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国事也笑了起来,欣然道:“愚兄说得有点儿虚,就是想要听一听紫英你的观点,每听一次你的想法观点,愚兄都会觉得豁然开朗,受益匪浅,回味悠长啊。”
“呵呵,君豫兄言过其实了,不过小弟觉得我们大周的官员在做事的时候呢,更多地着眼于做官,而忽略了做官首先应该做事,做事的目的和结果要统一,只有按照本身意图去做事,达到目的,实现结果,符合我们的意图,这才是做官做事的本分,可这一点上,我们很多人虽然是进士举人出身,却难以做到。”
冯紫英的话有些绕,但是练国事还是听明白了,脸色也严肃起来,点点头:“紫英,愚兄今日就希望能听一听你的高见。”
“好。”冯紫英也不客套,“在小弟阐述自己为官的理想时,小弟先要就咱们大周朝的现状提一些问题来供你我兄弟二人探讨,在确定了我们的看法观点基本一致以后,这样有助于下一步小弟说明未来的想法。”
练国事点头,“这是应有之意。”
“那第一个问题,君豫兄觉得现在大周朝和大周开国之时孰好孰坏,永隆八年比起二十年前,也就是元熙二十年时,情况又如何?”
一来就是大问题,把练国事问得有些懵,饶是他是状元出身,在翰林院历练几年,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
沉思许久,练国事方才启口:“这要看怎么说,或者说从哪些方面来说,大周基本上是在前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太祖北伐ꓹ 从南直、江西到山东和北直隶,都经历了战乱ꓹ 但是实事求是的说,比起前明北伐驱逐北元之后的情形,大周开国局面要好得多ꓹ 开国之世,吏治清明ꓹ 人心思定,内部局面肯定是不错的ꓹ 但是当时前明余党尚存ꓹ 北方蒙古诸部势力犹存,……”
“嗯,那和当下比呢?”冯紫英含笑问道。
练国事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应该是当时要好一些,或许各地的民生繁荣程度不及当下,但是官民矛盾、民绅冲突远不及现在这么激烈,外敌之患ꓹ 当初北方蒙古势力虽然也很强,但是以愚兄个人观感ꓹ 尚不及当下建州女真的威胁。”
“好ꓹ 那当下和元熙二十年相比呢?”冯紫英再问。
练国事再度叹气ꓹ “紫英是想说元熙二十年是一个分界点吧?元熙二十年时应该是咱们大周最鼎盛的时候了ꓹ 无论是外敌还是内患都处于最好的时候,朝廷财力丰足ꓹ 地方治安大好ꓹ ……”
看见练国事尴尬地叹气摇头ꓹ 冯紫英也不为己甚。
“现在呢?从元熙二十年之后,咱们大周似乎就开始流年不利了ꓹ 北地的连年大旱,湖广的洪水,江南遭遇倭寇的袭扰,元熙三十二年开始的壬辰倭乱一直持续到元熙三十八年,终于耗尽了朝廷的财力,嗯,还不能把这个全部归结于壬辰倭乱,从元熙十五年到元熙三十二年,十八年间太上皇六下江南,平均三年一回,花费多少?”
冯紫英毫不客气的质问,让练国事更是无言以对。
一直以来朝里边大家都当下如此拮据艰难的困境原因都有着心照不宣的认同,六下江南和壬辰倭乱便是就是最大的原因,再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六下江南导致大量国库空虚,江南奢靡之风盛行,官员卖官鬻爵,贪墨之风盛行,进而影响到对九边防御的保障。
朝廷在辽东的控制力下降,使得日本权臣关白丰臣秀吉觉得在朝鲜有机可乘,所以才会导致了壬辰倭乱的发生。
反过来连续六年的壬辰倭乱战事直接拖垮了大周财政,使得在壬辰倭乱结束之后朝廷再无力对蓟辽两镇像保持原来的保障支持,也变相的促成了建州女真趁机崛起,这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这两者的连带关系使得太上皇在北方士人心目中的印象大坏。
“现在的情形肯定要比元熙四十二年时要好一些,但是紫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太上皇遗留下来的问题和窟窿到现在也没有能彻底解决,这肯定需要一个过程。”练国事思考了一下才继续道:“朝廷诸公也在殚精竭虑地寻找对策,只是……”
“君豫,我以为我们要做事首先要确定目标,然后细化目标,再来根据这些细化目标来一一寻找和指定相应的策略。”冯紫英没有再和练国事撕扯嘴皮子,挑开自己的想法,“当下朝廷局面只是比起皇上继位时略好,实际上永隆元年已经是非常危险的时候了,太上皇禅位未必没有精疲力竭的缘故吧?”
这话没法回答,大家都明白,但是却不能说出来,只有这二人的时候才能说。
练国事微微颔首。
“当下局面如果找不到正确的解决策略和路径,只怕还会很快陷入困境之中去,开海之略略微缓解了一下朝廷财政危机,但是这是治标不治本,……”冯紫英语气很笃定,开海之略是他提出来的,他自然有这个底气来评判。
“当下面临的最大难题,一是外患的女真和蒙古,需要加大在边务上的投入,但更大的问题是内忧,内忧有几方面,一是朝廷财赋严重不足,直接制约了在边务、水利、驿道等诸多方面的开支投入;二是朝中地方的吏治风气,官员中贪墨横行,却不思如何改变朝廷地方的困局,许多官员伸长脖子跑官要官,行贿受贿已成心照不宣;三是人口滋生带来的田土和就食压力,熟田熟地只有那么多,但人口增长太快,新垦土地有限,要不就是肥力不足或灌溉困难,一旦遭遇水旱灾害,流民便会迅速蜂拥而起,进而被那些诸如白莲教、闻香教这些所利用,给地方带来巨大威胁,……”
冯紫英一口气说了五六条,说得练国事连连点头,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只不过他没有把这些归纳综合起来罢了。
“问题如此之多,如何来解决?千头万绪,又该从哪里开始着手?”冯紫英看着练国事,含笑问道:“愿君豫兄以教我。”
练国事苦笑,“紫英,你就别打趣愚兄了,愚兄若是有这本事,就不会在翰林院荒废几年了,愚兄现在就很想听听你的想法。”
“君豫兄,小弟想法很多,但是却无力实现,所以小弟才愿意主动去永平府这等小地方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机会来实现内心的一些想法。”冯紫英摊了摊手,“说来说去,其实无外乎也就是人和银子的问题,所有这一切的问题,都最终要落到银子和人这两点上,君豫兄觉得呢?”
练国事想了一想还觉得冯紫英说得虽然俗,但是却是一言道明真谛,只要银子和人不是问题,哪还有什么是问题?
“那如何来解决银子和人的问题?”练国事急切地问道,他以为冯紫英应该有一个相当宏大但却未必慎密的想法了,也许自己可以加入进去,帮助他完善,乃至推行,现在不行,那么起码可以有一个目标了。
“银子的问题是最现实也是最迫切的,开海之略算是一个指标之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但还远远不够。”
冯紫英知道自己需要为其灌输工业化进程的理论知识,这很难,但是却不得不做,不让足够的人理解和支持自己的观点,要想在这样一个体系制度下实现梦想,那真的就只能是梦想变幻想了。
“……,传统的田赋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朝廷需要,那么开源之策哪里来,海贸是一方面,但是我们应该看到海贸大增带来的对丝绸、茶叶、瓷器、棉布、药材、铁器、盐巴等物的巨大需求,南洋和西夷需要我们的丝、茶、瓷、布、药、铁,日本和朝鲜需要我们的丝、茶、铁、瓷、纸,蒙古人和乌斯藏那边需要我们的茶、盐、铁、布、瓷,这都是我们大周最擅长的,……”
“除了海贸所需,其实更大的需求还在于我们内部,举个简单的例子,百姓对铁器的需求就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满足的,而铁器铁料价格就是制约需求的最大问题,一旦解决了铁料铁器的成本和质量问题,单单是火铳和火炮的需求,就是海量的,……”
“……,商税制度的变革已经迫在眉睫,但我们现在却还做不到,只能一步一步来,中书科得重开和商部的酝酿其实就是一个契机,……”
“……,最后再来说说人的问题,我的理解人是两个问题,一是百姓生计问题,百姓需要糊口,朝廷就应该给他们足够他们养活一家老小的路子,给田种田是一条路子,开工坊让他们去做工也是一条路子,出海打渔和跑船也是一条路子,当兵吃粮也是路子,要多策并举,但最重要的还是给他们田地和让他们去工坊做工,这应该是最容易也是吸纳人口最多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