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回到书院时,已经是擦黑了。
但看见周围簇拥上来的同学时,冯紫英就知道自己这才走一天,书院里估计又有不少新闻发生。
“紫英,山长回来了,专门交代,让你一回来就去山长那里。”陈奇瑜抢在郑崇俭和许其勋之前,抢先发话。
“哦,山长回来了?”冯紫英点点头,一边把随身背负的行囊取下来,早有许其勋接了过去。
“虎臣,袋里有些大护国寺的零碎,拿出来大家尝尝,咱们顺天府的人可能都不稀奇,但你们南边儿来的同学,如果没到大护国寺里溜达过,未必吃过这些小玩意儿。”
冯紫英已经习惯于心安理得的支使许其勋了,而许其勋似乎也习惯了这种默契。
囊袋拉开,一堆各色零食拿了出来,豌豆黄、艾窝窝和各色糕点小食,零七八杂一大堆,立即就把一大堆跟着进来的同学们目光给吸引住了。
“哟呵,紫英你可真是大财主啊,……”搭话的是傅宗龙,语气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仲伦,这些小零食不值钱,这艾窝窝,几个钱儿就能买一堆,这豌豆黄也就是豆粉做的,能值几个钱?你是南方人,可能不知道。”郑崇俭有些看不过意了,帮着解释道。
陈奇瑜看了一眼替冯紫英分辨的郑崇俭,心中冷意更甚,他没想到这个和自己都是山西人的郑大章也开始维护冯紫英了。
许其勋倒像是没见到这一幕一般,微笑着拿着这些糕点分发:“来,一衷,方叔,非熊,道映,伯雅,大家都来尝尝,紫英,你今日去大护国寺了?早就听说那里葡萄园风景不错,啥时候我们也得去瞧瞧。”
“放春假就可以去,到时候我请大家就在庙里尝尝里边的现做的饮食,那才叫一个鲜。”冯紫英也像是没感觉到什么一样,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转过头来,“玉铉兄也尝尝,你们保德铁定没这个味儿,走,里边说去。”
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笑着示意陈奇瑜进去说话,却把傅宗龙晾在一边儿。
陈奇瑜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既主动招呼了自己,还说笑了一句,然后还示意进去到里边说话,让他感觉很舒服,起码是在这一群人里对自己的尊重。
“那可不一定,我们保德有的,这顺天府里未必就有。”陈奇瑜微微点头,瞥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傅宗龙,然后道:“仲伦,你也尝尝,你们云南可没这玩意儿,香着呢。”
王应熊大大咧咧的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脸笑容的大嚼:“紫英,那可说定了,春假我们可都得跟着你混,不吃遍京师城,我们可不回来。”
“哟呵,非熊,你这个胃口我可受不起,能不能学着人家虎臣,斯文点儿,咱们都是青檀书院学子,你这架势,人家都还得要以为你是牢里边刚放出来的呢。”
打趣了王应熊一句,冯紫英也顺口来了一句。
“今日在大护国寺里遇上了文弱兄,他推荐可以尝尝这些,我琢磨着书院里兄弟们好多都才来读书没多久,书院里风纪又严,怕是没几个人尝过,就算是咱们顺天府里的,也未必尝过这大护国寺里的特产,就买了点儿来尝尝,一下子花了我三百多……”
“三百多两银子?”周围人吓了一大跳。
“三百多两银子我都能把摊子连人都买下来了。”冯紫英逗着大家伙儿,“三百多文钱!”
大家轰然笑了起来,气氛也一下子活跃起来。
虽说大家大多出身贫寒,但是能不远千里来青檀书院读书的,那种家中一贫如洗兜里半个钱没有的也没几个,大多数是属于那种小门小户的普通百姓家庭,但三百多钱说实话,也算不上什么。
这些东西真要太贵,大家可能也不会说什么,但就没那么放得开了,但只要几百钱,那就真的没关系了。
只有郑崇俭知道,这大护国寺里的这些零食,虽说也不贵,但也不简单,这么一大堆,少说也要一二两银子,绝对不是那什么三百文钱能买到的,他心里对冯紫英的推崇又多了几分。
看着旁边陈奇瑜还在附和着笑着,毫无觉察,郑崇俭也暗自摇头,这乙舍里边真要和这个小家伙斗心智,玩人情世故,恐怕都要被甩下几百步,包括自己在内。
但立马就有人听到了另外一个词儿,陈奇瑜猛然反应过来:“紫英,你说什么,文弱兄?杨文弱?崇正书院的杨文弱?”
“嗯,是杨文弱。”冯紫英一脸淡然,“偶遇杨文弱和侯氏兄弟,还在大护国寺里葡萄园架子下,好好说道了一番。”
当陈奇瑜说出崇正书院杨文弱时,在场的人都反应过来了,震惊莫名。
京师三大才子,其他两位众说纷纭,有说是韩敬、练国事或者许獬的,有说是通惠书院的艾南英和钱谦益的,但唯独杨嗣昌是无人质疑的。
说来也是,京师三大才子,除了一个练国事算是北人外,其他几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南人,只不过像杨嗣昌、艾南英这些人都是寄籍在京师了,而其他几位都只是在京师里的书院读书罢了,但也冠之以京师才子。
“紫英,你和杨文弱他们说辩什么了?”别说是陈奇瑜等人,就算是一脸佛系的许其勋、孙传庭都兴致陡然高昂起来了。
这就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换了其他人,谁会有这么大兴趣?
京师三大才子欸,最名副其实名不虚传的就是他了,难怪大家都对他感兴趣,也幸亏杨文弱这厮早就有了婚姻,要么真的要迷倒京师城里官宦士绅们的小姐姑娘们。
“说辩就多了,但主要还是谈到了咱们各家书院的求实务虚风气,嗯,都对南边儿那些个崇尚清谈的风气不太满意,当然也论及了一些时政。”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他们也有一些想法,所以小弟回来也是准备要向山长和掌院汇报一下。”
陈奇瑜这才反应过来,山长交代过让冯紫英一回来就去他那里,怎么冯紫英一回来,所有注意力和话题都跟着他走了,全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桩事儿。
脸上不喜不怒,齐永泰手指轻轻捻着茶盏盖子,目光沉静,内心却在琢磨着该怎么敲打一下这个家伙了。
窗外寒风渐浓,间歇已经开始飘起雪花。
这家伙还是步行回来的,这一点让齐永泰很满意。
以冯家的家底儿自然不可能家中没有马车,哪怕不送到书院门口,距离一两里地停下步行而来也说得过去,但此子却没有,而是一直从城里走到书院。
姑且不论其心思,但是其行为却绝对是值得赞许的。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齐永泰有些头疼。
但这家伙有时候却太放肆了。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放纵他了?还是这家伙真的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儿?
“紫英,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你太宽纵了,以至于让你有些忘乎所以了?”齐永泰沉吟良久,方才启口。
“文宇兄和当时兄是我和官掌院专门邀请来讲学切磋的,嗯,他们难得北上一回,这样的机会,对于我们书院来说,也很宝贵,怎么你就替我们做主了?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你这是要把我们青檀书院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么?那也就罢了,可为何又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
冯紫英毕恭毕敬的站在窗前,半垂着头。
孤灯如豆,光焰摇曳。
齐永泰先前只顾着看书阅卷,没有理他,他也就很坦然的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也没有半点骄矜不满。
就那么渊渟岳峙,十三岁少年竟然站出了一份三十三岁的气度,前世经常登台讲话那也不是白给的。
一听到齐永泰的话语,冯紫英就知道这一局成了。
冒险成功了。
这一局不在于官应震,而在于齐永泰。
扩大书院名声,提振书院影响力,官应震是一直不遗余力,而齐永泰则相对谨慎。
可能与齐永泰在山长这个位置上待不了太久有一定关系,但是冯紫英一直认为齐永泰不应当是那种惧于外界压力的人,否则他不会两度辞官。
关键在于齐永泰要怎么来看这件事情。
若是齐永泰只问这为何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那就有些麻烦,说明齐永泰不认可这种做法,可他后面又问及了为何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既然要否定这事儿,那无论崇正书院有无牵扯进来,都无关紧要了,但既然问及,说明齐永泰内心其实已经接受了可以搞这个登坛论政的设想,无外乎就是觉得还不那么完善,或者还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罢了。
揣摩心思一直是冯紫英的强项。
设身处地从对方角度来考虑利弊得失,这是最重要。
在向杨嗣昌提出这个设想时,冯紫英就已经把前因后果考虑周全了,甚至也考虑了如果一旦遭到否决,该如何补救。
但现在不用了。
“知错了么?”
见冯紫英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垂下头不做声,齐永泰嘴角掠过一抹笑意,但随即收敛无迹。
“弟子知错。”冯紫英老实回应。
“错在哪里?”齐永泰追问。
“弟子错在过于自负狂妄,先斩后奏,……”冯紫英抬起目光,坦然回望。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认可此事?”齐永泰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书卷,他要好好考考对方。
“嗯,弟子狂悖,揣摩山长和掌院心思,那等情况下,便擅作主张了,但弟子一心为书院,此心可照……”
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头,齐永泰正色道:“把你的理由说足说够,若不能说服我,这青檀书院你也就不必在呆下去了。不要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大家看不懂,也不要以此小看天下人,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若是一味揣摩人心,必招反噬!”
齐永泰温润淳和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脸上,语气并不严肃,但是却让冯紫英悚然而惊,一时间不敢言语。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小看这个时代人的智慧了。
或许他们由于时代原因在某些方面的见识不如自己,但是绝不代表他们在人情世故和观风辨势的能力上就差了。
相反一辈子浸润在这其中,他们的政治嗅觉甚至更为敏锐而犀利,远胜于自己这个半吊子。
见自己的敲打,算是起到了一点作用,齐永泰也不为己甚。
此子机敏聪明,却又格外深沉老到,诸般表现集于一身,的确是一个妖孽般的人物。
齐永泰觉得只能用“妖孽”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
先前乔应甲对此子的形容他还觉得言过其实,但现在齐永泰甚至觉得远远不足以描述此子。
“说吧,理由,你是怎么揣摩我和东鲜心思的?你都敢这么说,怕也是笃定得紧吧?”
说内心话,齐永泰还是很期待这家伙再表现一番的,每一次表现都能给他一些新的启迪和感悟。
“山长,弟子是这么想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都是当代文坛大儒,特别是在南方士林名声更大,此次北上固然有山长和掌院相邀讲学之因,但弟子以为恐怕也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在其中,……”
齐永泰目光微动,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涌起巨澜。
此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穿了?
或者说都能觉察到?
还是有人点拨?
“哦?讲。”
“他们是士林大儒,但和山长一样,也是官身在身,不过暂时蛰伏罢了。”冯紫英没有客气,“山长能看到的,他们也能看到。”
“唔,你觉得他们也是有为而来?”齐永泰面无表情。
“或许有一窥上意之心,抑或有浑水摸鱼之意,又或者就是寻找机会。”冯紫英淡然道:“但弟子相信这讲学论道肯定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否则很难解释去年到今年这么久,邀请多次都迟迟不来,恰恰是皇上一有动作他们便坐不住了。”
妖孽,绝对的妖孽!
齐永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盯着对方:“紫英,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齐永泰绝不相信对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回山长,有些是弟子与父亲日常交谈中了解到的,有些是乔公无意间提及弟子自己揣摩的,还有今日弟子与即将赴任山东的沈公也有交谈,沈公对弟子亦是十分提点,……”
齐永泰知道沈珫与乔应甲有旧,此番沈珫到山东任职,亦有乔应甲出力。
看来乔应甲还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衣钵弟子在传授啊,齐永泰稍稍释怀。
但即便如此,此子在某些方面的嗅觉和领悟能力也相当骇人了,这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某些人,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就有天生适合入仕从政的这类人。
经义浅薄,不通诗赋,却又在这方面领悟力这么强,不得不说这家伙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换到前明,甚至前二十年,他都没戏。
嗯,那句与西园学子,与许獬的对仗,说实话,齐永泰真看不上。
不过是临场机变拿出来,气势够足,应付得当而已,但若论文字,很粗浅一般。
“那你拉上崇正书院是何用意?”齐永泰径直问道。
“山长,众人拾柴火焰高,崇正书院不算我们的敌人,尤其是和您更不是敌人。”冯紫英很平静,“两位先生来讲学论道,当然是好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这是我们大周朝士林文臣的惯有风格,但现在好像有些走偏了,尤其是南方……”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和崇正书院合作?”齐永泰眼睛微微眯缝起。
“不,我们寻求志同道合者,而非囿于地域或者某个书院。”冯紫英轻轻一笑,“弟子相信山长其实早就有主意了,何必要逼弟子来献丑呢?弟子也是今日灵机一动,想起了那日山长和我谈的,学做人,学明理,不必想太多,天下都去得,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敢阐明自己的态度呢?”
“阐明自己的态度?”齐永泰微微一震,似乎自己这一段时间一直有些没琢磨透的东西就被这个家伙一下子给点穿了。
“是啊,没有态度,看似谁也不得罪,谁都能走到一起,但在朝中,或许就是没有人可以信任您。”
冯紫英轻飘飘的话在齐永泰心中轰然炸响。
没有态度其实就是没有原则,没有底线,这种人不也是自己最看不起的么?
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你能指望人家看起你?
齐永泰的眼神越发深邃阴谲。
“紫英,你是觉得我该……”
“不,不,……”没等齐永泰说出最后半句话,冯紫英已经打断对方:“山长,弟子听乔公经常说一句话,他做事对事不对人,只对朝廷,我觉得很好,……”
“……,我们表明态度,那也是只对事不对人,只针对某种风气,不对具体人和事,嗯,再说明一点,那就是怎么做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支持和坚持去做,谁支持,谁反对都不重要,无外乎就是您再辞官或者罢官一次嘛。”
齐永泰心中热血激情一下子就被冯紫英的话给点燃起来,重重的点了点头,“说得好,对事不对人,汝俊说得好,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去做,这官不官的,倒也……”
“不,山长,虽然说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对您来说可能都能坦然面对,但这是您以君子之风来看待,可如果站在对朝廷对百姓负责的角度来,那么您有这份仁心和能力却又不愿意去做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就是违背了读书人的本心本意了。”
冯紫英看着对方,“所以《三国演义》里有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弟子以为可以添上一句,事在人为,您去做了,努力了,那么肯定会比你不去做或者放弃了要好得多!”
齐永泰已经麻木了,对这个家伙嘴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观点想法已经有些习惯了。
但不得不说,这番话说中了自己心事。
见齐永泰默默点头,冯紫英这才又道:“山长的心思大略能猜测到一二,其实这一次讲学论道,未尝不是一次机会,他们想要来干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可以借助他们的北上表明一个姿态,甚至可以把声势做得更大,让崇正书院也加入进来,可以吸引更多地志同道合者,更鲜明的表明您的态度,哪怕您日后离开书院,亦可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下,对我们整个青檀书院的将来来说,也都会起到一个引领和激励作用。”
齐永泰站起身来,在堂内来回踱步,却不言语。
良久方才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紫英,你考虑得如此深远,想必也有一番策划了吧?”
“弟子不敢,的确和杨文弱有些计议,弟子觉得崇正书院也意欲借此机会来一振声势,倒不妨携手合作,也顺带把咱们的辩论大赛也加入进来,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人来吧,多少也会带一两位得意门生吧,正好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青檀学子的风采,……
冯紫英的想法更宏大,他要把这一回辩论大赛和南方士林大儒来书院讲学,以及与崇正书院联手来办这场登坛论道的活动合在一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提升青檀书院影响力,同时借这个机会最大限度的向有些人表明态度。
把整个设想一一详细介绍,齐永泰也为之叹服。
十三岁的少年能做到这一步,怕是绝大部分人三十岁都未必能做到吧?
齐永泰越看越欣赏此子。
难怪外边都传言乔应甲有意要招此子为婿,但他却知道乔应甲虽有二女,但一女早就出嫁,另一女也早就订婚,马上就要出嫁了,但也足以说明乔应甲对此子的青眼有加了。
“若是此事交与你去办,你能做好么?”齐永泰站住脚,背负双手看着窗外。
“承蒙山长看重,但弟子以为还是要西园师兄来负责更好,弟子愿跟附骥尾。。”冯紫英大喜过望,终于成了。
看见冯紫英消失在门外的身影,齐永泰神色复杂。
即便是没有冯紫英的这一突兀之举,其实齐永泰也已经在考虑这场讲学论道该如何来运作了。
青檀书院不仅仅是一座书院那么简单,它更是一个标志。
缪昌期和朱国祯来干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汤宾尹把韩敬送入青檀书院而非崇正书院意味着什么?
那都是有所想有所图的,齐永泰不指望每个人都能很纯粹,有各自的想法和欲望也很正常。
这场讲学活动一旦演变成南北士林盛会,必定会吸引到更多地目光,这也是齐永泰所期望的,只不过他先前还一直有些忐忑和犹豫,却被冯紫英一下子帮自己挑破了。
无数有心人都会关注,甚至会掺和进来,他们有的人会趁此机会昭示什么,也有的人会借此机会考察考验什么,总而言之,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舞台和试金石。
“如何,紫英?”踏出山长的公房,月色溶溶,看见同舍们关怀的眼神,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
虽然他也不确定这种关怀里边有多少是为自己着想的,但他觉得起码像许其勋、郑崇俭和孙传庭还是可以信赖的。
毕竟他们也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自己也不用随时以过来人那种三四十岁的心态该来琢磨他们。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来了,显然他们也听到一些什么,只是自尊和矜持让他们距离稍微远一些。
“梦章兄,克繇兄,你们也来了?”冯紫英挥了挥手,“一起进来吧,正好可以说说情况。”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感觉都很复杂。
自从这个小家伙一来,似乎就夺走了他们俩许多风头,但不容否认的是他的确带来了很多改变和新东西。
陈奇瑜再也不以乙舍首领自居来和他们别苗头了,心思都放在如何与冯紫英争夺乙舍的领导权上去了,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得到。
甲舍这边的影响力在急剧下降,嗯,他们这两位甲舍“领袖”的光环也日趋暗淡,尤其是在那一日许獬来“挑战”之后。
但不容否认的是整个东园这边的影响力和地位却扩大和提升,尤其是在山长、掌院和西园师兄们心目中。
冯紫英用这场辩论大赛一下子就把整个东园的心气给凝聚起来了,而在此之前,范景文和贺逢圣其实也力图做到,但未能实现。
冯紫英没多少废话,很简单把情况作了介绍。
整个宿舍里又成了一片兴奋欢乐的海洋。
大赛预赛在即,本来就已经够激烈了,现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讲学则要上升为登坛论道,甚至崇正书院也要加入进来。
这一下子就让本来是只是一个书院内部活动上升到了整个顺天府和北地,乃至整个大周士林的高度了。
都是精英人物,尤其是范贺二人比乙舍这边要大几岁,对很多事情认识更深刻,自然明白这里边蕴藏着什么。
连杨嗣昌都如此看重,他们岂能不清楚这里边对自己未来的影响和益处?
缪昌期、朱国祯加上汤宾尹,随便哪个只要高看自家几分,甚至对自己的一个评价态度,未来在大周士林名声都要不一般。
做官和做事,对于这些年轻学子们来说,做官无疑更重要。
在他们看来只有更好的位置,才能容他们发挥更大的余地,而没有平台,那便一切休提。
而做官的前提就是要秋闱春闱大比一举中式。
并不是所有的学子都能中进士中举人,即便是青檀书院这样的学府。
每科能中进士的学子那么几个,而七八十号参加秋闱的学子,能中举人的,也不过十之二三。
而过了秋闱春闱大比关也并不意味着你在仕途上就可以一帆风顺了,无数进士举人,蹉跎二十年依然在某个州府里边徘徊徜徉,这种情况比比皆是,这固然和自身能力有关,但很大程度也还是和缺乏人脉与士林声望的缘故。
而这一次无疑就是结交人脉和提升声望的好时机。
说不定某年某位座师房师甚至同年同学坐在了吏部或者都察院某个位置上,一个印象就能让其想起你,然后一切就顺理成章的杀出重围。
好吧,这种情况很少,但如果能因为这一次活动结交更多人脉,或者让自己博得山长、掌院乃至其他士林大家的认可,无论如何都会对未来十分有益的。
烛光下,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庞,一双双激情绽放的目光,都代表着众多学子们内心的期待。
冯紫英能理解这份急迫心情。
前世中自己在仕途上奋发向上时,一位领导给自己一次勇挑重担独当一面的契机,给自己一个陪同大领导视察考察的机会,那自己不也一样兴奋得彻夜难眠,盼望着能藉此机会一跃化龙?
真的是古今一也,谁都需要机会,但你要有这份能力,更要能抓住机会。
当然还得要有人给你这个机会。
现在齐永泰把这个筹划权几乎全权授予了自己,并不代表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一切按照自己的意见来办。
西园那边肯定要考虑进来,而且担纲主角,但是一些重要配角却可以在东园产生。
“各位兄长,咱们先回去,这边儿我还要到西园去和简与师兄、君豫师兄、行周兄一起商议一下,嗯,就请梦章兄和克繇兄代表我们东园过去,……,请兄长们放心,既然辩论大赛都被我们东园拿回了主动权,这一次也一样不会让兄长们失望,……”
一份安慰留给了留在东园这边的同学们,冯紫英与范景文、贺逢圣两人便直接前往西园,他相信此时西园那边也应当得到了齐永泰的嘱咐了。
“梦章兄、克繇兄,走这边。”
“啊?”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纳闷儿,西园不是走这条路。
“咱们先向掌院汇报一下我们的想法,然后借着到掌院那边这段路,我们先商议一下,然后征得掌院同意,就可以和西园那边的师兄们好好谈谈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相顾失色,戛然止步。
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官掌院的感受,虽说这种大事情肯定是山长和掌院商议过的,但是他们商议过并不代表你就可以绕过他了。
这是一个姿态,一个态度。
自己未曾想到,但是这位小师弟却早已经想到了,这就是差距。
范景文和贺逢圣心中百味陈杂,但冯紫英却像是没看到他们脸色变化一样,依然平静的道:“走吧,我估计官掌院也等着我们了。”
果然,冯紫英三人抵达官应震公房时,房内灯火通明,官应震正好整以暇的等候着。
范景文和贺逢圣心中都是感慨无比,料事如神这个词语怕真的是可以搁在这位小师弟头上了。
官应震并没有多问,只是简单的听取了冯紫英的汇报和范景文、贺逢圣的补充,就爽快了认可了这一粗略方案。
走出掌院公房时,范景文和贺逢圣都下意识的落后了当先而行的冯紫英一步。
他们都不得不艰难而痛苦的承认,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先前总还觉得这一位是侥幸,是运气,是贵人扶持,但现在他们得承认,那些因素或许有,但绝非主因,这一切都绝非侥幸。
西园的师兄们对冯紫英带队前来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而且商议也进行得很顺利。
韩敬不参加,原因很简单,霍林先生,也就是汤宾尹是他业师,怎么都需要避嫌。
练国事和冯紫英也分别代表西园东园来筹办这一次活动,练国事为主,冯紫英为辅。
下边要设立四个小组。
一是筹划组,自然是练国事来负责,冯紫英除了自己,还推荐了宋师襄,而练国事则推荐了曹文衡、蔡懋德加入。
二是协调组,冯紫英自己来负责,练国事推荐了宋统殷和罗尚忠,冯紫英则把王应熊、吴甡加入了进来。
三是接待组,许獬负责,他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名气,认识人也多,所以他来负责,初步确定西园方震儒、东园范景文、陈奇瑜、方有度几人加入。
四是后勤组,这个组可能活计最是繁复,就是干活儿,冯紫英推荐了贺逢圣来负责,郑崇俭、许其勋、孙传庭来协助。
冯紫英的这种规划建议简便易行,调理明晰,任务清楚,各自负责一片,有什么大问题,大家就在一起商议。
练国事很欣赏冯紫英的实干能力,只是一炷香功夫就能拿出这样一个细化建议来,而且还可以和辩论大赛的筹办工作结合起来。
“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参加东园组队了?”练国事微笑着看着冯紫英道。
月色如水,二人并肩而行。
应该说整个书院里,学生中,冯紫英对练国事是最欣赏的。
无他,踏实沉稳,堪为楷模,而郑崇俭和许其勋都有些类练国事,所以也最为冯紫英信任。
相比之下,韩敬、许獬虽然文采风流远胜于练国事,但却失了几分做事的本心。
范景文和贺逢圣忠勇刚锐,陈奇瑜果决敏锐,傅宗龙、王应熊桀骜,宋师襄、方有度灵动机变,应该说都各有其长,但是冯紫英还是最喜欢像练国事这样的性格。
因为他很清楚,未来大周官场做事的就是需要这种性格的官员的,踏实务实,沉稳坚韧,否则以大周现在的情形,真的很难扭转局面了。
“君豫兄不也不参加么?”冯紫英坦然一笑。
“口才辩才非我所长,愚兄上阵反而会拖累西园,你可不一样。”练国事深深的看了冯紫英一眼。
“君豫兄,您觉得小弟是不是风头太盛了,何况我的口才辩才也一般,在舍里我可是经常连方叔都辩不过。”冯紫英摇摇头,“东园不比西园,很多人都希望借此机会展示自我,而小弟好像没有必要去争这个了吧?”
坦荡自信,大将风范,练国事心中暗叹,此子十年之内必定鱼跃化龙,前程不可限量,难怪乔公如此期许。
“紫英,或许此事盛会之后,你该好好静静心了。”练国事站定,面对这山坡对面黑魆魆的夜空,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的道。
“哦?君豫兄为何如此说?”冯紫英有些惊奇。
“愚兄知道你在时政策论上极有优势,但是你要明白春闱固然看重时政策论,但是其撰写文字依然需要厚重的经义根底来体现,我看过周教谕给你布置的墨卷,你的立论看点都很精辟,但是在用词造句上依然还欠缺一些火候,……”
练国事的话让冯紫英更为吃惊,他没想到练国事会去看自己在周朝宗那里的卷子。
几乎每隔一天他都要交一份卷子,然后周朝宗就行点评批阅,让自己重新回炉,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严格说来,这样有些投机取巧了,并非从根本上来提升经义根底,而是更狭窄更具针对性。
但没办法,只有区区两年时间,要一下子把水平提升到人家十多年的功底水准,哪有那么简单?
所以就只能采取这种方式,也只有周朝宗才敢用这种方式,或者说冯紫英才敢接受这种方式。
这样结合着周朝宗的训练,可以尽快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写作风格,而往往阅卷房师在第一印象上佳的情况下,就能获得很好的加成。
“君豫兄,谢谢您的提醒,我明白了。”冯紫英眨眨眼,“你刚才是说春闱?”
“紫英,你不会是连后年过秋闱的信心都没有吧?”练国事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愚兄希望能看到你和愚兄一起在下科春闱上榜上提名,届时我们兄弟共谋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