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从书院回来的儿子满面喜悦,翩翩浊世少年,右手手里握持着书卷,左手还拿着一份报纸,郭沁筠心中忍不住一痛。
禄王在朝中又得了表扬了,次辅方从哲表扬张骕文彩非凡,胸有大志,那篇关于江淮水患的文章写得极好,居然上了《内参》,梅月溪这两日成日里在宫中炫耀,弄得郭沁筠心中极不舒服,但是却只能隐忍。
右监国升任了左监国,若非有人在里边使劲儿,张骕凭什么?
就因为在书院里写了两篇好文章?是他本人写得么?
还不知道是哪个拍马屁的枪手写好奉上的,挂了张骕的名字罢了。
右监国的位置一直空着,朝里边既不说要谁继任,也不说还设不设,只说还需商议,日后再议。
这就把一干人害苦了,苏菱瑶上蹿下跳,许君如喊天叫地,她也没有怠慢,一样四处活动。
只是这种事情宫中人的影响力实在太小了,尤其是现在太上皇现在也病重不起,朝里哪里还有精力来管这种事情。
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一旦皇上大行,张骕岂不是顺理成章就坐上了皇位,那自家骦儿怎么办?
郭沁筠绝不能容忍这种局面,梅月溪一旦得势,也许会放过许君如和苏菱瑶,但绝不会放过自己和骦儿。
这一点郭沁筠确信无疑,当初自己夺宠时梅月溪那恨彻入骨的目光她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问题是现在还能如何?
张景秋那边联络了一番,但是现在对方似乎心思都在外事上,对这类事情没太大兴趣。
周培盛说都察院和陕西那边合作在浙江那边扳倒一个致仕的官员,赢得了很好的赞誉,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对骦儿有什么好处?
陕西那边自己去了几封信,那边都没有音信,只是让人带回来口信给周培盛说稍安勿躁。
想到这里郭沁筠就忍不住咬牙切齿,还稍安勿躁?再稍安勿躁,张骕就坐上皇位了,自己能稍安勿躁么?
莫不是身子被他白睡了,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
郭沁筠此时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羞惭,怒火早已经烧掉了她的理智,她想要宣泄,想要发作。
「母亲,儿子回来了。」张骦见自己母亲面色变幻不定,还没有意识到什么,高高兴兴跑过来牵着母亲的手,细声细气地道。
一腔怒火都被儿子的这一番童稚犹存的话语给浇灭了。
郭沁筠觉得儿子的确是太柔弱了一些,都十一岁的少年了,怎么还有些文弱感觉,比起张骕来,似乎的确要少几分英武昂扬的气息,但郭沁筠却觉得是自己儿子因为没有能得到历练的机会缘故,而不是儿子自己的原因。
「嗯,回来就好今日学了些什么?」郭沁筠深吸了一口气,强作笑颜问道。
「研讨了策论,兵部职方司来了一位官员来讲述了陕西民乱剿灭情况,……」张骦很喜欢听这类时政策论方面的研讨对答,虽然自己还搭不上话,但是听得今年就要春闱大比的同学们纷纷各抒己见,还是兴致盎然。
郭沁筠却没有太多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张骕的表现。
「你四哥也在么?」
「在啊,四哥也发了言,还得了教谕的表扬,兵部那位官员也赞同四哥的观点,对四哥十分推崇,……」
儿子的话一下子就让郭沁筠恼怒起来了,「兵部哪个官员?」
「杨嗣昌,杨文弱啊,他可是永隆五年的榜眼,文才极好,也是湖广青年士子中的首领人物,在京中名声极盛,只是比那一科的小冯修撰和状元练国事略逊风骚。」张骦兴致勃勃。
郭沁筠一窒,儿子在自己面前提到了冯紫英的名字
还是让她有些不太自在。
只是儿子的前途看来还得系于冯紫英身上,自己日后恐怕还得要依靠冯紫英才行。
「哼,杨嗣昌有什么大不了,他还不是靠着他老子,……」郭沁筠也知道杨嗣昌是现在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杨鹤之子,冯紫英离京之后,练国事也不在京,就是他风头最劲,黄尊素都要让他几分,在兵部那一帮年轻人里边名声最大。
「母亲,杨文弱可不是靠着他父亲,他是实打实考出来的榜眼,而且在兵部也颇得几位尚书侍郎的看重,他虽然不是青檀书院出来的,但是书院的山长掌院都对他十分看好,认为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张骦辩解道。
他不明白怎么自己母亲又对杨文弱这么不待见起来了。
他印象中母亲对这些年轻士子一直十分尊重,还鼓励自己向这些士子学习,和他们交朋友,怎么现在又变了这般态度?
「真才实学不是靠嘴皮子,那得到下边府州县去自个儿干才看得出来,杨文弱从庶吉士出来便一直在朝里,他经历过什么?」郭沁筠强词夺理,「和练国事、冯紫英这些人比,他就差远了,就算是郑崇俭、吴甡、范景文、贺逢圣这些也比他强。」
张骦大吃一惊,忍不住上下打量自己母亲:「母亲,您对我们青檀书院的前辈这么了解么?郑崇俭和吴甡他们你都知道?他们都是在地方上不在朝中啊。」
郭沁筠轻哼了一声,一时间没有回答。
这些情况都是周培盛收集回来告知她的。
冯紫英去了陕西,但是肯定在京中还有「党羽眼线」。
永隆五年那一科据说是最近四五科里边最人才鼎盛的一科,冯紫英虽然不是前三甲,但是却是声誉最隆的一人,而且以他为首的北地士人和湖广士人这两帮人都簇拥在他身边,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
像现在的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练国事,凤翔府同知郑崇俭刑部主事方有度,兵部主事王应熊,东安知县贺逢圣,大城知县范景文,香河知县吴甡,这些人都和冯紫英关系密切,来往紧密俨然形成了永隆五年这一科的小群体。
除开这一帮人,原来青檀书院中冯紫英的同学还有不少在永隆五年那一科没有考中,但是在永隆八年却都考中了进士,现在正在各部观政,也就是今年观政期满,也将踏入仕途,一样前途光明。
像许其勋、宋师襄、孙传庭、陈奇瑜、傅宗龙、薛文周等人,包括永隆八年的状元马士英都是这一群体中的。
这样一大群人中,也不完全都是北地士人,像贺逢圣是湖广籍,方有度、吴甡和许其勋都是江南士人,马士英则是贵州士子,但是他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在冯紫英周围,形成了以冯紫英为核心的一个群体。
现在朝中青年官员中大致分为三个群体,一个是冯紫英这个群体,以北地士子为主。
另一个就是以杨嗣昌为核心的崇正书院群体,像侯恂、侯恪兄弟,包括冯紫英的小舅子沈自征,冯紫英的老乡但是却和冯紫英格格不入的山东王象春,都在这个群体中。
另外一个就是以黄尊素为中心的,江南士人为主的群体,包括黄尊素、许獬、艾南星、汪乔年等人,这个群体势力也不小,不过只局限于江南士人中。
见自己母亲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张骦虽然年幼,但是久在宫中,也隐约知晓自己母亲与其他几个兄长的母妃们都不太和睦,而原因也不问可知,都是源于自己和几个兄长未来的前途。
这却是无法调和的矛盾,自己和四哥在青檀书院中关系再好,也丝毫不能改变未来二人针锋相对的局面,这一点张骦其实是明白的,只不过他一直不太愿意去直面罢了。
「母亲,四哥文才的确好,儿子现在还无法和四哥匹敌,但是儿子也一直在努力,书院里的教谕们对儿子还是很看好,相信再有几年儿子一定能够追上四哥,……」
张骦的话一下子就刺激到了郭沁筠的要害,她声音骤然尖厉起来:「还等几年?等几年张骕早就坐上皇位,日后你我母子便是案板上的肉,任其宰割了,……」
「母亲,四哥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张骦呐呐道。
「哼,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在书院里边随便示好你两下,你就被他感动了?口蜜腹剑,谁不会?」郭沁筠真有些恨其不争了,骦儿还是太老实太单纯了,「就算是张骦无此意,那梅月溪呢?她和为娘的势同水火,你难道不知道么?到那时候,她会放过你我?」
张骦被自己母亲一连串的逼问问得张口结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也讷于口才,和郭沁筠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见自己面前柳眉倒竖,脸涨得通红,吓得不敢作声。
「骦儿,为娘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郭沁筠见自己声色俱厉把儿子给吓住了,心里也有些不忍:「可是你要明白,生在天家,这就是你的命,若是你不去争,到最后就只能任由别人宰割了,你和为娘,到时候也许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