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春
到养心殿时, 已是子时,我在东暖阁外听见了允祥的声音。那声音低弱缓慢,深沉无力, 还伴有一两声咳嗽。
我心抽疼, 迟迟不敢迈步。小玉福低声道:“皇上说了, 郡主进去不用通传。”我点了点头, 吸几口气, 把右手放在小玉福胳膊上。小玉福朝候在门边的太监挥手,太监打起帘子。
我进了东次间,没勇气去看允祥, 索性低头。沉默一会,想起该请安才是, 忙欠身, 还未说话, 胤禛走来,拉着我的手, “没外人时不要多礼,快来叫声十三哥,他跟我唠叨了一晚上啦。”
我惊诧不已,我应该装作不认识允祥才对。难道他知道我“重生”了?是了,胤禛不可能对允祥保密。允祥不会把我当妖魔吧?
想到这里, 一股凉意上脑顶, 忐忑不安。
允祥走到我跟前站定, 我盯着黑色靴子, 半晌没敢抬头。允祥道:“你是林梓悠?蒙古名字叫哈吉娅?”我“嗯”了一声, 拽着胤禛胳膊的手直冒汗。胤禛紧了紧我的手,笑道:“紧张什么?”我嗫嚅道:“我……我……”
允祥“扑哧”一笑, “又跟我拘泥起来啦?皇上是真龙天子,我不怕你是妖怪,缠着皇上。我很乐意你陪着皇上,我相信你和皇上的三世缘。”
允祥边说边笑,真诚戏谑的笑。我想着允祥十三年的孤寂与苍凉,鼻子一酸,扑进允祥怀里嚎啕大哭。“皇上,这……”允祥没料到我有此一举,不知所措。我不管失仪不失仪,眼泪鼻涕一起下,只想凄凄惨惨的哭。
允祥失措片刻,可能被我感染,后退一步,紧紧抱着我。我靠在允祥肩头,哽咽道:“七年了,七年了,十三哥,终于可以再次见到你,再次叫你。”允祥拍着我肩膀,柔声道:“别哭了,快让十三哥看看,模样有无多大变化?是变丑了,还是变美了?”
我心里愈加难受,抱着允祥继续哭。胤禛拉开我,为我抹泪,“快别哭了,三人团聚,应该高兴才对。”
胤禛的声音在发颤,方才肯定也偷偷流过泪。
我整理好情绪,压制哀伤,抬头看允祥。刚看一眼,眼泪再次滑落。这还是那位英俊潇洒,相貌堂堂的十三爷吗?身型瘦削,魁梧之躯不复存在,只剩不禁风吹的病体。脸面蜡黄,眼窝微陷,眼尾纹和皱纹清晰可见,头发半黑半百夹杂,就像雪雨中瑟瑟发抖的枯草,尽显沧桑。
允祥把我打量个遍,苦笑道:“模样无多大变化,还是很俏丽。不过十三哥变了,又老又丑,你怕是不愿认了。”我凄楚笑道:“谁说的?在我心里,十三哥永远都是手持笛子、站在垂丝海棠下的玉立公子,是很多少女魂牵梦萦的有情郎。”
胤禛和允祥对视一眼,轻声嬉笑,仿若又回到十九年前那个笛音琴音箫音奏响的星辉夜。
只是,心情呢?
我看着既是好兄弟,又是好君臣的伙伴,感慨万千,仿若吃了颗未成熟的荔枝,酸甜苦涩涌上心头。
允祥同我和胤禛随意聊了聊,跪安离开。胤禛叹口气,坐在炕上发呆。屋子很静,只有火炭燃烧声和风雪打窗声。
我倒了杯茶,递给胤禛,“两月不见,憔悴好多,听小玉福说你眼睛……”胤禛拽着我的手,让我和他并肩坐着,“我眼睛没事,你不要担心。”我放下茶杯,捧着胤禛脸颊,仔细看了看胤禛泛肿的眼睛,心疼不已,“瞧瞧,一点神采都没了,不管看什么都很吃力?”
胤禛喝口茶道:“几年前,看远一点的东西就很模糊,不过最近几天清晰些许,想来哭多伤目的说法不全对。”笑了笑,嗔道:“先前嫌我老,眼下又嫌我……”我捂着胤禛的嘴,“强颜欢笑很累,我只想看见你真心实意的笑,不想看见你为了不让我担心而勉强的笑。我不是你,但能理解你的痛。我只是一个女子,什么忙都帮不了,只能静静守着你。”
胤禛笑道:“只要能看见你,再多的不快都会随风逝,再多的委屈都能忍受。”放下茶杯,拥我入怀,声音有一丝哽咽。我点了点头,流着泪,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我听说太后和允禵的事了,你不要难过,一切都会过去。”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历史不可改,只能尽力宽慰胤禛受伤的心。
胤禛道:“我没事,真的没事,堂堂大男子汉,什么都抗得住。要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怎么管好整个大清?”
他还在嘴硬,一颗心明明冰冷至极,却还想用微不足道的自欺之言去温暖。
我轻怕几下胤禛后背,低声道:“你最好顺着太后的意思,不要惹太后生气。太后……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后的脾气是犟了点,可是你……胤禛,我说什么希望你不要介意。”胤禛点了点头,“我不介意,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深吸口气,“你以前常常跟我说太后偏爱允禵,然而你有想过太后为何偏爱允禵吗?除了太后和允禵自身的原因,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胤禛放开我,“小时候,常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是一个鲜花齐放的地方,额娘抱着我,脸上挂着会心的笑。她笑着为我摘花,笑着亲我,笑着说我是他乖儿子。可是,一切只是我的想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额娘。不过我并未因此讨厌额娘,因为她是生我的母亲,如果没有她,我又岂会坐在宝座上接受万民跪拜?只是……”
顿了顿,继续道:“我长年没跟额娘在一起,感情很淡薄。第一次见额娘,不敢相信笑着向我伸出双臂的陌生女人是我母亲。我不愿叫他‘额娘’,只知往太监身后躲,大声嚷着要回去,连上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尽管那时额娘是笑着的。第二次、第三次见面还是这样,第四次再见时,额娘再也不对我笑,再也不向我敞开怀抱。我以为额娘不喜欢我,也懒得主动。如今想想,我当初要是……”
胤禛吸了吸鼻子,“孝懿仁皇后打小就很疼我,从没让我受一丁点委屈。她给了我足够的关心和爱护,我在无形中已把她当做我唯一的额娘。宫中的生存之道,你多多少少明白,说我势利也罢,说我装腔作势也罢,我就是有‘子以母贵’的想法,额娘越不理我,我越跟孝懿仁皇后亲近,越喜欢在额娘面前说孝懿仁皇后对我如何如何好。现在看着和我不亲的弘时,才深深体会额娘当时心里有多难受……”
胤禛语气蓦地一转,愤愤不平道:“但额娘有没有想过,她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是把我往绝路上推,她根本没把我当她亲儿子待。再说,十四弟做的事是臣子该做的吗?额娘就知道一味说我不是,一味给我难堪,固执的认为我在故意为难十四弟。我说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她为什么不给我台阶下,为什么不替我想想,为什么?为什么?”
胤禛几乎是低喝着重复“为什么”,我抓着胤禛略微冰冷的手,“那你答应我,尽量顺着太后的意思,好不好?尽量忍忍允禵,好不好?”
“好。”胤禛回答得很干脆。我笑道:“时辰不早,你歇息吧,我该回去了。”
胤禛“嗯”一声,嘻嘻哈哈道:“你不要担心我,我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什么事都扛得住。”我勉强一笑,“我知道,我相信你,不过你得注意身体,别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胤禛笑道:“我是大清的顶梁柱,一定不会垮,说好了要一起活到一百岁。你要是失信,我定不饶你。”我涩涩的道:“一百岁,谁都不许失约。”起身出东暖阁,随小玉福去永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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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驾崩后,每日黎明,胤禛会亲诣寿皇殿奠献。为表孝义,不仅搬到陈设简单的养心殿住,还要为康熙守孝二十七个月。既然要守孝,就不能临幸后妃,也就不能随意封不是府邸旧人的女子为妃为嫔。如果要留在宫中,总得有个差事,因此我这个身份颇为尴尬。名义上是皇上的贴身侍女,可谁都看得出来,胤禛待我比几位府邸旧人要好。他放下话,说我是蒙古科尔沁人,固伦端敏公主的义女。去年巡塞时,无意中认识了我。两人一见如故,相淡颇畅。年底之际邀我来京游玩,住在圆明园,以后就留在宫中。
一个漏洞百出的美丽谎言。
那四个认识我的侍卫,我暗自揣测,可能被咔嚓了。算了,不去多想,只需履行陪胤禛十三年的承诺就够。
在我的追问下,胤禛给我解释为何软禁在圆明园。一是制造乌伦珠日格坠崖假象,二是防止允禵见着我,三是便于我以新的身份进宫。为何弄个蒙古人身份,胤禛原话的大意是:一则刁蛮泼辣的和硕端敏公主仇视八爷一党,和他关系不错,配合做戏比较容易,而允禵想查就很难。二则蒙古人在宫里不会有人怠慢。三则我是蒙古族,会蒙语,不用担心露马脚,也少些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