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剑门!曹云章!”
“太好了, 曹掌门救我们来了!”
飞剑在天,无声掠来, 一道光劈开黑沉天幕,破开这里的阴暗压抑。
蒋沂南跪在女瑶怀中,血渗她衣袍。他垂着头,彻底没有了声息。他死了, 天鼎阁的杀手们就不知如何下手了……杀手讲究交易原则,交易的主人都死了,他们拿不到剩下的钱了, 他们何以继续做事?名器大会上的危机, 大约解了吧。
蒋声盯着自己的父亲, 再低头看自己怀中抱着的骷髅。他忽而感觉到岁月的沧桑, 人生的无力。他怔然想到自幼到今日, 父亲对自己的严厉,看着自己的复杂眼神……旁人都说蒋沂南温雅从容,但在蒋声眼中,他父亲是一个折磨他和母亲的魔鬼。那种不动声色的戳人心, 伤人心……常让母亲在夜里无声地抱着他哭。
蒋声曾想他日后绝不要变成父亲这样只会欺负家人的人, 他要顶天立地,他要走出家门, 他要成就一番事业。他要让那些提防他们蒋家的人,全都跪在他脚下;他要他父亲身上的污名, 被自己彻底洗清。
然而、然而……那是污名么?
蒋声忽觉得喘不过气, 他看着蒋沂南静静等死……那剑他明明能躲开啊!场中人大都失去了战力, 可是蒋沂南中.毒未深,他有行动能力。他能躲开剑,蒋沂南却一动不动。死亡对他来说是解脱,活着是一种折磨。他恨所有人,最厌他自己……
蒋声大脑空荡荡的,热意似涌到眼底。他像是被淹在水中般窒息,巨大的沉痛,在看到父亲身死这一刻袭来。他一遍遍在心里问:活着你觉得痛苦么父亲?
你从来不爱我么父亲?
终究这一切都是错了……对么父亲?
他失去了母亲,然后他也失去了父亲。母亲被父亲折磨数年后,毒发作而死;父亲入心魔,敌我不分,他自己杀了自己。蒋声蓦地别目,眼瞳紧缩。他感到茫然,感到可笑,感到自己何等自负……他这一别目,看到了他旁边的罗象门掌门赵琛,已经泪流满面。
蒋声怔忡:“……”
他第一次看到掌门这么大年纪,落泪落成这个样子。
赵琛嘴无声地动,他在轻喊:“师兄……师兄……”
可是他没有奔过去,他发着抖缩在角落里,他痛得心脏痉挛。赵琛想最后一刻,师兄也是恨他的吧。师兄不会想见到他的……赵琛发着怔,遥想那很久的过去。
那时候多么轻松,蒋沂南、赵琛、张明明,他们三人都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师父就是掌门啊,他们在整个罗象门中,何等风光。蒋沂南是少有的天才,赵琛和张明明从小就追在蒋沂南身后。他们一同学武,明明是一样的时间,他们眼睁睁看着师兄一路绝尘而去,他们和师兄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若是蒋沂南没有被耽误这么多年,他的武功,也未必不能和女瑶决一生死啊!
斩教教主历代选天才,难道他们罗象门就没有天才么?
天才是有的,天才都太与众不同,天才把自己害死了。
“师兄!师兄!”
赵琛想起蒋沂南和魔女私.通被发现的时候,自己和张明明如何日夜跪在师父面前求情。一夜之间,他们师父老了二十岁,一夜头白,倒了下去。蒋沂南跪下来,他头靠着师父的手心无声忏悔。他不止忏悔,他还想要解药。赵琛不安地跟在后面,张明明焦灼无比。
他们听罗象门的掌门轻声:“……回来吧,沂南。你回来,我就不追究那些事。四大门派想要白凤死……为师却想你好好活着。我罗象门的未来,在你身上啊……为师去与他们说,哪怕跪下求那几个老头子。白凤的生死,对为师来说,哪有你重要……哪怕罗象门让利一些好处,也会帮你重新回来的。”
蒋沂南颤声:“我对不起师父。”
也许那时,白凤后来没有闯山门、大闹成亲大典的话,蒋沂南是有可能退回原位的。他有为他细心安排的师父,他有支持他的师弟师妹……但是在白凤上山后,她与蒋沂南对视那一眼,蒋沂南陷落了。
他自愿被关二十年,他放弃罗象门中掌门之争,他什么也不要了,他愿意不光生一个儿子,还愿意悉心教导那个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第二个他……他彻底从罗象门中除名,他还答应朝剑门掌门一些事,他与药宗宗主也有过对话,只有一个真阳派没有什么能拿捏的……他只想让白凤离开。
也是到很多年后,赵琛自己成为了掌门,他与药宗新的、年轻的宗主会面,说起当年白凤身上的毒,赵琛才知道真相。药宗新的宗主罗起秀说:“我们种了六年的毒,考虑了各种可能性。即使有了解药,但一旦白凤身体有变化,她体内残留的毒定会主动侵蚀。服了解药的她哪怕不会致死,她的武功也会打折扣……况且斩教教主的寿命向来不长,我们应该等得起。”
赵琛:“……何谓各种可能性?”
罗起秀:“例如怀有身孕。”
“你们知她会怀孕?!”
“她和蒋沂南好了六年……无论如何,都应该怀孕吧。”
毒不致死,却也让白凤再无法在江湖上嚣张。若非白凤最后走火入魔,正道和魔门间的那场大战都不会发生……那场大战让白凤渐渐死去,让她的徒儿女瑶在大战中崭露头角,让女瑶成为四大门派心中最新的恐惧,让蒋沂南心魔终成,从此后彻底放弃了所有的道德,温暖,正面。
少年时的快乐终于彻底结束了,再不会有了。赵琛心中再挣扎,师妹终是死了,师兄也回不了头了……多少次做梦,梦到他们小时候一起学武,师兄似笑非笑地看他们,师兄眉毛一扬,阳光渡一层金,师妹的脸就红了。
师父教他们武功:“沂南,沂南!说你呢!别睡了,起来给师弟师妹们做个表彰。”
蒋沂南被师父拉起来耍一招剑,赵琛和张明明瞪大眼在一旁看师兄懒洋洋地动了几下,所有的都不对啊,动作迟缓、心不在焉。他们替师兄捏汗,想师父一定会骂师兄。但师父回过头来教育他们:“看见没?就是你师兄这样的……这招目的在人手腕,手腕力气到了就行。”
赵琛和张明明茫然:看见了,没看懂。
然后师父就用看“朽木”“笨蛋”的眼神看他们两个,再回头看蒋沂南……师父便会欣慰:幸好还有沂南。
“师兄……师兄……”
赵琛一口血喷出,身旁的蒋声扶住他。却是赵琛整个人压下,他二人都跪坐了下去。蒋声无言,看赵琛满面是泪,看赵琛咳得喘不上气。逝去的终究逝去了,他的师兄,终是彻底离开他了……那些年,少年时的无忧无虑,随着蒋沂南身死,彻底没有了。
然场中之困却还在!
从墙门外围,飞来数剑,大部分和蒋沂南没有感情的人在蒋沂南死后松了口气,紧张而兴奋地抬头看数剑齐出,若光出层云。他们看到好些弟子从山道上跃入,手持长剑,挺拔如山。为首的白须飘飘的老头,一步既出,倏忽一闪,他人从十丈外掠了进来。
场中受伤的朝剑门的弟子们最先欢呼:“掌门!我们掌门来了!”
“太好了,得救!”
天鼎阁的杀手们一凛,因朝剑门的弟子们一来,二话不说,当即向他们杀来。完好的朝剑门弟子一剑出鞘,逼得本就心生退意的天鼎阁杀手后退。天鼎阁杀手再无法碾压全场,蒋沂南死后,他们只想赶紧离开此地。然朝剑门的弟子们看到满场被屠杀成这个样子,焉能放过他们!
长袍飞扬、须发皆白的朝剑门掌门曹云章一出现,给诸人吃了定心丸——
“曹掌门来了,曹掌门如今是我江湖的第一人吧。曹掌门武功如此高,定能拿下那女瑶。”
“对对对!之前攻打落雁山的时候,如果四大掌门一起去,就不怕那女瑶逃走了。”
“嘘……小声点!四大掌门怎么可能齐出山?不确定女瑶必死的话,我们不可能看到四大掌门聚首的。掌门嘛,一派之定海神针,轻易不离山的。”
“那曹掌门这次竟……定是为了杀那女瑶!”
场中失去了战力的江湖人士躲着新来的朝剑门弟子和天鼎阁杀手的互杀,他们想办法躲避,他们血液却急流,兴奋地偷偷看,想看曹掌门如何杀那女瑶。却是女瑶最先动作。
跪在蒋沂南面前,头被男人枕着,男人的血在她怀里凉透。这一瞬间,女瑶暴怒之心,无法忍耐!她想带走的人,她想要的蒋沂南……曹云章竟然敢跟她抢?曹云章竟趁她无力还手、从后杀了蒋沂南?!
将死去的男人放下,女瑶撕掉面上的人.皮.面具,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那抱着蒋沂南的“白凤”果真是她,她为了今日,不光准备了人.皮.面具,她的外衫里,都多穿了一身红,是她师父生平最喜欢的颜色。她为了说服蒋沂南,用心地模仿自己的师父。她在一时心软,想干脆带走蒋沂南好了……然而!然而!女瑶脸色冷硬地站着,长风拂发,她阴鸷的眼睛盯着站在墙上、衣袍飘似仙人的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