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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充听到这里,略一思索,马上会心地一笑:“玄成,这位萧氏后人还真的是心思缜密呢,虽然现在只是身在这样的小地方,却也知天下大势。”
魏征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似乎想要揣摩出王世充话中的意思,最后却摇了摇头,道:“愿闻主公高见!”
王世充笑道:“如今皇上即位,萧皇后也被正式册封为后,如果说萧铣以前还要躲躲藏藏,隐姓埋名的话,现在如果他想入朝为官,就得公开自己的身份,去寻求这位堂姑母的帮助。”
魏征点了点头,道:“这一点刚才魏征也想到过,只是他为什么不会直接去找萧皇后验明正身,而是要在这小小的郢州城里抄书时署名呢?”
王世充先是微微一笑,然后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这正是萧铣的过人之处了。萧家世代都出文人才子,极重人的修养和操守,不会象那种一般的农家子弟,一旦家族中有人发达后,乡下的穷亲戚就会去投靠。”
“在萧家人眼里,这种上门认亲只会自降身份。就算萧皇后明知萧铣确实是自己的堂侄,只怕为了维护萧家的声誉,也会来个抵死不认。”
魏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好象是这么个道理。可是那萧铣又为何要在这里公开自己的身份呢?按说萧家几代都是在江陵经营。即使那里的百姓在多年前被西魏全部迁走。但后来后梁三代君主都还是以此为都,知道萧铣的人也不在少数,去那里公开身份明显更容易让萧皇后知道。”
王世充点了点头:“魏征,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在江陵那里确实容易引起萧皇后的注意,但你不要忘了一点,同样也能引起皇上的注意。”
“萧岩当年先是作为大隋的属臣,后来又叛逃陈朝。最后也被斩杀,这种情况他的子女应该是籍没为奴的,而萧铣现在却是自由身,显然当初他的父亲隐姓埋名逃过了一劫。”
“虽然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也可以结束以前的那种隐姓埋名的生活,出来以真面目示人。”
“但是如果他本人在曾经后梁的都城江陵那里晃来晃去的话,那会让我们的皇上发挥他一向很丰富的联想力了,一个逃亡多年的前朝宗室,又是叛贼之后。在其老巢所在处四处活动,他想做啥?”
魏征笑道:“恐怕要是到了这时候。那萧铣非但别想入朝为官,反而要性命堪忧了。”
王世充笑道:“确实是这样,到时候只怕我们聪明的皇上会安排给他一个非常正常的死法,比如让他在上路时突然遭遇车祸啊,劫匪啊之类的,给萧皇后一个过得去的交代,而此人跟萧皇后也谈不上有多亲密,就算真死了,她最多也就是难过一两天,就会把他给忘了。”
魏征道:“确实如此,这么说萧铣也考虑到了主公所分析的那些,因此刻意选择在这郢州?”
王世充点了点头,正色道:“是的,只有这种解释了,萧铣本人应该在萧氏族谱上,到时候能够被证明身份,而他选择在这个离故乡不远不近的郢州活动,每天只是抄书度日,一方面能让人欣赏和钦佩他的才气,进而尊重他这种淡泊名利的为人。另一方面也能避免结交故旧的嫌疑。”
王世充认真地看了看魏征,道:“只怕这萧铣在几年前听说现在的皇上,当时的晋王入主东宫后,就存了这份心思了。他知道只要新皇即位,大赦天下,就一定有他的出头之日。所以萧铣在这段时间内,一定要去搏一个爱读书又淡泊名利的名士之名,至于选择在今年彻底公开身份,想必也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魏征叹了口气,道:“听主公这样一分析,此人心思缜密,算路深远,着实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呢。你说他以后会不会在乱世里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王世充哈哈一笑,道:“这个问题想都不用想,此人这样煞费苦心,布下这么多手段,会仅仅满足于入朝当个小官?那你也太小看他了。”
王世充的脸上笑容渐渐地褪去,透出一丝果决与阴沉:“以我对萧氏的了解,这家人无论才能高下,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那颗永不停息的帝王之心,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那种永远不甘居于人下的倔强。”
“从萧衍开始,到萧正德,到萧绎,再到萧詧,他们有谁能真正地放下帝王雄心,甘于平凡的?就算是这萧铣的亲爷爷萧岩,最后面对隋朝的吞并,明知逃到陈朝还是九死一生的结果,不还是选择了毅然反抗吗?”
“就是那个被召到大兴的末代后梁皇帝萧琮,我敢说如果他不是当时人在大兴,无法反抗的话,也会作出跟萧岩同样的选择,这才符合这萧家人的个性。”
王世充看着魏征的双眼,正色道:“有件事情其实我以前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当年萧瑀看守杨勇的时候要故意放纵那柳述和兰陵公主去给他通风报信,还让杨勇爬到树上向先皇喊冤。”
“当时我和裴弘大商量了半天,也只是认为这个萧瑀是书呆子性子使然,过分地忠于先皇了。现在看来,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后梁一脉,无论是萧琮,还是萧瑀、萧铣,甚至是萧皇后,都没有放弃他们复国的打算。”
魏征惊得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神中尽是不信,道:“主公。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点?你要说萧铣有这个心思。我还信。可是萧皇后跟皇上夫妻这么多年了,她图的是什么?”
王世充叹了口气:“这就是皇族女子的觉悟,女人无法征战沙场,无法抛头露面,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可是她们仍有自己的方式来反击,报那国仇家恨。”
王世充看了看魏征,幽幽地说道:“你应该知道以前北周的宗室千金公主吧。她被作为和亲的工具远嫁突厥,结果在先皇代周之后,就先后唆使两代突厥可汗起兵犯隋,后来还是裴弘大用计,才将此人除掉。玄成,从千金公主的身上,你还看不到一颗皇室女子报国仇的心吗?”
魏征沉思了一下,抬起头,道:“玄成虽然身为男儿,并不是这样的宗室女子。却也能理解那千金公主的所作所为。”
王世充道:“不错,这些宗室女子受过良好的教育。象南梁武帝萧衍的长女永兴公主那样刁蛮任性的淫妇毕竟是极少数,多数女子都明白从自己来这个世上的那天起,就需要为整个家族做贡献,无论是结婚还是生子,都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存续和兴旺尽力。”
“所以不管萧皇后和皇上有多深的感情,做了多少年的夫妻,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好,亲情也罢,都比不上萧皇后的那一颗复仇之心,比不上隋朝杨氏和梁朝萧氏之间的国仇家恨。”
魏征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叹道:“可是萧皇后和那千金公主的情况又不一样,千金公主没有和先皇生下儿子,而萧皇后可是为皇上生了两儿一女,太子杨昭更是未来可以接掌整个国家,她可以不爱自己的丈夫,却能不顾自己的儿子吗?”
王世充看了一眼魏征,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皇家的公主从小会受到怎么样的教育,我只知道那些世家大族,世世代代无论男女,都被教育一切要以家族的利益为重,任何事情都要让位于此。”
“男丁必须从小读书习武,撑起整个家族,而女子也需要为了家族的利益去和别的世家结亲联姻。”
这就是世家女子面对家族利益作出的选择,更不用说是皇家的公主了。”
魏征仔细想了想,问道:“可是萧氏已经灭国了呀,而且萧皇后还跟皇上生下了太子,即使这样的条件下,也要为了一个已经失掉王位的娘家而破坏现实的幸福吗?”
王世充微微地摇了摇头,道:“说实话,如果是萧皇后那样的情况,换了我,一样会想办法让萧氏复兴的,至少是想要让后梁复国,让萧氏的兄弟子侄们能够成为一方的君主。”
魏征紧接着问道:“难道作为一个女人,嫁人生子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吗?为什么还要为这些虚妄的东西去破坏自己现实的幸福?”
王世充哈哈一笑,说道:“刚才我也仔细想了想,如果萧皇后一直有这种重振家族的打算,那开皇年间的一系列怪事都能说得通了。”
“首先是开皇五年的那个高德事件,当时的晋王杨广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未必就真的存了要和太子杨勇相争之心,而当时大隋内部一切井井有条,无论是先皇的皇位还是太子杨勇的东宫之位,名份都是早早地定了。”
“但是突然出了这么一个高德上书,要皇上退位,把皇位交给太子杨勇,而且此人还是那高大人的族人,这样一来,太子被逼放弃监国,甚至为此还和高大人生了嫌隙,最终得利的只会是其他几位皇子,尤其是排名第二的晋王杨广。”
“其次是晋王杨广一直在皇上面前演戏,他演了足有二十年,这一点本身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为何这萧王妃也一直配合着他演戏?”
“女人天性善妒,按说杨广如此好色,找了这么多女人,萧王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象那杨素的夫人,杨玄感的母亲郑氏,同样是大家闺秀,却也能因为一句夫妻气话而跑去向独孤皇后告状。”
“可是萧王妃却能陪着自己这个生性风流的丈夫,一方面忍受着他日日寻欢,另一方面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帮他打掩护,这又能说明什么?”
王世充看了一眼正在边听边思考的魏征。自己的思维也变得一下子活跃起来。他在树林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地道:“这第三件事,就更有些奇怪,其实我多年来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是有点明白了。”
“那就是她生的两个儿子,杨昭和杨暕,两个人性格差异太大,杨昭是那种谦谦君子。与世无争,个性宽厚到了极致,而那杨暕我也见过,完全就是另一种类型,横行不法,凶暴蛮横,目无尊长。老实说,我甚至都怀疑这两人不是亲生兄弟。”
魏征双眼一亮,开口问道:“主公,你的意思是?”
王世充沉声道:“杨广久镇在外。子女的教育主要是由萧氏负责,要说她这样聪明优秀的女子教不好儿子。我是根本不信的。”
“之所以杨昭被教育得宽厚仁让得没边,而杨暕则野心勃勃,那只可能是萧王妃有意以后让自己的两个儿子相争,引起动乱。有着继承权的长子温顺如绵羊,而幼子则被掼成白眼狼,以后会发生什么?”
魏征惊呼一声,他的眼神中先是闪过了一丝疑虑,继而变成深深的恐惧。
王世充叹了口气,道:“看看萧氏的诸王混战,想必萧王妃对这一手是架轻就熟。这次我出发前向裴弘大问及过现在大兴之事,听说杨广有意自己驾临东都,而让杨昭作为太子在大兴镇守,却又准备把杨暕带来东都。如果不是做母亲的偏心,会这样厚此薄彼吗?父子离得远了,外人自然也可以有机会进谗。”
“先皇和杨勇,即使**在大兴城内,只一道院墙之隔,仍然是防子如防仇人,那杨昭现在也看来要有这样的趋势,先皇和杨勇弄成这样,独孤文献皇后是始作俑者,那杨昭现在面临这样的结局,弄成这样的,除了萧皇后又还能有谁?”
魏征听得不自觉地发起抖来,脸色也变得惨白,说道:“世上竟然有如此歹毒的女人?!太可怕了!”
王世充沉重地点了点头,道:“玄成,这世上的坏人很多,唯恐天下不乱之徒也很多,就象刚才我所分析的那萧皇后,她的事如果属实,那以她皇后之尊都如此包藏祸心,没准可以成为我们将来起事的一大助力呢。”
魏征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事恐怕还得从萧铣身上打开缺口后,才可以求证,主公,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这里已经搜集了那些郡府属吏和下面八个县官们收受贿赂的证据,您要不要用这些证据去收服这些人?”
王世充摇了摇头,道:“这些人先不急着对付,那斛斯政和韩世谔可有什么把柄在手?”
魏征摇了摇头,道:“韩世谔在这里是个撒手掌柜,连刺史的俸禄都是全部交给那斛斯政去分,他自己每天只是出去骑马打猎,练习武艺,倒也没有祸害过这里的百姓。这点郢州上下尽人皆知,如果要告他个玩忽职守之罪,倒也合适。”
王世充摆了摆手,道:“没这个必要,这样反而会结怨于韩世谔。再说了,我们以后在这郢州也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不要四处树敌的好。即使是那些属吏和县官的罪证,我也不会象父亲那样,把这些作为要挟别人的工具。”
魏征眨了眨眼睛,道:“至于那斛斯政,就更没有什么把柄可抓了,他在这里勤于公事,据我这几天所查,这三年来从不曾收取过贿赂,手下人每年按不成文的惯例得到的好处他自己不拿,也不阻止别人得,所以各方对他都非常满意。这几年下来郢州的韩世谔年年在吏部年度考核中名列前茅,都是此人功绩。”
王世充眉头皱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最后还是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让人捉摸不透,不收受贿赂说明他不贪钱,肯把功劳让给韩世谔又说明他不贪功,那他究竟想要什么?我不相信他这个斛斯椿的孙子会是个圣人。”
魏征微微一笑道:“其实那唐国公李渊倒是和此人有些相像。”
王世充抬起了头,看了看魏征,淡淡地问道:“唐国公和此人有哪里相象的?愿闻其详!”
魏征点了点头,说道:“此人的爷爷是叛臣,虽然在西魏寿终正寝,但终归为人所不齿,连关陇军功贵族也不待见这个同为胡人的家族,更不用说山东世家了。”
“所以其实此人的处境地位和唐国公当年很类似,当年唐国公因为娶了窦家小姐的事情得罪了晋王,就一直被穿小鞋,外放为边远州的刺史,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不仅不敢在公开场合发牢骚,而且在所在的州郡里也是勤劳办事,不敢有所懈怠。”
王世充道:“可是裴弘大曾经说过,好象一连两次的吏部考评,唐国公的成绩都不是太好啊,所以一直也都只是在做下州的刺史,十几年了也没有得到升迁,这点好象并不是杨广在使坏。”
魏征摇了摇头:“依我看来,李渊是故意的,不能太出头,如果把自己搞得太优秀,反而会引起晋王的注意和忌恨,到时候就算入朝为官,也会被变本加厉地陷害。前一阶段主公要我打探杨玄感结亲的事情,所以我对李渊家族特别留意,也查了他几任刺史的情况。”
“那李渊就故意分了不少功劳给州郡的那些属吏,自己就显得功劳没那么突出了,达不到考核优秀,就不用加官晋爵。听说他常对自己的家人说,不出事就是最大的福,平平安安最好。”
王世充叹了口气,道:“唐国公果然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我也很佩服,这点我其实也应该多学学,以前的我就是锋芒过盛,虽然一路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却也得罪了太多的人,没几个真正信得过的朋友,才搞成现在这样孤立无援。”
魏征正色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主公,你能拼出现在的这片天地已经不容易了,再说魏某和其他的兄弟们一定会誓死相随的。主公,你看要怎么去针对斛斯政呢?”
王世充思考了一下,抬起了头:“此人的底细一时半会儿摸不清楚,先跟他公事公办。那韩世谔可以约出来打个猎什么的,他是那种直爽的武人,我以前也跟他有些交情,可以探探他的口风,至于以后的事情,暂不跟他透露。对了,玄成,你还要抓紧打探一下韩世谔和斛斯政之间的关系,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魏征一拱手,正色道:“是,我会安排得力的人手回大兴调查一下两家间的关系。”
王世充说到了这里时,深吸了一口气,道:“在我们去郢州的州衙前,还要先去做一件事情,就是先会会那位萧梁后人萧铣。”
萧铣租的地方地处郢州城内西北角一处有些偏远的宅院,这里地势低洼,以前曾是块乱坟场,因此很少有人家住在这里,只有一对从外地来的上了年纪的老夫妻一直住在此处,方圆几百步内没有别的人家。
王世充和魏征打扮成一个书生和一个护卫,魏征走在前,王世充则跟在身后,二人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萧铣的作息情况,每天晚上戌时,他一定在自己的屋内抄书,而那对老夫妻则会早早地入睡。
王世充三人那天回到庙后,先是由王仁则让刘黑闼速速回洛阳,查询韩斛二家的关系,然后一行人当天进城,投宿在了一家魏征早已经安排好的客栈,而这天晚上,王世充和魏征便决定直接去拜会这位神秘的萧铣。
来到了那处在夜晚显得有些阴森恐怖的宅院外,王世充发现户门大开,西边的一处堂屋里的窗纸上正映着一个书生奋笔疾书的头像,而东边的一处堂屋则是黑灯瞎火,显然与得到的情报完全一样,那对老夫妻已经睡下了。
魏征与王世充对视一眼,昂首走进了院子中,正待开口报出名号,却听得里面的那位书生,头也不抬一下,却是说道:“二位贵客,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入屋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