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建安郡,东安县。
盛夏的上午,骄阳似火,却照不透笼罩陆府的一片阴霾。
陆府府门紧闭,门头两侧挂着两只白底灯笼,黑色的“祭”字随着灯笼微微晃动,黑白幡旗沿着石砌的道路从府门内排至陆府正堂门口。
而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香案供台布置在北墙之前,只孤零零的竖着一个牌位,没有任何祭品。
供桌前楠木棺椁里躺着的,是陆府的主人,陆长安。
棺椁旁,一名少年披麻戴孝,跪坐在蒲团上,失魂落魄的向身前的火盆中,续着纸钱。
他父亲的尸身躺在这里已是第二天了。
没有一个人来吊唁。
灵堂里空荡寂静,只有少年身前的火盆里发出微弱的燃烧声。
盆中的火光同样微弱,带着燃尽的灰尘微微扬起,照映着少年苍白的脸——他本生的剑眉星目,鼻梁饱满挺拔,脸庞棱角分明,英武中又带了几分柔情——而此刻他双眼红肿,眼神呆滞,面颊上是已经干涸的泪痕,早已没了往日的风采。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踏碎了灵堂的寂静,少年抬头循着声音看去,当他看清来人,胸中的怒意瞬间涌起,他咬着牙,脸颊不自主的颤抖着。
来人正是葬礼无人吊唁的始作俑者,陆家本家四大常事长老之一,陆克己。
只是陆克己像是看不到一脸怒容的少年,他风轻云淡的走向灵台,面如止水,对着棺椁浅浅的鞠了一躬。
随后他转身面向少年,也不在意少年不答礼,他问道:“陆久,昨日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陆克己见少年不答,便继续说道:“东安陆氏族长之位,没有我的支持,你以为你坐的稳?”
“如果我不答应呢?”陆久蹭地站起,两步跨到陆克己身前,死死地盯着陆克己的眼睛。
陆克己双手向身后背去,顺势转身踱着步子,同时开口说道。
“不答应?不答应的话,不用到明天,这东安县里里外外,都会知道你陆久是个不孝子,为了谋求地位,害的亡父不能入土为安。”
话说到这里,陆克己停下脚步回身凝视陆久,语气中的威胁毫不掩饰:“你可想好了!”
“吴国陆家三十二支,这东安一支本是末流,我父亲呕心沥血二十几年,去年岁末终评已经跻身陆氏第九位,本家家主亲口称赞‘论兴族安家,这几十年,无人可出陆长安之右。’并亲口许诺要亲自举荐我父亲入本家长老院。然而我父亲积劳成疾,最后还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陆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悲怒交加,紧咬着牙关,却止不住微微的颤抖,他抬起右手指着陆克己,一字一句像是不知对谁控诉陆克己的恶行。
“你竟然让我父亲领下常闲,带鬼面下葬。”
常闲是陆家对那些宗族中最不成器的子弟的惩罚,是诛心的手段。
领了常闲的人,会被安置在特定的院中,此后终生不能出院,就算是有亲人探望,也必须带着鬼面具相见,死后也要带着鬼面下葬,这样祖宗就认不出,而常闲也就不再是陆家子弟,自然也进不了宗族祠堂。
生是囚徒,死是野鬼。
但这条规矩,更像是一种威慑,陆家百余年的历史中,还没有出过一个。
陆克己看着指向自己的手指,眉头骤然皱起,脸上顿时布满厌恶之色——陆久的右食指生的奇异,通体是淡淡的金铜交融的颜色,毫无纹理,光滑如玉。
“族长之位我不稀罕!但是想让我父亲领常闲,你休想!”
寻常百姓家中,遇到分家产分遗产的事情,也难免出现兄弟反目,更何况陆家这样的世家豪族。
所谓人走茶凉,即使父亲生前谦正仁和,颇有声望,人走了,这一切也都随之而去,族长之位,家产之争,在所难免,这些陆久心中早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陆克己为了将这一支陆家收入囊中,如此不择手段。
这个年代盖棺定论,入土为安是天大的事情,即使是深仇大恨,最多不过你家发丧我家宴庆,那也是关上家门。去葬礼上发难的,闻所未闻。
陆久越想越怒,怒火盖过了悲伤,他感觉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耳朵里也渐渐被心跳声塞满。因为愤怒,他的脸也没了表情,看起来很是呆板,然而那双怒极圆睁的眼睛,让他的脸看起来很是狰狞。
“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陆克己随即开口:“那老夫也自退一步。念你孝心难能可贵,你父亲的常闲就免了吧。”
说完他轻蔑一笑,他慢慢的抬起一只手,手里握着常闲鬼面,冷冷说道:“你,替父领罚如何?反正这十几年来,你就一直被圈养在深宅之中,从未见人,这跟常闲就没什么区别,应该早就习惯了吧。”
语气里的戏谑,终究是挑断了陆久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
极致的愤怒如浪涛般吞没了陆久,他的左眼已是血灌瞳仁,一滴血泪无声滚落,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殷红的伤口。
陆久的母亲死于难产,这么多年只有父亲陪在他身边。虽然不知为何,父亲从不让他离开那个院子,而那个院子里也从不会有人来访,就只有他父子二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父子情深。父亲不在时,他就自行依照族传秘籍,内修术法,外练筋骨,更多的是钻研些机关工巧之术。
他在修炼方面资质平庸,即使勤勉刻苦,心无杂物,也只是在十八岁的年纪达到二品的水平,在普通的修炼者里,也是垫底的。
在机关工巧方面却是一日千里。东安陆家这些年得以蓬勃发展,靠的就是机关工巧之物,而这背后的研发,全是陆久独立支撑,只是无人知晓罢了。
他每次问父亲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院子,父亲只会跟他说:“快了,孩子,快了。”
他忘不掉父亲眼神里的愧疚,也问不出不能离开的原因。
而今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快了。”
却成了永别,甚至成了家族内斗的筹码和工具。
“老匹夫!你如此羞辱我父子,我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