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给您添麻烦了……」

「……秦、秦师兄。」

秦师兄三个字一说出来,许星洲莫名地觉得空气凝固了一下。

秦渡望著许星洲,一双眼睛狭长地眯起。

许星洲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可能准备戳自己一指头——但是师兄这个称呼又不是秦渡专属的,何况真要说的话秦长洲这号老毕业生才是师兄,秦渡就是个来蹭热度的。

任你是天皇老子都没有强占这个称呼的道理。许星洲思及至此腰板立时挺直,用调羹拌了拌自己碗里的清粥,当著秦渡准备戳她一指头的眼神,堂堂正正吃了口稀饭。

秦长洲丝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说:「麻烦什么,不麻烦——渡哥儿托我来的,你吃饭就是。」

许星洲也笑了笑,在桌下一手牵著自己的小熊。

秦长洲又问她:「现在心态怎么样?」

「……还好。」许星洲认真地道:「这里环境比较陌生,感觉稍微压住了一点……现在心情就还可以,也在坚持吃药。」

秦长洲想了想,又问:「我听于典海讲,你以前住过院?」

许星洲:「是的。」

「我六岁的时候小,发作不算严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是我奶奶照顾我的。」许星洲想了想道:「但是初中那次,就是我奶奶去世之后,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非常难搞。」

秦长洲凝重地皱起了眉头。

许星洲说:「……我那时候经常失控,反复失控,情绪一上来就很绝望……每次一难受倒也没什么杀伤力,不会破坏周围的东西,但是很需要别人看护。」

秦长洲:「什么程度?」

许星洲把手腕翻了过来,给秦长洲看那条毛毛虫般的伤痕。

「……很偏执,」许星洲道:「我这些都是在医院割的,那些医生护士都看不住我。第一次我用的是隔壁床小哥哥的指甲剪,第二次用的是中华牙膏,铁皮的那种,我在窗台上弄出了个很长的豁口,然后硬是磨开了自己的手腕……所以伤口会这么凹凸不平。」

「……」

秦长洲咋舌道:「我的亲娘啊,牙膏皮?你怎么下得去手的?用那些东西?」

「就是,不想活了。」许星洲道。

「……一旦进入那个深渊,就什么都不能想,是个无法思考的程度。」

温柔灯光落在姑娘削白的手臂上,那苍白的、凹凸不平的伤口被光灼烧了一下,许星洲触电般将那块伤口遮了。

许星洲像是为那条伤疤自卑似的,连耳根都红了一块,羞耻地小声道:

「因为我不被父母需要,奶奶也没有了,就算留在这个世上也只是一缕幽魂……当时大概就是这种想法,而且这种想法就像梦魇一样,我完全无法摆脱。」

「……所以我那年满脑子想著死,以至于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那的确是抑郁症病人的生态,尤其是那些重症发作期间的、自杀倾向严重的人。

秦长洲闻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起自己在上精神病学课时老师在课上说过的话。那瞬间空气中流淌著的尴尬的沉默。许星洲耳根红透,似乎还在为那条疮疤感到羞耻,不敢看在场的两个人。

打破了那片亘古沉默的是秦渡。

秦渡漠然出声道:「现在还有这种想法?」

许星洲羞耻而又诚实地道:

「偶尔,很偶尔了。」-

秦长洲给她检查了一下。

许星洲脚踝已经只剩一点紫黄的淤青和肿胀,现在活动几乎已经不受限了。他给许星洲看完病,又留下蹭了点中午剩下的花雕醉鸡——他说是女朋友加班不陪他吃饭,让他自己在外头糊弄一顿,他还没吃晚饭。

许星洲坐在吧台前,问:「……秦师兄,你的女朋友是花晓花老师吗?」

秦长洲哧哧笑了起来,夹了一筷角瓜,漫不经心道:「是啊,这都叫上老师了,我们确实年纪不小了……」

秦长洲看著对面的小姑娘,不无怀念道:

「……我认识她的时候,也就是渡哥儿认识你的年纪。」

「那时候简直是最好的时候了。」

秦长洲又说:「她小,我也小,不懂得珍惜。好在谁都没忘了谁。」

许星洲点了点头,眼巴巴地咬著筷子。

秦渡不让她碰酒精,因此许星洲这倒霉蛋只能吃桌子上的角瓜炒蛋和扣三丝,荤菜只剩乳鸽汤一样,许星洲——一个无辣不欢湖北人,嘴里硬是淡出了个鸟来。

秦渡还是一言不发,秦长洲放下筷子道:「哥吃完了,回家了。」

秦渡对著秦长洲不爽地道:「我今天不想送你,你自己走吧。」

许星洲趁著秦渡不注意,伸筷子去夹醉鸡。

——然而这位秦师兄显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类:许星洲直接被秦渡抢了筷子,他充满刻意地夹了条乳鸽腿,连汤带水丢进了她碗里。

他是故意的!许星洲悲愤喊道:「秦师兄——」

秦长洲披了外套,极有长辈风范地接了话茬,道:「师兄在。渡哥儿,你欺负人家小姑娘干嘛。」

秦渡:「……」

秦长洲冲许星洲一点头,展颜笑道:「好好恢复,小师妹,加油。」

许星洲对他挥了挥手,礼貌地笑著说:「师兄再见!」

然后秦长洲拎包走了,将门一关,将他的堂弟——秦师兄一世和小师妹留在了身后。

浑然不知,自己留下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秦渡将门插上插销,踩著拖鞋走了回来。

许星洲坐在高脚凳上,赤著脚踩著横栏,苦恼地盯著碗里的饭,颇想告诉秦渡她不想吃了——他到底为什么要找这个茬呢,许星洲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灯光柔柔落在黑玻璃上,许星洲踢了踢横栏,突然感觉身后一股杀气。

秦渡危险地道:「你刚刚叫他什么?」

许星洲还没反应过来:「……啊……?」

她那一声还没叫出来,秦渡一把将许星洲压在了墙上。

那瞬间简直令人措手不及,秦渡结实的胳膊摁著她的肩膀——那力道非常大,许星洲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被捏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几乎称得上是禁锢。

许星洲哀求般道:「师、师兄……」

「谁让你叫他,」秦渡眯著眼道:「——许星洲,谁让你叫他师兄的?」

许星洲惨叫道:「师兄这俩字是你家注册的商标吗!我叫师兄的人多了!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干嘛,你再这样我就报——」

「——操他妈的,报警啊。」秦渡哑著嗓放狠话:「看看谁抓走谁,你师兄和市里公安局长儿子玩大的,他还偷我作业抄……」

去他妈的。许星洲悲愤至极:「我拉横幅实名举报你官商勾……」

「拉吧,记得写上许星洲今天亲了受害人。」

许星洲:「……」

许星洲听完那句话,整个人都懵了。

那个女孩透明的晶状体映著如山海的城市与灯,映著水与花。

「——就这样,」

他把许星洲的手腕摁在头顶,不允许许星洲反抗。

然后,秦渡低下头,在许星洲唇角一吻。

「……就这样。」

秦渡又在许星洲的唇上一吻。

他的小师妹腰都是软的,面颊潮红,用脚推他,秦渡不为所动地吻她的嘴唇,亲吻她的面颊,亲吻她受伤的额头。

那姿态,犹如坠入火焰前的独腿锡兵,虔诚地亲吻他的舞蹈姑娘。

「看清楚,你就是这么流氓我的。」

黑夜之中,秦渡居高临下地看著许星洲。

许星洲嘴唇红红的,面颊也红得能滴出血来,羞耻地别开眼睛不敢看他——秦渡于是捏住她的下巴,逼她转头。

她没有反抗-

许星洲逃回房间的时候,脸还烧得不像话……

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回去直接咕咚一声栽在了柔软的长绒地毯上,但是许星洲摔上去时只觉得那是一朵云。

许星洲晕晕乎乎地把自己的手机拽了过来,那手机积攒了无数短信和微信,都是问她怎么样的——许星洲无法一一回复,只回了程雁一个人。过了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

许星洲撩遍全世界,却一个人都没亲过,更没被人摁在墙上强吻,此时简直无法面对秦渡,模模糊糊喊道:「你不许打扰我睡觉。」

秦渡站在门外春风得意地说:「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师兄大人不记小人过,今晚师兄还是不关门。」

许星洲:「……」

「谁管你关不关门啊!你不关门怎么了!」许星洲耳根通红地对著外头喊道:「——谁要你陪著睡啊!我有小黑了!」

于是,门外没声了。

许星洲想起秦师兄红著脸逃跑的样子,忍不住把通红的脸埋在了地毯的长绒绒里头。

接著,程雁回了微信。

她明天回上海,此时应该在收拾行李,问:「这次需要住院吗?」

许星洲耳根还红著,羞耻地蜷缩成一团,回复程雁:「……不知道。」

「我听青青说了,你现在暂时不住宿舍,」程雁道:「粥宝你一定要听医生的,他不会害你。」

许星洲:「……」

许星洲诚实地说:「秦师兄说要照顾我,让我住在他家里,你不要说出去。」

程雁那头发来了一个『你脑袋没问题吧』的表情,问:「——你觉得合适吗?」

「先不说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适不适合住在一起的问题,」程雁道:「他具不具备照顾你的资质?你其实自己心里非常明白你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

许星洲愣住了。

程雁:「潘老师和我说过,你当时床前挂的标志——是带『幻觉妄想』的。」-

…………

……

「渡哥儿,有空么?于主任让我和你好好聊一下。」

五月的中旬,秦渡接起电话时,先是一愣。

他那时候刚从团委办公室出来,手里还拎著许星洲的假条和诊断书,正在去交上的路上。

「……于主任今天拿到了许星洲以前的病历,」秦长洲那头喧嚣不已,应该是在病区里头,上午十点人声鼎沸:「更坚定地认为许星洲应该入院治疗。」

秦渡道:「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应该和他讨论过了无数次了。」

「你每次都怼他。」秦长洲拐到僻静处:「搞得人家都不敢和你说。一说详细了你就特别不配合。秦渡,你现在是患者家属,你明白这个身份代表什么吗?」

秦渡拧起眉头:「意味著我得对她负责。」

秦长洲叹了口气:「你懂个屁。病人家属意味著得比病人本人更客观更冷静,你是下决定的人,你做到了么?」

秦渡拧著眉头:「我不让她住院,不行的话我可以去找护工——」

「……如果星洲小妹妹得的是别的病,」秦长洲打断了他,问:「你会不让她住院吗?」

秦渡哽了一下。

电话里,秦长洲道:「秦渡,你认为得了别的病住院是很必要的,你相信我们内外妇儿科班出身的医生,也相信我们的护士。——但是你不相信精神科的。」

秦渡说:「这根本不是——」

「……你说你想去请护工,」秦长洲又道:「无论哪个三甲医院的护士都是考护士护师资格证的科班出身,我们医生一年无数次考试就更不用说了。那护工有什么资质?你能保证你不在家的那段时间,那个没有资质也不受职业道德管辖的人不会虐待你喜欢的小姑娘?」

秦渡霎时,眼眶一红。

「秦渡,那是精神病病人啊,」秦长洲叹了口气道:「……前几天我那个朋友,以一个月三万五的月薪请了个保姆,那个保姆避开监控,扇他只有八个月大的女儿耳光。」

「不太会哭的、很乖的小女孩尚且被虐待……」

「……那些不会说话,发病的时候意识模糊,喂了安定一睡就是一天的小病人呢?」

秦渡粗粝地开口:「——滚。」

秦长洲仍然漠然地道:「你觉得你的许星洲只是情绪有时候会崩溃,只要安抚好了就不会有事,只要喂她吃上药,吃上安定,陪在身边,她就会乖乖窝在你怀里睡觉。」

天上冰冷的光落在秦渡身上。

秦渡心里扎得要发疯了,而手机那头秦长洲仍在说话:

「你觉得她只是有时候会超乎寻常的难过,你希望她打起精神来,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是患者家属——因为你根本不觉得她是个患者。」

「秦渡,我怀疑你连她发病的时候有多痛苦,都无法理解。」

秦长洲在电话那头,冷淡又漠然地道。

「——因为你他妈的,连自己都没活明白。」-

…………

……

许星洲醒来时,外头刮著大风。

法桐树叶被刮到了三十楼以上,有几片留在窗台外头,许星洲吃了药刚睡醒,整个人都处在一个不能思考、浑身瘫软无力的状态之中。

许星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衣帽间的大门半掩著,里头是幽幽的光。

主卧外头传来钟点工模糊的洗碗拖地的声音。

……考完期末考试的六月二十八号,许星洲模糊地想起,就是要去实习报导的日子了。

还能不能去顺利实习……这个机会是自己健全时努力争取来的,而在自己去实习之前,这样的状态,能不能好起来呢。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灿烂阳光地活著了。

许星洲连流眼泪的力气都没有,茫然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