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名保护自己的亲兵倒下时,阿珩仍旧没跑,任由敌人将自己包围,只是微微叹息,都说了不用管她,怎么就不听话呢,瞧,这不就把命给丢了?
然,仔细想了想,阿珩又理解了,这些人是齐载的亲兵,真丢下自己跑了,齐载定会诛杀他们全家。谁让齐载是齐武王的孙子,是王族,而这些士卒皆庶人,而贵族可随意处死卑微如蝼蚁的庶人。
这个世道,人命最不值钱。
阿珩悠悠走神,带人杀了她护卫的百里靳却忍不住眼神古怪的看着草地上坐着的葛衣女子,乍看以为是老妇,如墨的青丝中掺杂着缕缕银色,然仔细一看,只是一个及笄之年的少女。
军中不带女子,特别是出征时,一来是女子无法急行军,二来容易生事。因而,很多将领宁愿在战后默许士卒□□侵占城邑中的女子也不会在行军时带上女子纾解生理需求,自然,事无绝对。也有靠关系上位的将领哪怕出征也会带着美姬,但很危险,美姬若是落入敌人手里,定然会被所有敌人轮了,鲜有生还者。
齐载领兵驰援牧云原时带了一名女子的事,百里靳即便一开始不知道,但这牧云原上双方都已打了一个多月,很多消息都不难打听到。
初时百里靳觉得齐载齐国少年英才之名名不副实,但掉以轻心的结果便是差点吃大亏,这才收起了小觑之心,齐载携美姬出征之事也全当是齐载放不下美色。然如今见到阿珩,百里靳立马推翻了之前的认知。
巡视时意外发现离开了齐营的阿珩身边跟着齐载的亲兵,虽不知此女子究竟什么人,但这不妨碍百里靳理解阿珩的价值,能让齐载如此上心定大有来头,会是不错的筹码。
为了防止阿珩逃走,百里靳还专门在周围布了陷阱,然而......全都没派上用场。
被敌人包围了却不肯跑,连累所有亲兵枉死,这女子吓傻了吧?
齐载这是脑袋被驴踩了还是怎么了?竟带着这种累赘,又打得什么主意?
百里靳正疑惑着便见到了少女的眼睛。
少女有一双晶亮的眸子,亮若妖鬼,慎得紧。
百里靳收回了之前的猜测,这女子根本没吓傻,那双亮若妖鬼的眸子极清澈,没有半点害怕与恐惧,有的只是平静,平静得仿佛看到了自远方路过眼前的旅人。
诡异的,百里靳沙场多年的敏锐直觉感觉到了可怕的危险,不待他反应过来,率先去抓女子的两名士卒在靠近女子三尺的距离时忽的倒下,面色发紫,浑身抽搐。
阿珩对百里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说个事,不要靠近我三尺,否则这就是下场。”
百里靳闻言,取了辰军的制式弓箭瞄准了阿珩。
“三尺之外我也杀得了你。”
嗖!
箭矢射入了阿珩的右肩,深深嵌入了骨头里,然而阿珩却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被箭矢射中肩膀的人根本不是她。
阿珩默然,脑子转得真快,瞅了瞅肩头的箭矢。“射这里可死不了人哦。”
百里靳从箭袋里取出了第一枚箭矢。“你是什么人?”
阿珩反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还真不怕死?”百里靳再次瞄准了阿珩,这一次瞄准的目标是阿珩的眉心。
阿珩默然片刻,终是叹道:“我如果说我不是齐人,也与齐国没关系,你信否?”
百里靳扬眉:“你当我是傻子。”
阿珩无奈感慨:“这年头,说实话都没人信。”她是真和齐国没关系,只是出诊出到战场上来了而已。
百里靳思索片刻,终究拿捏不住阿珩的价值,只得先带回去再说。“解药给我。”
阿珩瞅了眼两个倒霉蛋,无辜道:“没解药。”
百里靳再次瞄准了阿珩,阿珩见了忙道:“真没解药,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过十二个时辰就没事了。”
百里靳狐疑的看着阿珩。
阿珩一脸诚挚的道:“我可以拿我的医德起誓。”
百里靳决定信阿珩一回,尽管他很快就会明白某人医德虽有却是严重变质的,但此时此刻却是不了解的。
碍于阿珩之前下毒的事,百里靳没让人去绑她,而是让人拿长矛对着她逼着她跟着走,若是想逃,长矛手可扎穿她的心脏。
阿珩意识到百里靳打算让自己走到辰军营地后不由呆了下。“将军且等。”
百里靳不耐的拧眉。“何事?”
阿珩回道:“我有脚疾,不良于行,可否给我一匹马?”
不良于行?百里靳这才看了眼阿珩的脚,没看出来什么来,但若非如此,无法解释阿珩方才不逃跑的行为,不是不想跑,而是身体不允许。
若如此,齐载究竟是犯得什么糊涂竟将这般累赘带上战场?
百里靳已信了阿珩不良于行的话,却有别的不信任。“我怎知你不会骑马逃跑?”
“你可令人与我共骑。”
“我又怎知你不会下毒?”
阿珩无奈:“将军,人与人之间应有最起码的信任。”虽然逮着机会她一定会下毒,但让她走到辰军大营真的会出人命的。
百里靳也无奈,但他真的没法相信一个会用毒的女子不会下毒逃跑。
于是就此僵持。
阿珩无奈,看来真的要去辰营跑一趟了。
“将军可否令人伐一株树木?我自己做一个小工具,如此,我不用走,你也不用担心我跑。”
百里靳同意了,双方没有基本的信任,且让阿珩交出□□也不能,乱军之中,女子若不想千人枕万人骑,必须有足够自保的能力,而这女子的自保能力便是毒,死也不可能交出。既如此,只能双方各退一步。
树木很快就伐来了。
阿珩继续道:“麻烦你把树枝都砍下来,树干削片。”
被指挥的士卒不由看向百里靳,百里靳点了点头。
树木很快被处理好,阿珩用木头做了个简易的木榻,要了绳子,一头系在辰人的战马上,一头系着木榻,弄好后便坐了上去。“我们可以走了。”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阿珩,想来,他们这辈子都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奇女子,于战场上被俘虏竟还能这般平静自如,仿佛并未被俘虏,活了几十年,真是头回见。
百里靳很快回过神,一声令下,队伍往回走。
阿珩坐在简易木榻上,取下了背上背着的竹箧放在木榻上用以固定东西的地方。
竹箧是阿珩自己设计的,共四层,放着不同的东西,所有空间被利用到最大,因此看着不大,分量却极沉。
竹箧的每一层都很机巧,拨开固定的栓子后,只要一推,便能将上一层推到下一层的边上。
阿珩拨开了最下面一层的栓子,最后一层竹箧里放着的是两瓶伤药、两瓶烈酒、两卷透气的葛布条与一堆极精细小巧的工具,有柳叶一般薄而窄的小刀,亦有小夹子,皆是陨铁所铸。
噗嗤!
阿珩伸手拔下了肩头的箭矢。
疼!
阿珩咧了咧嘴,今天出门前就应该为自己卜一卦,血光之灾啊。
拔了箭矢,阿珩从竹箧里取了剪子龇牙咧嘴的将伤口周围的布料剪掉,再剪去了伤口上的腐肉,剪干净后又取了烈酒倒在伤口上,确保伤口的每一寸皮肉都不清洗到,这才取了一瓶伤药将药粉倒在了伤口上。
白色的药粉一沾上伤口阿珩便疼得微微抽搐起来。“疼......”
百里靳瞠目结舌的看着在这种情况下给自己处理伤口的阿珩。
看到阿珩拿剪子剪腐肉时,百里靳有点晕,这真是女人?自己莫不是弄错了俘虏的性别?
闻到烈酒的酒香时,百里靳口水险些下来。
百里靳虽非王族子弟,亦出身贵族世家,而北方人不论贵贱皆好烈酒,百里靳自然也不例外,自小什么样的美酒没饮过?然而从未有一种烈酒如阿珩手里的那瓶酒烈,仿佛能燃烧起来。
百里靳琢磨着如何弄到剩下的酒过过酒瘾。
辰国将军云洛治军极严,对亲信更是严三分,因而从出征至今,做为云洛心腹的百里靳滴酒未沾,酒虫早已饥渴难耐。
在阿珩将伤口包扎好后百里靳策马走了过去。“你这是何处买的酒?”
阿珩瞅了眼烈酒。“这是我自己酿的雪莲酿,你想喝?”
阿珩主动递上了另一瓶烈酒,百里靳有点犹豫,一个会毒术的人送的东西能碰吗?现在还在痛苦抽搐的两个人可是活生生的教训。
明白百里靳担心什么的,阿珩打开泥封饮了一口,然后再递给百里靳。
百里靳微怔,想着这女子自己都喝了,应是无毒,否则她不也会中毒?
百里靳欣然接过烈酒饮了一口,口鼻间萦绕着淡淡清雅的莲香,香醇可口。“雪莲是什么?”
“那是一种生长在冀州与西域交界雪山之巅的药材,花有除寒与止血之效,可治风湿所致的关节发炎,也可治外伤出血,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在九州移栽成功。”阿珩很是得意的道。
百里靳静默片刻。“原来你真的是医者。”他看得出阿珩是真的很自豪自己移栽活了一种药材,而会为了一种药材如此得意自豪的只能是医者。
阿珩默,她看上去不像医者吗?
“你叫什么?”
阿珩随口道:“我的字是珩,你可以叫我阿珩。”
“女子十五及笄而起字,你及笄了?”百里靳瞧着阿珩的头发,三千青丝并未挽起,而是将从耳朵到额头的头发分成若干绺,编成了辫子与剩下的头发一同束于身后,看上去很清爽,但那不是华族人的发型。不过华族的五官较扁平,少女虽姿色平平,五官轮廓却极深,应是华族与异族的混血。齐国与戎狄接壤,这般容貌不足为奇,而因此而效仿戎狄的发型也不少,可很难看出这女子是否及笄。
阿珩道:“尚未,不过我阿父他想给我起个字便起了。”
“你姓什么?”
阿珩反问:“将军在查户籍?”
百里靳笑道:“我抓到了一条大鱼。”
庶人多无名无姓,即便有名有姓亦不会有字,然阿珩有字,更有姓,且学识不错,她是贵族。
阿珩无言,将军想太多了,她与贵族可不沾边,不过对方爱误会的话,随便。
回到大营的时候云洛不在大营里,百里靳便找了辆囚车将阿珩关了进去,阿珩没反抗,很顺从的进了囚车。
阿珩一进囚车便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坐着,足足三个时辰不曾动一丝一毫,直到闻到饭菜香味才睁开眼。
时人一日两餐,阿珩亦然,且一直都很规律。
饮食不规律对肠胃不好,然太过规律也有弊端,时间一到,肠胃立马造反。
阿珩摸了摸肚子,咬了咬牙,继续打坐。
不饿,我一点都不饿。
然再怎么催眠,饥火中烧,还是饿。
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阿珩皱眉,这被疯子改造过的鼻子就是这点不好,嗅觉发达是发达了,但不管她想不想闻到,那味道都会跑到鼻子里来。
“老伤医快来救人。”
阿珩皱了皱眉,自己现在是俘虏,不是医者,没必要再守不得见死不救的规矩,而且人家有军医,用不着她出手,忌多管闲事。
一把中年人的声音传来。“伤得太重,诶......”
不杀生。
不贪生。
不见死不救。
医者三戒在阿珩的脑子里欢实的蹦跶着。
阴魂不散呐!
阿珩咬了咬牙,睁开了眼,对最近的一名士卒道:“把刚才送回来的伤兵送过来,我能救他。”
士卒狐疑的看着阿珩:“你是医者?”
阿珩理解士卒的眼神,哪个医者不是年纪一大把,而她,除了半黑半白的头发,她就没一点像一位资深医者。可她确实是医者,并且医术天下第三,只是她的毒术比医术更有名,而她又不想太出名把仇家给招来,行医时都不报名字,因此知道的人不多。
阿珩撕开了肩上的葛布露出了下头的伤口,已经结痂,并且痂已经呈现脱落状态,相信要不了两日就该愈合了。
士卒瞪大了眼,他虽未一起出去抓了阿珩回来的人,但他知道阿珩肩头这一箭是谁射的,又是什么时候射的。
事实胜于雄辩。
士卒去找人了。
阿珩瞅了瞅伤口,也不重新包扎了,痂都要脱落了,没必要再包扎。
士卒很快就回来了,和几个袍泽抬过来一个快死的伤兵,阿珩一瞧,顿时了然伤医为何说没救了,这伤势......也就是遇到了她,不然真得准备后事了。
胸口位置插着一根长矛的一部分,透体而过和还在体外的部分都被截掉了,但想要治伤还得把剩下的给□□。唯一的问题是伤口离心口太近,紧贴着心口,也不知碰着心脏没有。想来,应该是没有,阿珩自问心脏被劈两半仍能活一会,可别人没她这生命力啊,心脏出一点问题都该一命呜呼了。
“这位置真不太好。”阿珩皱眉,拔出长矛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把心脏给伤着了。
伤医赞同的点头,这伤口位置是不太好,根本没法下手。
阿珩问:“能把我放出来吗?”
众人默然,百里靳之前下了死命令,此女擅毒,不准靠近她三尺,更不能放她出来。违者,斩!
阿珩了然,看向伤医。“我指挥你动手如何?”
伤医想了想,点头。
阿珩打开竹箧从里头取出了刀子、剪子、夹子以及针线给伤医。
“给他喂一碗麻沸散,什么?没有,那算了,给他扎几针止疼,穴位是......算了,你还是打晕他吧,省得一会疼死......把刀子放火上烤烤,再拿烈酒擦一擦,没酒?怎么什么都没有?算了,我这里有,拿去。用刀子把伤口割开,我先看看里头怎么样......拿夹子把血管夹住,手要稳,你要不够稳他一会就得流血而亡了......抓住矛,我说拔你就拔,说停你就停,一、二、三,拔......缝伤口,赶紧的,没缝过人不要紧,你当他是一匹布,缝衣服总会吧?”
伤口缝合之后阿珩将自己之前用的伤药给伤医。“给他伤药,别用太多,两匙就可以了,多了会死人的。伤药之前先把找个东西塞他嘴里给他咬着,再按住他的四肢。”
什么伤药用多了会死人?伤医很疑惑,但把药倒进去后便立马明白了。
伤药一倒上去,伤口立马渗出了一层透明的□□包裹了伤口,伤口立马止了血开始结痂,但之前被打晕还被扎了银针的伤兵却生生痛醒了,额头青筋凸起,嘴里的木片生生给咬断了。
所有人都不忍的别过头,这得有多疼。
阿珩漫不经心的道:“诶诶,注意点,别让他把舌头给咬断了,不然出事了可别怪我把人给害死了。”
一名士卒给伤兵换了一块更结实的木头咬着。
一名士卒问阿珩:“他没事了吧?”
“想得美,再观察十二个时辰,伤口没恶化就死不了了。有吃的没?我饿了。”
立马有士卒将自己的饭食分给了阿珩,军中没有女性的地位,但如果对方是个神医自然另当别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没人敢说自己不会受伤,这个时候,一名医术出色的医者极重要。
士卒虽殷勤,阿珩脸色却不太好,辰军伙食真不错,士卒给她拿来的饭食是一条肉干。
士卒见阿珩脸色不太好,忙道:“味道虽然不太好,但腌制时用了很多盐。”
盐是战略物品,寻常庶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几回盐,云洛待士卒却是不错,根据爵位的不同,每个士卒都有肉干,用的盐极重,一口咬下去感觉在吃盐,但这种食物是军中很受欢迎。
“苏医师茹素,你给她肉干倒不如给她几根野菜。”
一把咬牙切齿的声音忽的响起,众人不由扭头望去,开口说话的是一个身形挺拔如松、五官深邃、轮廓分明、俊美若神人的玄甲少年,然那张俊美的容貌仿佛寒冰雕琢,深邃而冷峻。
阿珩惊喜道:“青雀,好久不见。”
云洛咬牙切齿:“看我活着你很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