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冬
永寿宫西配殿的东次间, 舒娥坐在炕上,指着弘历,质问道:“你要把她运往额尔古纳?你皇阿玛驾崩三月, 尸骨未寒, 你竟要做大逆不道的不孝事。”弘历跪地道:“额娘息怒, 儿臣把她运往额尔古纳, 并不是要做不孝子。”舒娥喝道:“强词狡辩。她是你母妃, 你无权这样做。你皇阿玛知道了,定会伤心欲绝。”
弘历一步一步跪到胤禛灵位前,磕了三个头, “皇阿玛,请恕儿臣不孝, 儿臣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妖人常伴皇阿玛左右。”舒娥火气稍解, “来历不明的妖人?此话怎讲?”弘历道:“儿臣派人查过, 她不是端敏公主收的义女,不是罗卜藏衮布的义妹, 不是皇阿玛随圣祖巡塞时认识的朋友,而是十四叔从甘州带回的女子。她身家不清不白,死得又极其诡异,根本就是一个妖人。”
“什么?”舒娥不可置信,“她真是你十四叔从甘州带回的女子?”弘历道:“儿臣怎敢在皇阿玛灵前欺骗额娘?何况十四叔已承认, 额娘要是不信, 可以去问。”舒娥叹口气道:“你将你十四叔放出寿皇殿, 他感激你, 自然会帮你说话。”弘历道:“额娘担心十四叔不说真话, 可问当年随十四叔出征的将士。”
舒娥默默无言,连日来的流泪恸哭, 茶饭不想,使她身心俱损,烛光一照,更显疲软无神。弘历道:“儿臣在十一年前就知道她是十四叔从甘州带回的女子,只不过皇阿玛喜欢,儿臣怕惹怒龙颜,便隐忍不说。”舒娥盯着弘历,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弘历道:“儿臣听到她和十四叔的谈话。”说完将梓悠和允禵在汤泉发生的事讲给舒娥听。
舒娥惊诧不已,沉吟片刻,“我不管她是谁,我只知她是你皇阿玛亲封的妃子,你这样做,绝对不会得到你皇阿玛谅解。”弘历站起,走舒娥跟前跪下,“若不是因为她,皇阿玛兴许不会听信道士之言,不会炼丹吃丹,不会暴毙而亡。额娘没看见皇阿玛当时的样子,满身是血,惨不忍睹。儿臣痛恨这帮道士,便在皇阿玛宾天第三日下旨驱除道士。眼下宫里盛传她是妖狐转世,儿臣严令禁止,可还是堵不住悠悠之口。儿臣思前想后,觉得唯有将她送走,兴许才能平息。”
舒娥摇头道:“哈吉娅是妖狐转世纯属无稽之谈,你皇阿玛明察秋毫,精明至极,怎会被蒙骗?炼丹这事,是你皇阿玛的旨意,跟她无关,你不能强加给她。”弘历见此路说不通,便道:“儿臣不是不承认她是儿臣的母妃,而是不让她和皇阿玛共入地宫。皇阿玛说她姓博尔济吉特,是蒙古科尔沁人,送往额尔古纳,就当送她回家乡,并无任何不妥。”
舒娥道:“别人会说闲话。”弘历道:“儿臣是一国之君,谁敢说闲话?儿臣会修改和她相关的史料,让她消失在历史中。”舒娥是憨厚老实之人,虽然有点嫉妒梓悠,但不忍心让梓悠和胤禛远隔千山万水。可弘历讲得在情在理,她无从反驳,摸着沉重的额头,“罢了,罢了,我懒得管了,随你便吧。”
弘历沉沉的道:“皇阿玛未登基前,宠爱曹悠苒和母妃年氏;皇阿玛登基后,宠爱她和八弟。额娘温顺善良,和蔼可亲,对皇阿玛痴心一片,皇阿玛可曾察觉?皇阿玛重病其间,额娘吃斋念佛,磕头祈福,见皇阿玛一天不如一天,难食难眠,以泪洗面,皇阿玛可曾知道?雍正八年,皇阿玛要不是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会晋封额娘为贵妃吗?儿臣清楚,皇阿玛想把这个位置留给她,无奈她始终无所出。皇阿玛驾崩后,额娘椎心泣血,痛不欲生,皇阿玛感应得到吗?儿臣斗胆问额娘,额娘侍奉皇阿玛三十余年,皇阿玛可曾正眼瞧过一次额娘?可曾真心实意的问候一句额娘?”
舒娥怔住,回忆第一次和胤禛共赴云雨后,胤禛睡梦中念的名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些年来,夜深人静时,她曾无数次问自己,她在胤禛心里算什么?她其实很清楚,她跟所有女子一样,仅仅是生儿育女的工具。然而她有不同之处,因为她不似李欣妍,得到过胤禛十年宠爱;也不似芷卉,是胤禛明媒正娶的妻子。论姿色,比不上年暮瑶;论秀气,比不上刘巧兮。她无才无貌,也无显赫的家世。胤禛对女子的要求极高,她自知达不到,从不奢求胤禛能宠爱她。只要她崇敬胤禛,深爱胤禛,这就够了。
弘历掏出手绢,双手呈给舒娥。舒娥接过,轻轻擦拭。弘历道:“如果八弟没夭折,坐上皇位的可能不是儿臣。无情最是帝王家,儿臣若不能当皇帝,兴许会落得八叔和九叔那样凄惨的下场。儿臣处境堪虞,额娘也会被连累。”舒娥拧着手绢,“过去之事,不提也罢。再说,你不是当上皇帝了吗?”弘历道:“儿臣要提。儿臣忘不了额娘独守孤灯哭泣的场面。作为人子,眼见母亲悲伤,却没法让母亲开颜,那种滋味,比刀割还难受。”
舒娥泪流不止,抱着弘历肩膀,“额娘知道你孝顺,这事不能怪任何人,或许,额娘没那福分。”弘历道:“不,额娘有。儿臣以后会尽心侍奉额娘,让额娘得享天伦之乐。”舒娥点了点头,“你那样做,心是好的,可有违孝道。你快去向你皇阿玛请罪,记住,多磕几个头。还有,要厚葬哈吉娅。只要你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不负祖宗百年基业,不损你皇阿玛威名,额娘便宽心了。”
弘历道:“儿臣谨遵额娘教诲。”告退舒娥,往梓悠斋走,进了西次间,从书柜里拿出两本棉纸的《古今图书集成》,扔在地上,恨恨的道:“这么好的书,你们不配拥有。”从匣盒里取出两串鹅黄数珠,端详一会,咬牙切齿的道:“在你们身上,不管有多过分,都算不上僭越。哼,朕偏不让你们称心如意。”使劲一扯,往空中一抛,珠子似雨点落地,哗啦声不绝于耳。
弘历出了永寿宫,没去胤禛的停灵之所乾清宫,而是往养心殿走。走了十来步,永寿宫传来“快点人啊”“梓悠斋走水”的惊呼声。弘历回头,见那火熊熊燃烧,冷笑道:“皇考赏给你的东西,朕要尽数销毁。留了四张字画、一只手镯、一条狗陪葬,算是仁至义尽。”走了两步,又道:“四张字画中,有三张画的是曹悠苒,你地下有知,是恼恨呢?还是伤心呢?”哈哈一笑,转身看南边的天,沉下脸,“不,要断,就应断得彻底。不管是朕的长辈,还是朕的晚辈,只要欠朕和朕额娘,朕均要讨回。”
李欣妍听说梓悠的事后,黯然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曹悠苒是,年暮瑶是,哈吉娅也是。”缓了缓神,喃喃道:“我算不算得上是?”
李欣妍走到窗边,看着天空,“曹悠苒,你的魂魄在哪里呢?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澄清,那次不是我告诉八妹语薇在府外,而是孝敬宪皇后无意中说漏了嘴。我不知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也许是我幸灾乐祸的样子引起你怀疑,也许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当初那样威胁我,我吓得一连几晚歇不好呢。”
李欣妍手持剪刀,修剪窗台上枯萎的茶花枝,“哈吉娅和曹悠苒一样,对茶花情有独钟,怪哉,怪哉。”压低声音道:“对了,曹悠苒,忘了给你说,你挫骨扬灰的事,如果要怪,只能怪孝敬宪皇后好心办坏事,告诉孝恭仁皇后两兄弟因你差点大打出手,求孝恭仁皇后劝劝。岂知孝恭仁皇后禀明圣祖,圣祖下旨将你挫骨扬灰,绝了两兄弟的念。”放下剪刀,苦笑道:“哈吉娅,你肯定没料到自己是曹悠苒的替身,肯定没料到最得宠,到头来最惨。”
话刚落音,刘巧兮出现在李欣妍面前,“欣妍姐姐此言差矣,最惨的是妹妹。”李欣妍淡淡的道:“妹妹好歹有弘瞻小阿哥,姐姐眼下什么都没有,比你惨多了。”刘巧兮道:“还有二十八年要在慈宁宫度过,不惨吗?”李欣妍示意刘巧兮进屋,把刘巧兮按在凳子上,“姐姐陪你。”刘巧兮啜泣道:“谢谢姐姐。”李欣妍在刘巧兮左边坐下,“最惨的是孝敬宪皇后。”
刘巧兮疑惑不解,“这话从何说起?”李欣妍道:“孝敬宪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多次被先皇下旨责骂,其中的苦,只有孝敬宪皇后最清楚。你我得到过先皇的喜欢,孝敬宪皇后从未得到过。薨时,先皇没亲临含殓。每年的忌辰,先皇没亲自祭奠。孝敬宪皇后陪先皇四十余年,却不受先皇重视,是不是最惨?”刘巧兮痛心入骨,低低“嗯”一声,同李欣妍将目光射向无边的远方。
大雪下了半月,白羽覆盖,天地一片苍茫。热河的官道上,允禵负手望着东方,小声道:“悠苒,你终于和四哥相会了,我替你高兴。我得以自由,肯定是你的眷顾。谢谢你,悠苒。”缓了缓,又道:“乌伦珠日格,对不起,我出卖了你。我恨四哥负了悠苒,决计不会让你和四哥合棺。希望你在天有灵,不要怪我。如果真的要怪,我也甘愿承受。”
忽地响起“咯吱咯吱”声,允禵循声看去,见一行人拥着一具棺椁走来。允禵认出是护送哈吉娅去额尔古纳的侍卫,快步上前。一行人给允禵请安,允禵道:“不必多礼。”当头一人躬身道:“奴才要赶路,不扰十四爷看雪的雅兴了。”允禵挥一挥手,“去吧,一路小心。”那人道:“谢十四爷。”
一行人走了一箭之地,车轮陷入雪坑,十余人合力推,由于太使劲,车“哐当”一下翻了过去。允禵回头,见棺椁里弹出一人,仔细一看,脸色大变。往前迈一步,遂又往相反的方向疾走。只听身后的人悄声道:“属下有幸见过伊妃,这人根本不是伊妃。”另一人喝道:“心里明白就行,不管好嘴,仔细掉脑袋。快抬进去,送了好交差。”
寒风吹过,雪花打向允禵,允禵身子猛颤,“乌伦珠日格,里面不是你,你去哪里了?难道你跟悠苒一样,被挫骨扬灰了?如果真是这样,他未免太绝情了,他不怕遭报应吗?对不起,我没料到他竟如此恨你,对不起,对不起……”
允禵在心里道歉,漫无目的的踏雪,回过神后,跨马来到允禩墓前,站了良久,缓缓道:“八哥,你离开我九年了,今日才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八哥,我又做错了一件事,好生愧疚。无情最是帝王家,我总算真正领略到了。八哥,你有转世投胎吗?如果有,投身普通的百姓家吧。只要有两顿温饱,胜过阴谋算计、处心积虑。八哥,你安息吧,我打算去祭奠郁郁而终的十五弟。”脱帽拜了三拜,叹道:“我以后得处处留心,时时留意。八哥,明年若还有命,会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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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秋
晨曦方露,一辆马车疾驰出京,一路快奔,斜阳偏西际,在热河石洞沟停下。小厮撩起帘子,语薇下马车,登上左二山之阳,来到允禩墓前,环顾四周,轻声道:“晴空一片深蓝,水潺潺。蓦见佳人芳郁赛幽兰。马鞭甩,红裙摆,荡心肝。满眼玉容珠靥笑迷间。黑云一抹愁姿,雾凄凄。蓦展菱花颜瘦胜孑枝。生离恨,徒悲愤,剩相思。满腹痴缠惆怅泪沾湿。”
语薇闭上眼,接着道:“允禩,我每月的初八都来偷偷看你,你会不会厌烦了呢?今日我不想沉默,想跟你说会话。曹家彻底凋落,只剩雪芹得以续脉,每每想起,肝肠俱断。先皇对曹家算得上仁至义尽,屡次给頫儿机会弥补亏空,只怪頫儿太不成器,接连犯错,令先皇失望。先皇抄曹家家后,在京为曹家留了十余间房,加上我的接济,总算能勉强度日。”
语薇叹了口气,“阿玛走了,连生走了,大姐走了,小妹走了,额娘走了,什么都不剩,只剩一个孱弱的我。听说她病得厉害,可能无药可救了。她要来陪你了,我也要来陪你了。如果要你在她和我之间选,你会选谁?”
语薇听见有声响,睁眼见珠兰和苏哲站在不远处。珠兰提个食盒,脸无血色,身如扶柳,憔悴不堪。苏哲搀着珠兰,面含诧异。语薇愣住,珠兰笑道:“你每月此时会来,我每月此时也会来,不过我每次都在你后面,等你离开了才和允禩说话。如果允禩能选,肯定会选你。你温柔大方,处处维护他;我刁钻跋扈,次次连累他。只要是个男人,决计不会喜欢我。”
珠兰这几句凄苦的话融入风中,瞬间消失,仿若从未有过。语薇万分吃惊,怔了好一会才吐出一个“我”字。珠兰从食盒里拿出香烛点燃,磕了三个头,走到语薇跟前,伸出手,笑道:“那次骂你,是我不够大度;和曹悠苒打架,是我太小心眼。我们能在允禩墓前言和吗?”语薇凤眼圆睁,在她看来,珠兰是得理不饶人的“辣妹子”,断然不会做出让步之举。
语薇想到悠苒,捂着抽痛的胸口,凄声道:“你使计整我大姐和十四爷,害我大姐含恨而终,害我大姐被削家谱,你可有后悔过?”珠兰道:“我不后悔。”语薇怒道:“你……你真狠毒。”
珠兰一笑置之,“在十四弟眼里,曹悠苒最重要,而先皇……”顿了顿,又道:“怪只怪曹悠苒太死心眼,非先皇不嫁。如果要说后悔,我的确后悔过。我应在先皇派孝敬宪皇后问我事情真相时引咎自裁,免得令允禩担忧先皇公报私仇,心神不安。可是我不想离开允禩,因为除了我,无人了解允禩。我舍不得让允禩单独承受压力,没勇气自行了断。而今允禩离开我整整两年,我苟活够了,该去见他了。”语薇冷笑道:“你毫无悔意,还指望我和你言和?”对苏哲道:“请问爱妮伤寒好了吗?”
安文轩用一年的时间走出乐蕊逝世的阴影,重新进宫当差。爱妮一天天长大,渐渐淡去丧母之痛。上月得了伤寒,卧床不起。语薇因身子欠安,没去探望,是以顺便问苏哲。
苏哲道:“早已痊愈,你放心,我和安文轩会好生照顾她的。”语薇道:“谢谢你。”转身要走,珠兰道:“等等。”正色道:“往事如风,你又何必跟我计较?只有我们言和了,允禩才会安息。我相信允禩离开时,心里想的绝对是你。论样貌,我丝毫不输给你;论家世,我比你好百倍;论才情……”
珠兰停顿一下,收回手,笑道:“允禩只知你会弹琴作诗,却不知我会西洋的大拉琴,能双手写小篆。”从袖兜里拿出一块绢布,在语薇眼前展开,“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不离两相依。这是我对允禩永生不变的誓言。”语薇见那字劲骨丰肌,挥洒自如,柔中带英,英中不乏娟秀,少说也有三十年功力,自己望尘莫及,暗自佩服。珠兰收好绢布,“你知道我为何苦练书法吗?”语薇无话可答。
珠兰道:“允禩不擅书法,甚至可以说拙劣,圣祖命允禩临帖练笔,日日呈上,以便检视。允禩不喜此道,敷衍了事,找人代笔。圣祖知道后,严加责骂,允禩屡教不改,不时惹怒龙颜。我见此,忙下功夫苦练,就盼有一日,允禩看见了,能和我同练。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成亲二十余年,允禩从未看见。”
语薇再次怔住,淡淡的羞愧感从心底滋生。珠兰道:“老天就是这么可笑,只让允禩对你一见倾心,不让允禩发现我的好。说句实话,我到此刻还很不服你,为了允禩,我愿意和你言和。你若不愿意,倒显得你不通情达理。”咳嗽数声,再次伸出手,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为何不接受我的歉意?”语薇见珠兰说得诚恳,犹豫片刻,将手伸出。
语薇和珠兰不知道,允禩被囚期间,心里想的是珠兰,唯一做的事是写小篆。咽气的一瞬,脑里回荡的是揭开珠兰红盖头、珠兰大方迷人的笑靥。也许,允禩临死才意识到谁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正如悠苒所说,红尘中,有很多相爱的人会因有缘无分而天各一方。错过的挚爱是云,相守的伴侣是天。云会隐匿,天不会荒芜。思念远去挚爱时,千万不要忽略身边的伴侣。珠兰爱允禩,就跟允禩爱语薇般刻骨,只不过允禩明白这个理时,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