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信递回给宝祥,冯紫英背负双手,站在门前,依然看着远处。
暴雪覆地,已然是隆冬,当下便是最能耐寒的勇士也难以在野地间行进作战,建州女真那边和周军这边都收拾了火气,偃旗息鼓,等待一年最寒冷最恶劣的季节过去。
“大人,杨大人来了。”又是宝祥的声音。
“文弱来了,请他进来吧。”
杨嗣昌这一年也是忙得飞起,一方面无比充实而辛苦,一方面也见识到了自己和冯紫英之间的巨大差距。
原来他还一直有些不服气,总觉得冯紫英能够飞黄腾达里边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每次打仗都能赶上好时机,加上也的确有些才华,又有阁臣为座师,所以才能这样青云直上二品大员,但经历了这一年的做事,他才明白自己甚至都低估了冯紫英,高看了自己,自己是连其项背都难以望见的。
一到辽东冯紫英就把他打发到牛庄,负责安顿布置那几万乱民的生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之前他在兵部更多的是干情报谋略方面的工作,骤然到了地方上就直接干这些具体事务,可以说是手忙脚乱一片昏天黑地。
好在冯紫英安排了几个熟手帮他,花了两三个月才算是慢慢熟悉下来,紧接着源源不断的乱民涌来,全数交由他来处理。
不但要修筑码头,还要铺筑从牛庄到辽阳的道路,偌大的工程所涉及的事务之繁杂,对于杨嗣昌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挑战。
但既然冯紫英交给了他,杨嗣昌知道自己就无可推卸,更因为郑崇俭也一样接了不亚于自己的活儿,整个鞍山驿煤铁复合体的规划建设全数由郑崇俭来负责,时间比自己这边压得更紧,据说郑崇俭吃住都在那工地上,比自己更亡命。
这里边各种生活物资的安排,建筑材料的运送,从山东、大沽那边来各种物资的安顿,加上乱民的安全和整肃,所有事务都压在他头上,可以说让他迅速成长起来之余,也把他累得欲死欲仙。
正因为这一年的锻炼,让杨嗣昌气度变得更加沉凝稳重,也多了老成练达的架势。
“粮食不够了,这帮北地乱民还吃不惯湖广稻米,更愿意吃粟米,土豆第一季的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留种的,另外不知道大沽那边还能不能再运来一批,我看这帮人干农活儿也不差,就沿着路边拓荒,也能种不好,好歹也能减轻一下明年运粮过来的压力,……”
一进门来,杨嗣昌便滔滔不绝,和冯紫英在一起他没有其他人那么大的压力,也显得更随意:“若是可以的话,我倒是觉得这帮人好生调理一下,用作夫子亦是不错。”
“文弱,你能保证他们当夫子上战场不背后反水?”冯紫英笑着反问:“龙禁尉和行人司的消息都表明努尔哈赤和白莲教高层是有瓜葛的,起码也是相互利用,你我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哼,辽东你说了算,只要你有这个担待,谁还敢说什么不成?要等到关内来夫子,消耗太大不说,而且进度就慢了,这帮乱民,我觉得把那些拖家带口的给跳出来,只让他们去当夫子,为了自家家儿老小,他们不敢乱来,另外你不也说真正可恶的是那些白莲教的高层,这帮下边的蝼蚁,其实都是上当受骗的可怜虫么?”
冯紫英笑了起来,“文弱,你倒是一下子把我给套上了,高帽子一顶一顶扔过来,不是我没担待,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下一步怎么打,还要计议一番,今年我们的这种打法努尔哈赤不会没有觉察,明年他还会这样放任我们这样不断地放他的血,我估计他不会,肯定会另寻路径来避开这种对他极为不利的策略,且看看吧。”
杨嗣昌目光一凝,“你觉得努尔哈赤会变招?”
“嗯,若是这样和我们耗下去,他能耗得起多久?”冯紫英摇头,“他肯定会变招来应对,但我们就是要以不变应万变,优势在我,主动权在我们,但他肯定会拿出更大的诱饵出来,就看我们愿意不愿意上钩了。”
杨嗣昌低头细细思索,良久才道:“的确如此,再拖下去,明年我们就能把建州女真拖个半死了,努尔哈赤耗不起了。”
冯紫英猜得没错,一年的这种拉锯战让努尔哈赤真的有些感觉到吃不住劲儿了。
在南线的拉锯战中,虽然东江镇和登莱镇损失还高于建州军,但是东江镇和登莱镇人家不在乎这两三万人的损失。
人家每个镇都投入了四五万人的兵力,而且还有背后大周源源不断的庞大后备兵力补充。
九连城港已经开港运行,从登州,从大沽来,甚至从江南来的船可以直抵九连城码头,兵员、武器、粮草各类物资都可以轻松补充到位,这一点己方那什么去和人家比?
南线的战局给努尔哈赤的感觉就是对方并不急于推进,而是采取缓步的吃香肠方式,每推进一步,便在那里开始建设堡寨,也不怕运输损耗有多大,就这么一点一点儿修建,迫使己方投入兵力争夺和破坏,然后又是一场消耗战。
这种战斗打得很辛苦,也让己方很不适应。
每次都是周军好整以暇,等待己方一战,始终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如果不去破坏的话,一待堡寨建成,那就又成为一颗钉子,牢牢的嵌在那里,凭借着周军强劲的火器加上丰厚的后勤保障,如鲠在喉,让你进退两难。
正是这种模式,让南边的费英东和代善打得憋气无比,始终找不到突破的方向。
无论怎么做,对方始终按照他们的节奏在行进。
唯一称得上一场大战的就是边墙内孤山堡一战,周军损失了六千余人,但建州军同样付出了三千余人的巨大损失。
看起来仍然是己方占优,但是建州军又有几个三千人来损失,这也迫使努尔哈赤考虑还有无必要坚守这些堡寨。
可如果连边墙内的堡寨都不守的话,那周军的兵锋要不到明年底就能直抵沈阳城下,这更是让努尔哈赤无法接受的。
何去何从,摆在努尔哈赤的面前,竟然让努尔哈赤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彷徨无计的感觉了,哪怕是十三副甲胄起兵时,虽然艰难,但是起码找得到方向,心里有目标,但现在,面对周军这种不计消耗,无惧损失的拉锯战,他如老鼠拉龟,找不到下口的地方。
关键就在于后勤。
这是努尔哈赤得出的结论。
牛庄和九连城以及金州港的建成,加上道路体系的不断完善,这一点是姓冯的来了之后不惜一切代价加强的,之前还没有看透,但现在看来这是姓冯的最厉害的一招。
原来辽东的物资基本上都是靠走陆路辽西走廊过来,陆路输运慢,损耗大,而且自己还可以时不时请察哈尔人袭扰辽西走廊一番,弄得起周军后勤补给更是困难,所以辽东军根本没有力量发起反攻,连守城都困难。
但现在不一样了,几大港口的优势被大周强大的海运能力显现得淋漓尽致,据说连九连城附近的朝鲜人都开始借重九连城港口转运货物,看这架势,朝鲜人转变态度倒向大周也是时间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就更感到心烦意乱。
北线的局面一样不容乐观。
虽然北线有沈阳大城在手,周围的堡寨也基本上被己方控制了,加上主力大军驻扎在这一线,努尔哈赤并不担心大周军能在这上边有什么突破,哪怕那个刘东旸的确很凶悍,但建州精锐摆在这里,并不惧怕任何挑战。
但同样让努尔哈赤头疼的是后勤保障和消耗。
十万大军的消耗对于努尔哈赤来说是压力山大,每一天人吃马嚼的都是海量的粮草,哪怕是夺下了沈阳、铁岭卫这一片,获得了相当物资补充,但是这一年下去,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一直这样拖下去,自己地盘里的物资生产是远远无法满足需求的,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他已经看穿了冯紫英的意图,就是要和自己拼消耗,拖死自己,而自己不能落入对方的套路中,必须要破局。
说易行难,怎么来破局?
对方也早就看穿了双方各自的优劣,就用这种方式来消耗拖垮,不主动出击,或者不是百分之百的胜券在握,就不肯入彀,这样的仗怎么打?
这个姓冯的还真的成了自己这一辈子遇上最难对付的对手了。
努尔哈赤陷入了沉思,对方如此年轻,早已晋位大周最顶级的二品大员,照理说该是一个好高骛远急于事功之辈才对,为何却这般老练深沉?
难倒这家伙就真的这么能稳得住,没有半点破绽?
他不该是想早些赢下这一战,早些回去奔着那尚书甚至阁臣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