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也摘下了铁面,只是带着骄傲神色,环顾着这一支从涿州之前的小小队伍,直到壮大到如今程度,威震天下的神策军,数千甲士,簇拥着杨凌,就这样展现在汴梁所有人面前,在这一刻,汴梁中人眼中,不论军民,唯有杨凌!
蔡京这个时候,才被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从噩梦中惊醒,四下环顾一眼,就看到冷然望来的杨凌,蔡京苦笑,自己挣扎着从马上下来,踉跄一下才站稳:“某罪如何?”杨凌抬手,数千健儿顿时就鸦雀无声,杨凌淡淡道:“谋逆大罪,族诛。”
蔡京满脸苦涩:“可减等否?”
杨凌语调仍然是淡淡的:“恩出自上。”蔡京何等样人物,刚才糊涂了一阵现在已经清醒过来,顿时就明白了杨凌的意思,文臣辈这次肯定是要被杀得人头滚滚了,但是却不是不教而诛的乱杀,必然还秉承中枢威权而来,走完所有流程,谋反大逆,不砍几百个脑袋如何过得去?
然后杨凌再借赵恒或者赵佶,减等一些,不至于族诛,这样既打击了政敌,又维护了中枢威权,还不至于让整个大宋统治体系又太大的震荡,杨凌行事,虽然刚勇决绝,可是最后关头,还是有分寸,这人似乎从来不犯糊涂!
自己不用说就是首恶大逆之一了,纵然亲族能免,也少不了抄家,且自己项上人头是绝对保不住的,既然如此,何苦再到狱中受那般凄凉折磨?
蔡京举袖掩面,就要纵身跳入身边火场,杨凌举手,示意蔡京身边军士不要拉着,在杨凌冷冷的目光之下,蔡京犹豫半天,还是放下袖子,长叹一声,缓缓拜伏在地,这个时候,就听见皇城方向一声巨响,却是那座代表赵家皇权威严的宣德楼,被烧得垮塌了下来!
杨凌看也不看背后坍塌的宣德楼一眼,也不看拜伏在地的蔡京。
大声对身边军将号令:“让李邦彦权宣抚坐镇汴梁,权领开封府尹,我出外几日,将这场乱事首尾收拾干净,等我回来的时候,叫李宣抚将汴梁收拾干净,再重回她本来面目!”
西京洛阳,以八关拱卫,四下山脉河流,圈起了五百里盆地,姚古的熙河军,自熙河出潼关至洛阳,到蒲津渡,最后发现没有船只渡河,其实船只被杨凌征收一空,用来渡自家军马过黄河了,姚古一计不成,就只能从陆路进发,直抵西京,在西京找着地方官吏大发脾气了一场,就转而领军向东直进,穿过少室山间轩辕关,继续向着汴梁疾疾赶去。
姚古已然没有多少退路,他此次自关中而出,违背了老种在时西军各家将门共同进退的默契,老种方故,姚古便不顾而去,沿途更勾连了不少地方西军驻军,正守着兄丧的小种气愤如何,已然可以想见。
东进不胜,再想回头,小种以泾源秦凤两军塞路,姚古只怕连熙河也回不得,且此次毅然率熙河军而来,就是为了博大富贵,姚古本心还是想争姚家在关西第一将门的地位。但是种家根深蒂固,这方面争竞不得,所以必须要得到中枢大力支持,此前看到这个机会,姚古以为必胜,如何肯放过?
此次而出,虽然有蔡京背书,可蔡京毕竟是东府之长,天下兵马调动,必须要皇帝下诏,西府副署,没有此般程序,如此大军轻动,形同反逆,所以当姚古发现蒲津渡无船,虽然知道事情已然不妙,还是只能冒险而前。
希望蔡京在中枢稳住局势,而他率领熙河军精锐到来,互相配合之间,也可以和杨凌掰掰腕子,就算是扯破了脸,但杨凌一时间压不下蔡京连同西军,天下郡县强镇自然就能看清楚风色,群起而上,咬也将杨凌那点实力咬得粉碎。
说到底作为西军将门第二的姚家家主,姚古还是看不起杨凌这等人物的,根基实在太过浅薄,在大宋没有几十年,三代子弟的经营,如何能撑起一个将门世家?如何能称得上有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势力?
当日不过是老种带着西军主力急着返乡,没有留姚家爷爷在汴梁与你争竞罢了,要不然哪有你这南来子一飞冲天的机会?至于什么鸟神策军,不过都是西军不要的军马和郭药师的余烬杂凑而成,遇上真正的关西精锐拿出全力去对付,且看还能撑持多久。
更不用说神策军主力还在河东,杨凌在汴梁搅动风雨,不过是靠着汴梁土著编成的新军而已,就算抽调一点军马回来,还拿出了拘刷船只封锁河渡的手段,也不见得就真个能撑持住这个天下皆敌的局面!
带着五分不可动摇的信心,三分侥幸,还有两分没奈何,姚古只是率领大队疾进,可纵然姚家父子还能咬牙死撑,麾下熙河军实在是顶不住了,熙河所部直面河湟蕃部,做的马市生意最大,加上蕃部的药材皮毛,哪怕是中级军将也是家资富饶。
青唐诸部这些年来勉强称得上是恭顺,与西夏军马不时还诈尸一下迥然不同,熙河军也多年未经大的战火了,在伐燕战事中,熙河军表现其实比之还打了几场狠仗的环庆军都不如。
虽然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熙河军能拉出关西诸军中最大的骑军集团出来,支撑着姚古父子做这样千里奔袭,但是这般由关西腹地过潼关,再从潼关到西京,西京穿嵩山至汴梁的远距离行军,这些熙河健儿也实在顶不住了。
其实就算是换成杨凌的老神策军,甚或是女真精锐,这样的长途奔袭,也是只有叫苦,从蒲津渡一直到轩辕关,一路上稀稀拉拉的丢下了不知道多少关西人马,姚古只得让这些找出各种理由,打死也不愿意再前进半步的麾下人马就地安置,顺便以为退路,到时候万一抵达汴梁不顺利,还能珍珠倒卷帘的扯呼回去,实在不成盘踞西京也行啊。
等过得轩辕关,出了嵩山连绵山脉,能跟在姚古身边的,不过就两千余骑都瘦脱了形的熙河精锐了,胯下战马也都掉膘严重,走着走着就能倒毙,要不是将留置军马的坐骑带了不少出来以为备用替换,现在姚古以下,当得人人步行而进,那可算是被杨凌折腾了一溜够。
当入眼之处,都是平野旷地,四下人烟相望,到处是村庄市镇,一片大宋帝国近畿之地繁盛景象的时候,熙河军上下这才是松了一口气。
出了嵩山,到汴梁就两三日路程了,到时候杀进城去,为老公相撑腰,杨凌要打便打,反正这路是直娘贼的走不得了!
于途之中,看到身边这些军将士卒总算是士气高了一点,姚古忙不迭的就跟着鼓劲儿:“此去汴梁,但有所得,不管是杨贼所积财货,还是朝廷赏赐,姚某都一介不取,全部分赏诸君!此次如此辛苦,事定之后,西府枢副位置,姚某是当仁不让,都门禁军自要重建,除了俺们熙河健儿,谁还能操持此事?到时候三衙管军之位,禁军诸军管领,还不是诸君囊中之物?禁军恁大产业,百年所积,从杨贼手中将回来,还不是大家的?”
经过沿途这般摧磨,姚古的口气终于下来点。本来他的野心,是自己坐镇中枢,子弟来领熙河军,说不得还要重建环庆军,也是姚家子弟管领,这样内有自己坐镇,关西也据半壁江山,说不得将来还要将种家吞并。
天下强军在手,内则执掌西府,只怕他姚古权势地位,还要超过杨凌,他姚某人自然是对大宋忠心耿耿,不过大宋既然开了封一字郡王的先例,姚某人也未尝不可再来一发嘛……
但是此次奔袭不顺,小种在背后估计也在咬牙切齿,姚古口气已然变成是从此长镇都门,关西保住熙河军也就罢了,自家那个儿子愿意熙河都门之间上千里来回的跑,也就随他,也不知道他这儿子姚平仲,怎么就有一个在路途之中越跑越是开心,别人都疲倦万分,他跑个几千里地浑然不当一回事的奇怪秉性?
这般鼓动,倒是熙河军将爱听的,自家子弟选几个在熙河留守家业,其余人等入主汴梁禁军,在这天下第一的繁盛地方为贵官,既开枝散叶又好处占尽,这岂不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事?簇拥在姚古身边的熙河军将,顿时纷纷大表忠心,言辞间直没将杨凌当成一回事,自从出轩辕关看到近畿之地安堵如常的时候,这些军将也都放下心来。
觉得此行又将顺利起来,正在一众军马行进间都快捷了几分的时候,姚平仲突然匆匆就从前面赶了回来,姚古这个爱子,就是个爱跑远路的性子,当熙河军上下都疲惫不堪,挨一步算一步,姚平仲还奔前跑后,适才又点了几个倒霉的军士到前路哨探去了。
这个时候回转过来,几名军将正要和小姚将军打招呼之际,就见姚平仲脸色铁青,对父亲道:“前面不对!”姚古悚然一惊,招手示意诸军驻足,举目向前而看,春日近畿,天气晴朗,日耀风清,唯有东面隐隐有尘沙卷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
姚古呆着脸只是驻足观望,他这两千余骑熙河军将士队伍也拉得老长,怕不散出去有十几二十里路,前面停步,后面还在慢腾腾的赶过来,渐渐就越聚越多,姚古突然打马疾奔,直上路边一略高一些的山丘之上,一众军将也紧紧跟上,转眼间几十名熙河军将簇拥着姚古上得山丘,向东展望,各个脸色煞白。
东面方向,正有大队骑军,分路向着这里卷来!
汴梁近畿之地,平野开阔,并无南北向大水道经过,可称一马平川之地。而作为天下第一等繁盛的所在,道路也是四通八达,处处可以行进。纵然是便于天下资财转运汴梁,可也的确是四战之地,据守极其吃力。
所以宋时无数次计议迁都,但总因为牵连太多而作罢,这些废话且不必说他,此刻就在这平野之地,无数道路之中,正有无数的骑军,翻卷着各色旗号,向着姚古方向卷来,前路一小队一小队的传骑正飞速的迎回去,正是要回报他们瞻看到的姚古军确切位置。
除了这些有着完整建制,打着各个指挥旗号的经制军马之外,突在前面的,还有无数轻骑!这些轻骑队形散乱,马上健儿也服色不一,唯一所同就是仿佛是黏在马背上一般,只操短兵而负长弓,敌人不管走向何处,这些散乱轻骑都能追及而上,死死黏住,以弓矢骚扰,等待大队重骑赶上来扫荡!
姚古和周遭军将,全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万骑奔涌卷动而掀起的烟尘,如天地间一堵巨墙一般向着自家这点军马缓缓压过来,姚古在这一刻就能确认,这是杨凌的军马!
他怎么就经营出这样庞大的一支骑兵集团,而这支骑兵集团,怎么就突然出现在汴梁,怎么就又向自己这里席卷而来?
无数念头,就在姚古胸中涌动。想起杨凌在燕地战事时尽力收揽本地流散汉军,想起杨凌在檀州勾留了好长时间才赶到燕京,想起杨凌在燕地不甚杀戮还尽力招抚流散之民去蓟州安置,那时候西军上下,谁不笑杨凌多事?
他这等人,朝廷还会放他在燕地么?还不得孤身去往汴梁!再想起杨凌中军轻出,想起黄河上游突然绝迹的船只,想起杨凌一向来的行事举动,在这一刻,姚古就突然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就是深沉的恐惧,自家怎么敢于如此几年前就着手布局,且行事果决刚烈的枭雄之辈为敌?
杨凌一定用黄河船只来回转运这些大军,接应燕地他的兵马南下,胜捷军自然已经无能为力。然后平定了汴梁之后,又来转头解决熙河军,如此以快打快,千里转战,正是杨凌伐燕之战中表现出来的特质!
杨凌……
不,晋王一定就在这万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