一声射出去,正中徐玉芝的右肩。
女人惨叫一声手上不得力,小妞妞便象石头一样滚了下来。站在一边的乌梅也不知那里来的劲道,猛地扑上去将将在落地前把孩子抱住。两个婆子极快地对望一眼后,一脚就将受伤的徐玉芝踹了个狗啃地,又齐齐挡在孩子面前护着。
傅百善射箭时是算计好的,拚着让妞妞受伤也不能让徐玉芝这个恶毒的女人再次逃了。幸好有大丫头乌梅扑过来挡了一下,要不然妞妞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她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将女儿细细检视一番,见孩子脸颊上除了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外倒没怎么受伤,一张淡红的小嘴要哭不哭地瘪着,仿佛受尽了无尽的委屈一般。高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这时候才手脚酸软感到后怕。
徐玉芝痛得冷汗直流几乎晕眩,那支利箭贯穿了整个右肩后又飞窜了出去,死死钉在后面的廊柱上,箭尾犹微微地晃动,可以想见射箭的人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形容狼狈不堪的女人捂着伤口咬牙厉喊:“傅百善你怎么不去死,你害了我一辈子。我落到如今这般窘迫境地,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全部都是你害的!”
“啪!啪!”
傅百善气急而笑,索性站起身给了这个平生最厌恶之人重重的两记耳光,低低斥道:“当初你自己想嫁常柏想疯了,就故意让他那个傻子弟弟来作弄我。戳穿你的诡计后怀恨在心,故意唆使丫头紫苏的兄长徐直在云门山下截杀我们一家,使得我的大弟心脉受损几乎殒命,竟还有脸说是我害了你?”
伏在地上的徐玉芝双眼欲裂,“怎么不怪你?我姨母为给你这未来的儿媳妇赔罪,生生地要赶我回老家。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心急之下去招惹秦王那个煞星,怎么会连夜逃出青州,怎么会碰到徐琨那个叫人恶心的老太监!”
傅百善勃然大怒大怒,上前又是几记响亮的巴掌,“所以你就活活烧死了你的大丫头徐紫苏好李代桃僵,所以你就派人袭击我们,让我身边的嬷嬷死于非命,害得莲雾至今都没有亲生骨肉!”
徐玉芝看她眼角发红双目含悲的样子终于哈哈大笑,切齿道:“不错,我只恨死的不是你,伤的不是你。不过是两个卑微仆妇伤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我去给她们填命?不过若是你死了,我一定在菩萨面前细细地为你超度,让你永坠畜牲道!”
傅百善微昂了头反倒平静下来,终于明白这世上有种人自私狭隘,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即便有错也是别人错在先,或者别人的错处更大一些,这理由冠冕堂皇却又如此滑稽可笑。
她斜睨了地上的女人一眼,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堂姐傅兰香悬梁自尽,其中必然少不了你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吧?要不然她那样一个要面子的人,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个惨烈的死法,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了两个月的孩儿!”
徐玉芝想起青州小院门梁上那道凄惨流血的大红身影,不禁稍稍瑟缩了一下。却依旧强嘴道:“她抢了我自小相宜的表哥,还与他做了一年多的正头夫妻,那个位置本来是我的!我让表哥休了她又有什么错,是她自个心胸狭窄要死要活,又与我有何相干?”
前院依旧歌舞声声脂粉香浓,九月秋风清爽带来一阵阵的酒气花香,似乎没有人查察到后院的动静。
夜来风渐重,傅百善转头吩咐奶娘将已经熟睡的女儿抱回屋里。看着一众人走远了眼底才露出不加掩饰的戾气,缓缓笑道:“照你这么光棍的说法,你丈夫你儿子死了关我何事,他们原本就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如今却又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劳你费这么大劲来挟持我女儿,真真是可笑至极!”
徐玉芝清楚地看见她眼中的杀意,不禁捂着伤口退缩了一下,咽了口水强硬道:“若非你唆使你丈夫逼得常柏走投无路,他怎会跟我撕破脸彻底摊牌?你不敢杀我的,只要我一叫喊满院子都是地位尊贵的客人,那时候你这个皇帝亲封的四品乡君只怕也就做到头了!”
傅百善闲闲走至她面前脚尖只略略一翻,徐玉芝就觉一股大力使来,身子不听使唤一般“扑通”一声落入一片人高的小塘当中。那小塘只有几丈宽,边沿却滑不溜手长满水草,徐玉芝连呛了几口污浊的水,别说喊叫连说话都困难。她刚一冒出头,就有重逾泰山的大力压制着。
傅百善胸中涌动无数怨恨,将脚死死抵在那女人的头顶上。
她想起小五辗转病榻多年都未痊愈,那样活泼好动的少年余生里都只能象个形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安静平和。想起顾嬷嬷临终前的殷殷相嘱和未尽的遗憾,想起莲雾伤了身子这么多年都未能生得一儿半女,想起堂姐傅兰香一根白绫含恨了断余生,想起女儿被挟持时的恐慌和无措,桩桩件件都拜眼前女人所赐!
良久之后,傅百善矮下身子与塘中狼狈不堪的女人对视,“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胡搅蛮缠。那我就只有不跟你讲道理,看你能不能乖觉一点?老实告诉你,今天我拚着这个乡君的头衔不要,出手取了你这个恶毒女人的性命也是划算的。只是今日是我女儿的好日子不想脏了手,所以你就在这里头好好地呆着反省吧!明日起来你若是还有气,就算你命大!”
徐玉芝连连攀爬却滑不丢手,嗓子也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竟然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伤口遇着水后又开始小股小股地流血,她气得大力拍打着水面,心里却明白,真的不消傅百善动手,至多一两个时辰自已就会因失血过多致死!
前院里,有仆役伏在裴青的耳边轻语了几句。双目微醺的裴青立时变色,眼底是暴雨将至前的雷霆。好在周围的人多已是半醉,他强抑了怒气一派和煦地告了罪,至无人处时才大步流星般疾走了起来。
小小的厢房里,地上齐齐跪了两人,正是小妞妞身边服侍的两个婆子。
裴青大马金刀坐下,又惊又怒地低声呵斥道:“现如今锦衣卫里就只剩这般货色了吗?我把女儿交给你们卫护,你们不但让徐玉芝近了身,还让她挟持了我女儿。若非我夫人见机快,你们是不是准备先择个吉日看个良辰了再出手?”
地上跪着的婆子脸面胀得痛红,低低辩解道:“那个徐玉芝丝毫不懂武功,看起来就是个文弱至极的妇人,我俩一时就大意了。谁也没想到她像个棒槌一样说抢就抢,我们正想动手时乡君就赶过来了。大人吩咐过我们不要轻易败露身份,就只好……”
裴青阵阵惊怕,靠在红木官帽椅子上好半天后翻腾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槅扇大开,一阵让人肌肤生寒的大风穿堂而过。裴青站直身子侧头冷厉吩咐道:“找人把徐玉芝从池子里弄上来,把周围收拾干净恢复原状,不要惊动客人从后角门送出去。先关在兵马司的地牢里,找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不管花费多少银子尽管用最好的药,等她伤口结痂了再来报我!”
先前回话的婆子就不解地抬头,依她听到的这些只言片语来看,乡君和那个叫徐玉芝的女人之间是不死不休,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再说以徐玉芝的心性手段就像打不死的四脚蛇,只怕得到喘息的机会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只怕是更大的祸患!
另一个婆子自是个伶俐的也有眼色些,见状忙把她扯了出去耳语道:“且住嘴吧,大人只怕是觉得让徐玉芝这么就死了是太过便宜她,只怕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磋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