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国河网密布,又有着极为漫长的海岸线,因此这个国家的百姓多以渔猎与畜牧为生,农业直到近几十年才渐渐被重视与发展起来。
云水贯穿了中州,但这条孕育了华族文明的大河从来都不是乖孩子,说变脸就变脸,且年年都翻脸,因此位于云水下游的离国根本没法发展农业。更下游的沃州更惨,跟泽国没什么两样,龙蛇瘴疠横行,也不知东夷民族是怎样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下来的。
离人本就是东夷的一支,因为西迁与华族融合形成的一支特殊华族分支,也是中州华族诸多分支里不被华族主流所认可的一支,仅次于辰人。辰人与戎狄厮杀数百年,漫长岁月里,不论他们是否愿意,他们都被戎狄一定程度上的同化了,最大的证据便是辰人是华族所有分支里最尚武好战的,那样极端的尚武之风分明是游牧民族的特征。
若是辰人在华族重新打开故地的通道时与华族重新融合同化,也不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出则为夷,入则为华是华族的一种观念。然而,辰人拒绝了再次同化,在他们看来,重新回来的华族列国不是同族,是想要灭了自己的国,吞并自己的敌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数百年的厮杀后,辰人的疆土不小,在列国眼中就是肥肉,不割一块就是白痴。只是,明白归明白,真敢像辰人那般毫不犹豫的拔剑与列国为敌的寥寥无几。
离人与辰人相反,离人东夷祖先主动融入了华族,因而被华族所认可,但只是边缘分支。华族主流分支虽认可离人为华族,却也认为离人摆脱不了蛮夷之气,是下等分支。
对此,阿珩虽然无法支持,但很能理解,华族的主食是五谷杂粮,是农耕民族,而离国,以鱼羊为主食,辅以谷物,比游牧民族好些,却也不是纯粹的农耕民族。
数十年前的离国战乱结束后,彼时经历了天灾人祸,吃饱了苦头的太子琤觉得半农耕半游牧的国家形态不好,一旦遇上天灾人祸,耐力这方面却远输别的华族国家。同样的天灾,别的华族能支撑很久,直到天灾结束,因此不一定会出问题,离国却是一定会出问题。
因此太子琤费了不少心血拿出了一套向农耕国家转变的政策献给离王,农耕文明这才在离国的土地上蓬勃发展。
到如今,太子琤已经死了四十几年,但他生前的政治理念却在离国的土地上扎根,造福无数人,
公子兰觉得汤饼的味道不对很正常,他之前吃的是半农耕半游牧之地的汤饼,如今吃的却是纯农耕之地的汤饼,味道能一样吗?
阿珩做的这一碗汤饼,公子兰吃得很满意,问阿珩:“你是稷阳人?”
这一碗汤饼用的汤是羊骨炖鲜鱼的浓汤,盖在面条上的鱼脍切得薄如蝉翼,咸菜与标准的三十粒葱花更是增添了滋味与颜色,这是.......几十年前的汤饼做法。
阿珩的汤饼做的分量很足,陶瓮里滚着半鼎面片,阿珩此时正在捞面片,她不止做了公子兰的份,还做了自己与巫盼的一份。听到公子兰的话,阿珩随口道:“我祖籍稷阳,听家中长辈提过多年前的汤饼。”
将满满一大碗的汤饼递给巫盼,阿珩笑道:“尝尝。”
巫盼一愣,不由得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女,离人与东夷人吃汤饼都是同一种汤料,然只有那个少女做的汤饼会不多不少的放三十粒葱花,真的一粒不多,一粒也不少。巫盼每次吃汤饼时都会数一数,葱花的数量从未有过差异。
巫盼哽咽的嗯了声。
阿珩诧异的看了眼巫盼,一碗面而已,有必要如此夸张吗?
公子兰与巫盼虽然性情截然不同,却不约而同的将每一根面都吃了,吃得很仔细,连汤汁都没剩一点。
吃饱喝足,公子兰对阿珩道:“跟我走。”
阿珩无语道:“我是医者,不是疱人。”知道这些贵族看上什么手艺便会将手艺人给带回府里养着只为自己一人服务,但她不是疱人啊,且就算真是,只给一人服务,她也不喜。
公子兰继续道:“你此次回来难道不是想去邺城?”
阿珩漆黑如墨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缩,如妖似鬼的眸子瞧不出悲喜的看着公子兰。“公子此言何意?”
公子兰道:“我也想他死,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阿珩着实佩服从事君王这一职业的人,若是短命还好,若是长寿,不论有多少子孙都希望他们这些老不死赶紧去死,也亏得那些君王心理素质过人,无所谓这一点,否则......换个想不开的,说不得就真的遂了那些畜生一般的子孙的愿。
阿珩沉默的将面吃完,这才施施然对公子兰道:“你们几时离开稷阳?”
“明春。”
祭祖得等冬至,而冬至到了,大雪纷飞,还远行,那是活腻了。
“你们出发前我会来找你。”阿珩道,这个冬季,她还有些事情要做
“我等你。”公子兰道。
公子兰放下箸离开后,巫盼问阿珩:“你真信那小子,他当年可杀了......你三个长辈,另外几个,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脱不了干系。”
阿珩将面汤饮尽。“你也是说了,那是长辈。”
“那又如何?”
“将近四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阿珩道。
巫盼的两道眉毛倒竖了起来,几乎插.进他灰白的发里。“陈芝麻烂谷子那也是你长辈的血。”
“我阿父说,人活着,仇恨永远都不能成为生活的重心。”阿珩道。
巫盼气道:“你阿父脑子有病。”
阿珩毫不犹豫的将剩下的面汤泼巫盼脸上了,没有半点温度的道:“你嘴里脑子有病的人是我亲爹。”
巫盼强忍怒气用布擦掉脸上的汤汁。“轻仇者亦轻情意,血海深仇,竟是不值一提的事,这难道不是凉薄无情之人?”
“我是他女儿,比起让我为他报仇,搭上自己一生的光阴与快乐,他更希望我一生远离仇恨,否则你以为我为何始终不杀人?不是我不想杀,是我对他立了誓,此生不再杀生。”阿珩冷冷道。
巫盼愣了下。“清神医他?”
“离王想吃他,让人去杀他,没杀成,落下后遗症,之后为了救我,熬油费火,因此早早去了。否则,苍凛都活了快两百岁还活蹦乱跳的,再活一百年都不成问题,为何只他一个人不到天命之年便去了?”
巫盼哑然。“他活得可真是......洒脱。”虽然不太合适,但除了洒脱,巫盼着实不知说清神医什么好,别的人死的时候都会嘱咐子孙报仇雪恨,就他一个是阻止女儿报仇的。
“他是对生活负责。”阿珩说,因为觉得人生第一要务是活得好,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应该超过活得好这个目标的地位,所以不在乎自己死后是否有人为自己报仇。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打从十八年前离开的那一日起,老娘便日日失眠,心病还得心药医,我的药在离国。”
巫盼彻底哑然,离王有够造孽的,失眠十八年这可比死亡可怕多了。一不睡觉失眠没什么,这个乱世里,不少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十天半个月不睡觉,也不是没有,但身体底子必须好,否则会吃不消。
十八年不睡觉,巫盼发现自己想像不能,这孩子若非羲和氏体质特殊,只怕早就死了吧。
吃饱喝足,阿珩从钱袋里取了钱准备付钱,但掌柜的坚决不愿收,这两位今日可是救了他的命,半鼎汤饼虽值不少钱,但再值钱也没命更值钱。
阿珩皱了皱眉,半鼎汤饼不便宜,若真不付钱,掌柜的这几日也别想有顿饱饭了。
“聒噪。”巫盼将阿珩手里的铜锱拍在了案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手掌印,掌柜的终于消声。
阿珩:“......”
回客栈的路上,阿珩看着钱袋里剩下的几枚铜锱,有点愁,这点钱明显不够她猫冬,唯一能庆幸的是,有公子兰这个冤大头,明年去邺城的盘缠是不用想办法了。
巫盼将一块金饼放进了阿珩的钱袋里。
阿珩一怔,有些疑惑的看着巫盼。
“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送钱,虽然俗了点,但我身上也没带别的什么东西,凑合一下,以后给你更好的。”巫盼道。
阿珩唇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有些犹豫,终是没说出口。
巫盼皱眉。“你体内好歹也流着东夷的血,我东夷的女儿可都是爽朗直接的,哪有你这般磨叽的。”
不再“磨叽”的阿珩:“我大父是你的私生子?”
巫盼好悬没给口水呛死。“啥?”
阿珩重复:“我大父是你的私生子?”若是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
巫盼终于确定自己没幻听,苦笑。“我愿意用一切来换他是我的子嗣。”
还要换?那就不是啰,阿珩讶然:“你对我未免太好。”
巫盼闻言道:“我无子嗣,你恰好合了我的眼缘。”
是我的血合了你的眼缘吧,阿珩腹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