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提出的建议朝廷不是没有考虑过。
陕西这一二十年来一直不顺,水旱蝗灾害交替,尤其是旱灾接连不断,说一句民不聊生不为过。
而北面富饶的河套又在土默特人手中,使得土默特人的威胁始终难以摆脱而不得不保持三边四镇必要的军事部署。
陕西连年连自己糊口都困难,那粮饷补给从哪里来?尤其是粮草后勤物资供应,就只能从后方来了,这中间的运输消耗就是一个大问题。
榆林和固原二镇略好一些,但比起其他边镇都一样难许多,而宁夏、甘肃二镇就真的太难了。
单靠军屯根本没法保障,而且也使得边军战斗力大为削弱,一支心思都扑在屯田上的军队,是很难长期保持足够的战斗力的,在面对蒙古人和亦力把里人骑兵袭扰时,就会处于一种艰难的被动挨打局面,稍有不慎就会被其趁虚而入。
无论是从湖广、河南输入粮食物资,还是从山西、山东和北直输入,都面临着道路交通运输带来的巨大消耗问题,在当下交通状况堪忧的条件下,即便是冯紫英都束手无策。
引入土豆、番薯和玉米是一个对策,但是传统影响短时间内还无法消除,对这种外来引入的粮食的猜忌和不信任心理会一直干扰这些作物的推广,没有一二十年持之以恒的努力,冯紫英认为很难做到让这几种作物在西北普及开来。
即便是这些外来高产作物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粮食问题,但要开疆拓土征讨西北,进而向中亚地区进军,光复汉唐故土,还面临着各种战略物资的巨大需求问题,这也是现在大周朝难以承担的,所以这种情形下,先收缩确保稳定,留待时机成熟才是明智之举。
“不仅仅是陕西,其实河南、山东乃至江南都存在地少人多矛盾日显的问题,所以当初安福商人迁民东番,我本人是支持的。”方从哲忍不住接上话,“但陕西是边地,守边必须要有足够的民力,否则边镇士卒从何而来?江南兵员根本就不适应西北生活,若是大规模地迁民到东番南洋,且不说这些百姓能否适应南方湿热气候,若是人都迁走了,一旦有事,如何募集民力夫子应对?”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紫英所提及的的确是一个问题。”叶向高想了一想之后才道:“这都需要在局面稳定之后才能来考虑了,但当下紫英其实提出的是这些乱军一旦归顺之后的处置问题,处置不好,这些乱军还会降而复叛,始终是一个祸患。”
齐永泰三人都微微点头,他们都明白这是最紧迫的问题,冯紫英要的也就是这样一个权力。
“当下恐怕也只能先剿抚并重,招安的乱军可否先转入卫军辅军,等到平定之后再来计较?”李三才迟疑着道。
“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些乱军中也有聪明人,肯定会要求朝廷有一个明确方略,朝廷若是准了其招安,日后便要以此为据,朝廷要想变卦,只怕会引发更大的问题。”方从哲皱着眉头道。
“当下西北军在山东作战,不知道下一步朝廷如何考虑?”齐永泰突然问道。
叶向高三人都沉吟不语,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将乱军招安收编之后,去芜存菁,然后补充进入三边四镇。
因为三边四镇现在在西北军东出之后,缺编数量多达八九万人,西北军若是不回来,那么这些乱军补充进入现在的三边四镇就是最佳办法。
可问题是西北军不回来,一旦中原江南事了,往哪里放?
辽东?看起来似乎也只能往辽东放是最合适的,对付女真人需要这样一支劲旅。
但这样一支庞大的西北军去辽东,冯唐又是蓟辽总督,加上他原来在辽东的旧部,这冯唐岂不是又成了一个李成梁?甚至比李成梁犹有过之,真真正正的辽东王了。
这是文官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哪怕冯紫英其实也是文臣。
“西北军要打完山东和江南,我看为时尚早。”叶向高淡淡地道:“陈继先南下扬州了,把徐州交给了牛继宗,他们勾结起来,却把我们给耍了。”
“啊?!”三人皆惊。
一直以来他们都对陈继先寄予厚望,希望陈继先能帮助冯唐堵住牛继宗和孙绍祖,在山东彻底把宣府军和大同军给歼灭了,但未曾想到东平州和济宁尚未拿下,徐州却已经落入牛继宗手中。
这就意味着两军已经获得了南下的支点,可以放心大胆的南撤了,那陈继先岂不成了替牛继宗和孙绍祖打前站的先锋了?
李三才急了,站起身来,“进卿兄,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刚才得到。”叶向高叹了一口气,“冯唐是不是老了,打了这么久,连东平州都没有拿下,还不如孙承宗打得漂亮,起码山东北部是一气呵成就拿下了,济南府孙绍祖狼狈而逃,甚至连抢掠都没来得及。”
“还是不一样。”李三才解释道:“东平州和济宁是牛继宗他们南下的咽喉要道,他们拼死也不会退让,至于济南,本身对他们来说也没太大意义,丢了东昌府,济南就守不住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该死的陈继先,他这是要想盘踞江南当藩镇么?”方从哲咬牙切齿地道:“他休想!”
“恐怕他就是看清楚了朝廷现在艰难,投鼠忌器,不敢把江南打烂吧?”叶向高叹了一口气,“这些兵头武夫置国家朝廷利益于不顾,只顾打自己的小算盘,算计起这些来,却是比谁都精明。”
“就怕牛继宗、陈继先还有王子腾以及杨应龙这一干人都已经串联起来,相互呼应,掣肘朝廷,让我们不能全力应对。”李三才语气里多了几分焦躁,“还有丰州白莲和蒙古人,会不会也都牵扯其中?”
“飞白那边不是说杨应龙已经是笼中鸟逃不掉了么?”齐永泰皱眉,“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王子腾现在在湖广拼的很凶,也许就是打的围魏救赵的主意,想要把杨应龙保住,另外水西安氏也有些不稳迹象,我很担心杨应龙和王子腾是不是也给水西安氏许了什么好处。”
李三才的这个消息让在座众人头皮发麻,播州杨应龙之乱尚未彻底平定,水西安氏又要作妖,这谁受得了?朝廷财力也支撑不起了啊。
“道甫,消息可属实?”叶向高沉声问道。
“不确定,但兵部职方司和龙禁尉的消息都指向水西安氏异动不少,让人揪心。”李三才也不敢确定,但事情总得要往最坏处打算才是,“奢崇明和杨应龙勾结基本上是确定了的,熊廷弼也知道,不过奢家实力要比水西安氏弱不少,所以影响不算太大,但安家不一样,安氏如果一反,那整个四川贵州都会陷入困境,熊廷弼只怕又要重新考虑方略才行,朝廷恐怕也还要考虑支持。”
堂内都是一阵压抑的寂静,流年不利啊,诸般不顺都集中在一块儿来了,这还没有算如蒙古人和建州女真的虎视眈眈。
叶向高稳了稳心神,盘算一番之后才缓缓道:“此事须得要小心求证,但不要轻易挑明,给熊廷弼和四川方面去信,让他们莫要被人大一个措手不及便是,但现在不能再开战局,一切以解决掉杨应龙和王子腾为上,王子腾解决不了,起码也要把战局稳住,轻重缓急我们要分清楚,我们首要问题仍然是山东,再次是陕西。”
齐永泰也赞同点头:“山东关系整个中原大局稳定,但我以为孙承宗和冯唐都要加一把劲儿,不管牛继宗和陈继先他们有什么勾当,先夺回山东再说!”
“对,先夺回山东,恢复运河北段的航运,也能缓解京畿压力。”方从哲也附和道。
“山东战局我倒是比较看好,但是陕西局面不容乐观啊。”李三才踌躇道:“乘风,紫英在陕西那边可有把握?别一进陕西就陷入困境,栽一个筋斗,有损朝廷颜面啊。”
齐永泰脸皮一阵发烫,一咬牙道:“难处肯定有,但是现在说陷入困境还为时过早,我相信紫英应该有对策,朝廷既然授予他全权处置,相信他会把各种权力手段都用起来,我们暂且可以观察一下,……”
“很好,我也相信紫英可以办下来。”叶向高立即接上话,“至于具体怎么办,紫英自有分寸。”
齐永泰哪里不明白叶向高这是在暗自捧杀,但冯紫英既然接了这个巡抚之位,理所当然也就该拿出像样的本事来证明自己说服大家,否则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四品官,凭什么就一跃巡抚一方?
此时他也只能咬牙承受着,却还要想着如何给冯紫英回信,但转念一想,只怕等到自己回信过去,冯紫英早就在陕西那边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