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冯紫英已经从刑部和龙禁尉那里知晓了一些白莲教在北地的蔓延情况。
事实上白莲教虽然是王森为首的王氏家族创立起来的,尤其是王森作为白莲教祖师,在北地白莲的发展成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但实际上他的传教体系还是有些松散混乱的。
既有忠心耿耿追随他的得意弟子,也有听调不听宣的门生徒儿,还有一些依附于他,或者从他这里学得一知半解的白莲杂学就开始自行收徒发展的各种杂糅教派,如闻香教、无为教、红阳门、三阳会、棒槌会等各色组织,遍及南北。
刑部在对北直地区的白莲教调查取得了一些进展,冯紫英之前就和沈自征谈起过,沈自征也介绍了不少他们掌握的情况。
像京师城中的张翠花,保定的张海量,顺天府南部的米贝米菩萨,还有李国用在顺天、永平二府北部,周印和安保在真定,活动都相当频繁而诡秘。
刑部虽然掌握了一些动向,但基本上都是事后才能发现他们这些头领和首要分子的动向,要提前预知,或者说要实施抓捕,却难度很大。
对山东这白莲教活动的调查却没有取得让人满意的成绩。这一点上冯紫英和韩烦也专门提过。
鲁南连接南直,鲁北鲁西沟通北直的河间、广平、真定,可谓一脉相承,如果不加以重视,一旦北直那边白莲教起事,绝对会把整个山东都卷进去,到时候悔之莫及。
只不过现在要让韩爌的心思也调转来放在白莲教上,显然不可能。
韩爌现在一门心思要把这江南豪强一网打尽,这也让冯紫英很是无语,谁让自己是始作俑者呢。冯紫英唯求能早些回去和刑部、龙禁尉好生沟通一番,另外也要督促北直隶诸府要加紧防范。
如果条件成熟,冯紫英都要建议刑部和龙禁尉尽早下手,哪怕可能会引发一些局部叛乱,那也不能在拖下去了。
从刑部和龙禁尉得到的好消息就是山东那边的白莲教和王森在北直隶这边的白莲教联系虽有,但是却不算太紧密,听调不听宣的可能性最大。
正因为如此,如果北直这边要起事造成更大的声势,势必要和山东这边沟通协调,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就是说,可能在时间和实际上双方都要扯皮拖延。
这种会党内部一样充满了权力斗争,徐鸿儒的消息被透露出来,未必就不是他们内部勾心斗角的一种表现。
「水溶兄,这个情况很重要,我知道了,不过你原来和北地白莲教联络颇多,应该对北地白莲也有了解吧?」
冯紫英记住了徐鸿儒的名字,徐州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不容有失,这边可能要和韩爌沟通一下,让徐州方面迅速展开调查,尽可能围绕这个徐鸿儒摸清情况,能扼杀在萌芽状态最好。
「北地这边也有一些接触,但白莲教那帮人鬼鬼祟祟,在京中我接触的几个人,都身份不明,只有一个我大概知道应该是京师城中住在积庆坊某一处宅院中,是我长随无意间发现他进出那一处宅子,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这一处巢穴竟然就在我们眼皮子下边,···」
不出所料,水溶知道的东西很有限,当然这一处白莲教的巢穴也有些价值,但反而不及人家那边可能是有意传递出来的徐鸿儒这个名字更有用处。
冯紫英见水溶再没有其他能提供的东西,也就兴致乏乏,反倒是水溶谈到了他自己日后的去处想法,流露出来想要留在南京不回京师的意思。
「水溶兄,你不想回京师?」冯紫英觉得这家伙还真有意思,不知道他自己可能要被判徒刑。
而徒刑一般就是在本地就地服刑,这家伙还想留在南京难道是不愿意见自己狼狈落魄模样被乡里乡亲看到?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像这种级别的官员勋贵,虽然说名义上要服刑,但肯定不能和那些杀人放火偷鸡摸狗的罪犯搁在一起的,多半会选一些轻松且不伤及体面的活计干,比如就在官府里边帮着整理文档,或者打扫清洁,又或者清理花树这一类轻松活计。
「会京师做什么?我宁肯留在南京。」不出所料,水溶颓然回答道:「水家一切都已经归于尘土,我回去徒招人笑话,在南京起码没多少人认识我,我的族人们他们愿意回去也由得他们,反正大家一切都是空空如也了,什么都没有,在金陵和在京师有什么区别?起码金陵的冬天没那么冷,不至于冻毙在街头吧?」
冯紫英忍俊不禁,这厮还真的搞笑,金陵的冬天就温暖么?每年冬天一样冻死无数无家可归的乞讨者以及流民。
真要想不被冻死,估摸着就只有去广州了。
「水溶兄,除了你的族人,你还有家人呢。」冯紫英提醒道。
水溶更是黯然,「家人?我这德行还配有家人?我连我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家人?都由得她们去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们不是被发配陕西么?若是皇上大赦赦免了他们的罪,或许她们可以回京师城,我对不起她们,但是现在却真的没法管她们了,自生自灭吧。」
水溶对女色兴趣不是很浓,除了甄宝旒是郡王妃外,另外还有两名侧妃,也就是妾室。
不过在上一轮流放发配中,妾室和正妻的待遇是不一样的,甄宝旒和水中棠就被流放了,而两名妾室则是就地徒刑,但这一次都应该获得了大赦。
冯紫英之所以这么一问,也就是想要问一问水溶的打算和安排,好歹甄宝旒和水中棠也和他有过一夕之欢,他起码要问一问水溶怎么考虑甄宝旒和水中棠的去向。
没想到这厮如此「洒脱」,居然就不管不问了,自己还不好多说什么。
问细了,问多了,没准儿还要引起这家伙的疑心了,但不问又总觉得心里是桩事儿。
「水溶兄,你的族人也就罢了,管不了也就管不了了,各寻出路便是,但是你的家人,嗯,······」冯紫英没再说下去。
「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曲面对她们。」水溶仰天长叹,无比萧索没落,「人的命运都是上苍注定,若是命不该她们绝,她们自然能有出路,若是命该如此,我也救不了她们。」
冯紫英真的无语了,这厮用如此一个拙劣但是听起来又无比大气的理由来给自己开脱,你还能说什么?
「若是紫英你回京了,能有机会帮忙照拂一下她们,那最好不过了,若是她们问起我,也劝她们莫要记挂,我在南京这边也就管我自己一个人温饱,若是真要流放去那边陲,我也一个人落得个干净,·····」
看着眼前这个之前还算是能稳得住的青年王爷逐渐消沉下来,变得颓靡沮丧无比,冯紫英也只能好言劝慰一番,但对他们的处置就是顾秉谦也无权过问,还得要最后朝廷经大理寺来审理。
水溶选择留在南京而不愿意回京师也不算太意外,没谁愿意去以罪囚的身份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去,即便是服刑期满,跌落神坛的他们将要和那些昔日根本不屑一顾的阶层混居而生,甚至要去从事那些被他们视为贱业的职业来谋生,这更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与其那样去接受屈辱,还不如留在南京这个陌生环境里混一天算一天,起码没有多少人认识自己,如果能找到一二贵人帮衬一把,未必就不能过活下去。
冯紫英其实也已经感受到了水溶话语潜藏的意思。
贾琏、贾宝玉和水溶都很熟悉,冯紫英能抬手帮一把就把贾琏扶在海通银庄扬州号去过得无比滋润,贾宝玉以及贾家现在不也就在冯紫英
的庇护下赖以为生?怎么就不能帮自己一把呢?
只是昔日王爷身份的自尊让他一时间难以放下颜面,不好启口提出这样一个在他看来也许就是冯紫英举手之劳的帮助。
若是能留在南京,给金陵府知府贾化打个招呼,自己在这边的服刑日子就会轻松惬意许多,服刑期满,如果能再帮忙给山陕商人或者江南商人说一说,寻个营生做起来,没法像昔日郡王爷那般,但在这江南奢华之地只要有银子,一样可以过得无比潇洒自在。
想得的确很美好只是这种事情要让水溶从嘴里说出来,还真有些为难他了。
冯紫英能猜到一些,但是却也没想到水溶会如此「深谋远虑」,甚至把后半辈子都给安排好了。
或许他觉得自己娶了甄家二女儿,而冯紫英又纳了甄家大女儿和三女儿,似乎自己也就可以享受贾琏贾宝玉这样的优待才对。
一直到送走水溶时水溶都还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却又抹不下颜面的模样,不过冯紫英相信在自己返京前,他肯定还会来找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