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边酋长逃跑的一瞬间,高尹成便意识到不妙。
他在战前嘲笑叶畅的唐军只是临时征募来的乌合之众时,却没有想过,自己这三千兵马,同样是乌合之众。虽然主力来自于卑沙城,可还有一半多的人马是来自于周围各个心怀鬼胎的小城。
他其实也知道打到这种情形,必须撤回崴子寨下进行休整,现在可以肯定崴子寨里并没有多少兵马。但便是要撤,也应该是有序撤退,象如今这样,一个个拼了命想要比战友跑得快,其结果只能是被唐军从背后掩杀殆尽
可是知道这一点与能改变如今的局势是两回事,便是他自己,在确认事情不可挽回之后,也打马狂奔,试图逃回山中。
唐军这边,看到敌人为战先溃,顿时发出不可遏制的欢呼。
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的,却因为此前种种分离、削弱敌人的计策,变成了一场摧枯拉朽般的大胜,这等变化,让唐军完全忘了方才击杀那五百卑沙城甲士时自己所受的损失。
有些部队甚至开始想要追击,原本森严的队列也变得散乱起来。
见这一幕,叶畅笑着挥手。
南霁云见他下令,顿时如离弦箭般突前,方才他阵斩高奉,却觉得意犹未尽,这高句丽将领,也就是陇右遇到的犬戎一般勇士的水准,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敌。他这一出去,顿时两翼的骑兵跟着冲了出去,然后是轻步兵也随之而动,转眼之间,叶畅身边就只剩余那些着甲的重步兵了。
“还得多谢沈溪的三百具甲与诸多兵器了。”叶畅心中暗想:“若不然,方才想要吃掉高句丽人最为精锐的五百甲士,当真困难。”
此战高句丽人的惨败已经注定,高尹成被此前的消息所迷惑,太过自大乃是其败的关键,若他能当机立断断尾求生,还能再给叶畅制造些麻烦,但是他尚心怀侥幸,花了一个多时辰翻山,使自己成了疲兵。故此,叶畅一点都不担心追亡逐北时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一战已经是必胜,唯一的问题是战果多大罢了。
“清出道路,咱们得前进了”
南霁云领轻兵去追杀,叶畅带着甲士则开始清理火场,待那边追杀已毕,他这里也从火场清出了一条道路。
“二哥,战果如何?”见南霁云得意洋洋地回来,叶畅便知情形,故意问道。
“生擒高尹成了”南霁云道。
在他身后一匹马上,失了头盔的高尹成满脸污垢,见叶畅望过来,深深垂下头去,却是一言不发。
“二哥还能战否?”叶畅又问道。
“能”
“我将骑兵全都拨给二哥,二哥可愿去破崴子寨外的贼虏?”
“正所愿也”
“二哥如何与敌战?”
“广造声势,驱敌残败入其营中”
“好”叶畅笑了起来,南霁云想的战术,与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骑兵不过百余,加上此战缴获,可以凑成二百骑,而敌人尚有千余,要胜之必须花点心思。这驱赶残败之敌,既是乱敌军阵,也是降敌士气,显然,在主将都就擒之后,崴子寨的高句丽人不立刻崩溃就已经是奇迹了。
“兄长勇武,加上还有三哥在崴子寨,胜是必然的,不过为了减少我方伤亡,这厮的首绩,二哥还是带去吧。”叶畅一指高尹成。
高尹成双眼顿时睁得老大,他惊声道:“大唐乃仁义之国,唐军乃仁义之师,我愿降,我愿降……”
南霁云看向叶畅,能决定这老儿性命的,唯有叶畅。
“养虎遗患的仁义之国么,亲痛仇快的仁义之师么?”叶畅哈哈大笑起来:“抱歉,我可没有这种习惯……杀了吧”
“不,你敢……”
高尹成话声未落,便觉刀光闪动,他人头飞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地上。脸上的惊愕讶然神情,仍然栩栩如生,有晓事的兵士上前,将首绩拾起,系在了南霁云马脖子之上。
“我在此静候佳音。”叶畅向南霁云拱手道。
南霁云行完礼,召呼了一声,那两百骑跟上了他。不过道路刚刚整出,还只能牵马而行,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叶畅心中浮起的念头,却是在战后定要想法子将道路整过。
“打扫战场,然后回都里吧,现在可以清扫一下都里的垃圾了。”回过神来,叶畅下令道。
此战卑沙城纠集的高句丽等诸族将士一千六百人,被杀、被擒者便有千余,逃回者不足五百。叶畅下令打扫战场,少不得将这些尸体衣甲剥下,还有他们的武器、马匹,这些都是目前旅顺急缺之物。
叶英留守在都里、叶挺跟在崴子寨,如今留在叶畅身边的唯有叶安。负责清点战场的,正是叶安。叶安虽然不如叶英、叶挺武勇,不过做事心细麻利,半个时辰之后,他带着一脸兴奋来禀报:“十一郎,缴获甲四百四十具,都可以用,刀枪矛槊一千一百只,有些坏了,不过铁还是好的。另外弓三百张,马四百九十匹,其中有六十匹受了伤,今后怕是不能当战马了。”
这个缴获让叶畅大喜,这些都是有钱难买的东西,有这些收获,这一仗就不是白打了。
“另缴获金银、铜钱若于,数量不多,还有一些粮草,数量亦不多,主要是于粮。”说到这,叶安低声道:“有些将士私藏金银铜钱……我没有声张,只是让人记下他们。”
“做得好。”叶畅听得金银、铜钱的数字,完全不放在心上,这些人轻军而来,身上不可能带太多的金银,那些私藏金银铜钱的将士,叶畅也不准备去计较:“私藏者就算了,不必追究,毕竟此战乃是初战,我军军法还未成啊。
说到这,叶畅心里早就有的一个打算,觉得现在成熟了,当下对叶安道:“此战之后,我会将民兵改为团练,南二哥为团练使,你给他担任副手,如何
叶安愣了愣,神情有些犹豫:“十一郎,这擅建官制……”
擅建官制几乎就意味着造反了,叶畅此时远没有造反的资本,莫说别处,就是离他不远的安禄山,便可以轻松将他这点实力完全吃掉。叶畅哈哈笑道:“自然不是擅建官制,我会上表朝廷,今上重边功,再加上朝中有人使气力,设一团练不成问题”
“那就好,那岂不是说,我也可以当官了?”叶安喜形于色:“咱们叶家,不只十一郎你一个为官者了”
叶畅笑着点头,叶安喜滋滋的,却没有注意到叶畅眼中闪过的一丝异色。
叶畅没有想到,当官竟然会对叶安有这么大的影响,高兴得都近乎失态了。他虽然此世亦有四载,终究不完全是此时之人,不清楚出仕为官对于叶安这般小家族平民出身的人有什么意义。
但此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啊呀,我欢喜得都忘了……十一郎,虽然大胜,我方伤亡亦统计出来了。”一个人傻笑了好一会儿,叶安回过神之后,强捺住欢喜,开始禀报己方的伤亡情形。
此战叶畅方损失最大处,就在于消灭过了山口的那五百高句丽前锋时,当时虽然将敌人消灭了,自己这边也有三百余人伤亡,好在伤者居多,真正阵亡者不过五十余人。而叶畅治军别的没有,独军医这一点抓得极紧,故此伤者大多得到了处置。
听得伤亡数字,叶畅心中有些发冷,但旋即又冷硬起来:慈不掌兵,若他自己不想死,那么就必须习惯于伤亡。
“死者入土为安,伤者好生医治,若有残疾,量其才器安置。家属亲人,从忧抚恤——无论寻得到寻不到其亲族,都要登记在册,以备祭祀”说完之后,叶畅想想,还有些不放心:“此事我亲自督办,你现在与我去看看伤者,让都里派大车来,将伤者好生送回去。”
战场离都里镇只有十里,而且是十里平川道路,故此没有多久,便有都里民兵拉着大车赶了过来。樊季勇便在这些民兵当中,他一脸兴奋,用力推着大车向这边赶,但还隔着老远,便被北风吹来的血腥气弄得胃中东西不停翻腾,等到了战场上一看,就不得不扔下车,到路边呕吐去了。
与他一般呕吐的不只一个,都里新招募的民兵,都未曾派上战场,他们见过血腥,但如此血腥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凤凰山下,几乎遍地死尸,而且大多数死尸都不完整,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断头开腹。
“哈哈”
樊季勇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些,便听得有人大笑,他抬头看去,只见一队老民兵整着队,雄纠纠气昂昂从他们面前经过。那大笑声,便是看着他们狼狈模样发出的嘲笑。
“这般菜瓜生枣儿,当真没有用处,还只是看着这里便成了这般模样”那笑声中有人议论道。
“难免,难免,杀猪杀狗或者见过,可是杀人,而且是杀这么多人……”
那些老民兵泰然自若地一边议论一边开拔,樊季勇等人心中既是不愤,又是羞愧。就在樊季勇满心纠结之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樊季勇回过头去,吓了一大跳,顿时站直来:“叶参军”
“莫往心里去,他们也不过是比你们早些加入民兵,经历过几场战事,多见过几次死人罢了。”叶畅笑着鼓励道。
“是……是”樊季勇只觉得嘴巴里发涩,说起话来都直哆嗦,叶畅又向他笑了笑,然后举步上前,牵着马向着都里方向行去,留下一个背影给樊季勇看。
“好小子,叶参军和你说话,你怎么就这模样了?”叶畅走得远了些,旁边的伙伴上来,一个个推搡着樊季勇。
樊季勇此时才回过神来,眼睛里晶晶亮:“方才……方才叶参军与我说话了,与我说话了”
“瞧这小子的德性,以往叶参军不是也与你说过话么?”
“不一般,不一般,你们是不知,方才叶参军出现时,我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眼睛一扫,我便双膝不稳,几乎要跪下去”樊季勇摇头道:“他手拍了拍我,我便觉得身上发麻,动弹不得……啧啧,不愧是叶参军,不愧是天上星宿”
“呵呵,你这厮现在嘴巴倒利索了。”
“你以为我是胡诌?当真我真觉着,叶参军仿佛是从天下降下的星宿,全身上下都散着光——你们瞧,若不是天上降下的星宿,这一战能打得这么于净利落么?”
他一指面前的战场,周围的同伴们不由自主都沉默了。
光从地上的尸体与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俘虏,便可以看出,敌军数量不少,而且都里的汉人都知道,卑沙城乃是附近最大的高句丽势力,传说能派出近万兵马。
大伙再想起叶畅的模样,隐约觉得,那个看上去有些娃娃脸的少年官员,还真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若非如此,这一地的高句丽人,怎么会变成死尸?
“少说杀了上千高句丽人……”有人低声道。
“我看有几千”又有人道。
“啧啧,叶参军……当真是了不起,他手下才多少人,方才过去的,莫看一个个趾高气扬,大伙谁不认识谁,都是咱们都里附近的,不过就是早半年跟着叶参军,便能打胜仗”
“打大胜仗”樊季勇纠正道。
他紧了紧身上衣裳,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追求,似乎不应仅仅是肚子里饱、身上暖和了。若能跟着叶参军,没准自己还能求一求富贵。
哪怕求这富贵要用性命去搏——在辽东,一个汉人想要口稳当饭吃,都需要用性命去搏,为了富贵拼命,又有何不可?
战场上的惨状,让一些人畏惧、退缩,但更多的是象樊季勇这般,从这一战中找到了希望,对叶畅有了信心。虽然这希望、信心还只是萌芽,但只要叶畅还能继续胜利下去,迟早一日,这希望、信心能长成参天大树,反过来给叶畅以支撑。
再将目光投向那些尸体时,樊季勇突然间觉得不怕了:有叶参军护着,连活着的高句丽人都不怕,还会怕这些动弹不得的死尸么?
“于活”他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