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只羊的。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只需要吃草、溜达、睡觉、吃草、溜达……的生物,每天听牧羊人的话,生活无忧无虑,直到自己被吃掉,或是被送往屠宰场。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我想知道,但无法知道,因为存在着牧羊人,猎狗,和栅栏。没有牧羊人的时候有猎狗,没有猎狗的时候有栅栏,没有栅栏的时候有牧羊人。总之,我无法逃出这个小圈子,而对于牧羊人来说,我生存的意义,似乎就是在这个小圈子中让牧羊人满意。
别的羊都离我远远的,早上醒来朝我的方向叫一下便算是打招呼了。可能是他们看不惯会思考的羊,感觉我和他们产生了界限,我索性也不管他们,只是自顾自地思考着我那朦胧的未来,以及模糊的梦想。我忘记了,曾经的我们也是这么生存的,原来的日程表中也没有交流这一项,独处是每只羊的必修课。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发明了“食草语”,不用发出声音,仅凭吃草的动作就能彼此交流。可我完全理解不了那动作的含义:跳着咬一口草、猛地咬一大口草、走一步咬一口草、咀嚼一下停一下再咀嚼……我只能理解成:这草真香、这草太香了、这里不香、吃累了……可能我的理解错了,所以他们便以我和他们不合群为由而将我隔离了。尽管一切和原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我觉得就是这样。然后我就每天一只羊吃草、溜达、睡觉,果然成了一只不合群的羊。猎狗也开始注意我了。
“你,为什么,不羊和其它一起?”猎狗口齿含糊地对着正思考着的我说。
“啥说你?”我突然惊醒,以同样含糊的口吻反问。
“我说,你,为什么,不和,那,些羊,一起,吃,草。”他费了好大力气说了出来,舌头伸到外面晒太阳,看着让羊觉得他很累。
“哦,我认,为,我,是个,思,想家。需要空,间思考。”交流实在是太麻烦了,上一次交流还是牧羊人给我们体检的时候,而上次体检是什么时候,我忘了。
“思,想家?!”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开玩,笑!羊,有什么,思想?”
“我说,真的!不合群,就是证明!”我对他的不屑很不满。
“哦,好吧。我觉了,你思吧,别远跑了。”猎狗打着哈欠走了,趴在了舒服的草地上呼呼大睡。
第一次有生物质疑我的思想!我恨气愤,但我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我何必和一只没有思想的狗计较呢?我自嘲地笑了笑,跳着咬了一口草。
晚上睡觉前,我反思着今天白天的生活,猛然惊觉今天白天和以往的任何一个白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思想家的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反思的。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度过着同样的白天,同样的黑夜,同样的生活!我第一次感到了厌倦,我要改变生活。睡觉前我想。
第二天,草原上。我趴在远离羊群的草地上,嗅着鼻尖青草的气息,感受着暖暖的阳光,思想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思想羊,该回去了。”这是狗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发现天快黑了。不知不觉,一天又过去了,而我什么也没干。准确的说,是睡觉了。
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青草,突然想,如果我不回去会怎么样?
于是我就对狗说了。
狗说:“你可以试试。”
于是我就猛地蹦了起来,四条腿蓄力准备着向前冲刺,可刚迈开步子就被蹄子绊住了。
“我没拦着你,拦着你的是你自己。”狗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我,冷冷一笑。
我傻愣着,任凭狗将我拖曳回去,四肢滑伤。
不知道多少时间后,我终于成为了羊群中会奔跑的羊。
“现在我要是跑开呢?”我向狗挑衅。
他连眼也不睁,仍然趴在地上,不急不缓道:“你可以试试。”
我跑了,跑得很快,跑得很远,回头时,狗还在原地趴着,渐渐渺小。
我骄傲地想:“我终于离开这儿了,终于摆脱了周而复始的生活。但我接下来该干嘛呢?”愣神的瞬间,我突然注意到狗在前方趴着。
“你!”我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你一直在草原里跑,因为你不知道方向。”我再次愣住,狗再次把我拖了回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弄明白了我要怎么跑,向哪里跑,以及跑掉之后做什么——我要成为一只见多识广的博学的羊。我要走过山川,走过水田,走过天涯海角,看花开,看日落,看海枯石烂。
“我要跑了。”我对狗说。
“嗯。”狗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我跑了,跑了很远,我回头看,狗仍在那里不动。但我又跑了一段距离后,发现狗在我前方趴着。我保证我没跑错。
“为什么?”我停下来,问他。
“你跑不过我。”
“你为什么拦着我?”
“因为你是羊,牧羊人的羊,要按照牧羊人的意愿发展的羊,或许你会是羊群中最值钱的羊,但不是因为你会思考,而是因为你会跑步。”
我不甘道:“那你呢?”
“我也会按照牧羊人的意愿生活。”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狗,他是人,你是羊。”
这次我是自己走回去的。夕阳下,草原中,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
从此以后,我不再尝试逃跑,也不再奔跑,也不再是一只离群的羊了。我忘了思考,忘了自己是只羊,每天吃草,溜达,睡觉,和其他的羊一起。
我开始变得消瘦,开始虚弱,开始脱毛。很快,我便从牧羊人最中意的羊变成了最嫌恶的羊。
夜晚,我睡不着,无论身心多么疲惫,我都难以合眼入睡。于是我抬起头,倚着栅栏望着月亮,脑中一片空白。
夜晚很安静,我仿佛可以听见轻轻的风,可以听见青草互相摩擦的声音。但不久,又有一种新的声音响了起来,在我旁边。
“你是谁?”我虚弱地问。
“你……没睡吗?”这个声音很温柔,很和蔼,就像月光,清凉如水。
“嗯。”
“你好,我是狼。”
“你好,我是羊。”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狼将脸贴上了栅栏,我看清了那张英武而略带稚气的脸,很年轻,却又刻满沧桑。
“嗯,我睡不着,你早点走吧,狗可能也没睡觉呢。”
“好的,下次见。”他盯着我的眼睛,缓缓后退,渐渐隐蔽于黑暗中,再消失不见。我在黑暗中听到了一声轻笑:“我以为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呢,呵呵。”
下一次见到狼,是在十个晚上后。
“你好。”我主动和他打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很特别。”
“因为身为一只羊,我没有对你感到恐惧?”
“有一点是,但更多的我说不出来。”
我笑了,“你是从哪里来的?“
“山谷,丛林,雪山,一切地方我都去过,也都离开过。”
“是吗?”我心中微微一动,“我只知道草原,以及被雪覆盖的草原。你能给我讲讲别的地方吗?”
“可以。”他轻轻地趴在围栏外,轻轻地讲述他的故事。
在他的故事中,我沉入梦乡,梦里,我在不知名的地域奔跑,身旁,两个影子在月光下遥望。
我一直在等待着,我心中的自由来解放我,吹过海风,掠过冰雪,拂过黄沙,奔过草原,然后带我到我想象不到的地方,领略天荒地老。
又是一天晚上,我在围栏边等待天上云散,冷风仿佛要将我身上最后一撮毛揭下,但我不在乎。我知道我会死,只是我没想到我会死的这么滑稽。
忽然,围栏外吹起了一阵很急的风,风中带来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又见到你啦!”狼的脸贴在围栏外,和我隔着一排木头对视。“你更虚弱了。”
我点点头,轻轻笑了:“看见你真好,你总能让我闻到自由的味道。”
狼不解地皱着眉:“自由的味道?我怎么嗅不出来?”
“因为你已经嗅得麻木了,就像你吃肉一样,肉吃多了,味道就淡了。”
狼摇头:“不,对于肉我永远不会麻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吃肉的,即使猎物就在眼前等待我捕获。”他顿了顿,接着说:“而且,对于我来说,你所谓的‘自由’,是我的宿命。”
我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泛起波澜,狼的话能信吗?无论他的语气多么真挚,眼神多么清澈,也改变不了他是只狼的事实,而狼吃羊,也是事实。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羊。”狼靠在围栏外,目光凝向刚刚崭露的月。
“不知道,不过我在想,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只是单纯地来找我聊天?还是想通过我了解将来的猎物?”
狼的呼吸停滞了下来。他慢慢地将脑袋转向我,那双乌黑精亮的眼睛和我无神的双眼对视。我感觉到了一阵炽热,如同夏天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包围着我,热烈而纯粹,一切虚假都被蒸发。
“我,真的,只是,来,找你,聊天。”
我轻轻地笑着:“你不用这么较真,我只是象征性地问一下,凭我的体力是没办法传播什么信息的,而且我这个样子,平常是远离羊群的,也不能提供给你什么信息。我快死了,没什么价值了。”
狼双眼中的神采立刻黯淡了:“我看得出来,我很难过。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只肯跟我平心静气地说话的羊,别的羊要么跑开要么去叫狗,只有你和我聊天,而且还告诉我狗要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听着。
他重新朝向月亮,缓缓说:“我并不是一只纯粹的狼,因为我的心像羊一样软弱。我因此不被同伴接纳,而我也不愿与他们为伍,更多的时候,我愿意做一只羊,一只自由的羊。”
我想,所以你身上的血腥味才这么淡。但还是有血腥味的,这点血腥味就注定了你不会成为一只羊,即使成为羊也同样不会纯粹。同时我疑惑了,狗的嗅觉一向灵敏,上次他便察觉到了,这次为什么没有出现?我没有忘记,我是一只羊,和狼接触太多没有好处,我自己死了没关系,但我身后,还有无数同类。
狼继续说着,英武的皮毛黑亮得让人着迷,就像自由的颜色。
“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我从南方来到北方,又从北方回到南方。我一直在寻找着我的归宿,却只能发现世界的残酷。我无数次命悬一线,救我回来的仅仅是我希望找到同伴的愿望。现在,我想我找到了。”
他再次将头转回来,对我说:“你是我的同伴,对吧?”
我看着他充满期盼的双眼,正想回答,身后突然传来了犬吠。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当你的同伴。那么,我们现在来场同伴间的友好切磋如何?”狗从黑暗中走出,亮出了他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叫道:“滚!在我到栅栏外之前,你还有很短的时间逃跑。”
狼不舍地看着我,缓缓后退。在他最后的目光里,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跑了,消失在黑暗中,消失在月光下。
“你不想活了吗?羊?”狗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一只狼对羊群的威胁有多大吗?你真的相信他?那个禽兽?”
我反问:“你难道不是禽兽?”
狗的怒火已经燃烧在瞳中了:“够了!别狡辩了!我知道你想离开这个地方,可你就真的那么想离开吗?这里是你的家,是你出生的地方,这里有你的同伴,有我!”
我抬头看向那清冷的月,天空是她的家,是她出生的地方,那里也有她的同伴,可是那些只是星星。
我摇头:“你不懂,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我死前享受一下寂静。”
狗冷哼道:“你就真的想靠死来离开这个地方?没错,死后你可以永远享受寂静,所以现在慢慢习惯寂静吧。”然后他也走了,消失在黑暗里。
我看不到,那黑暗里,悲悯而慈爱的目光,以及那串晶莹的泪珠;我听不到,他强忍着的呜咽;我更看不到,他那雄伟的身躯此刻颤抖得像一棵秋日的老树。我能感觉到的,仅仅是两种不一样的温暖。
三天后,我能感觉到,我快死了。
今天的阳光似乎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温暖,但我却只觉得寒冷,这让我想起了冬天,我在纷扬的雪花下独自彷徨。狗正在我旁边陪着我,我的同伴们都在吃草,今天的草应该格外好吃吧,可我连低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之前,我总在想,我已经垂危了吧?这种感觉也没什么嘛!但现在,我简直要疯掉,看着死神从视线尽头一步三踌躇地走来十分煎熬,如果我有力气我一定会跑到他面前请他带走我,但我没有力气。我想,垂危就是自己希望主动将自己的命送出去,而不是等着别人来收。明知道自己的东西会被别人强行拿走,但却因为自己没有反抗的力气所以只能在原地等,这种等待是痛苦的。而我现在就能感受得到这种痛苦。
我对狗说:“你咬死我吧,这样我会好受些。这是我求你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看在我们相处了这么久的份上,帮帮我。”
狗用鼻子喷出口气,将脑袋偏过去,让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我怕你身上的病传染给我,那样我也会死了,我很怕死的。”
我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前方无尽的草原,死神正蹒跚着走来,前方……是一只奔跑得极快的狼在开路?
我没有看错,是狼,是那只我熟悉的狼。
狗也看见了,于是他立刻飞奔过去,眼眶中还残留着泪。
狼并没有因狗的阻挠而止步,他加速,似是想要直接冲过狗,然后到狗后面的羊群中去。狗疯狂地进攻,撕咬,利爪在狼身上留下道道血红伤痕,但是狼没有还手,他仍在冲刺,我在羊群最后方看着他们之间无可避免的战斗,心里平波无澜。
狼最后还是冲进了羊群,羊们逃窜,哀嚎,四肢蹄子不停动弹,想要远离这个嗜血的猎手,但他们仍然逃不过被狼撞飞的命运。
没错,是撞飞。我心中原本熄灭的火因此燃烧了起来。
他浑身鲜血地在草地上飞奔,仿佛在草地上铺了层红色的地毯,迎接着不知何时走近的死神。
最后,他跌跌撞撞地停在我身前,双眼仍然炽烈。
“我没来晚,是吗?”他问我。
我点头,眼中不知从身体何处调来了泪水,原本干枯的眼睛变得温润,眼神中也多了丝情感。
狗也来了,他眼中不知是狂躁,还是暴怒,但他并没有再对狼发起攻击。我乞怜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偏过了头,双眼紧紧闭起,却仍锁不住眼里的泪,一滴滴留下,在草叶上绽放出水花。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狼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看着他满身伤口,说:“你能吃了我吗?”
狼愣住了,狗也转回了头。
我看着已经步上由狼的鲜血和青草铺成的地毯的死神,说:“生前我没有得到自由,我希望死后可以走遍这片土地。”
我凝视着狼的双眼,最后问他:“可以吗?”
当狼的牙齿咬上我喉咙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忧伤,一连串的泪珠滴在我身上,温暖着我的身躯渐渐变凉。
苍狼奔跑在大地上,跨过雪山和草原,路过冰川和巉岩,窥谷忘反,流连林间,纵横沙漠,驻足河畔。最后,万峰之巅,狼嗥遍野,圆月无缺。
我没看到死神真正的模样,我只知道,后来,狗放走了一只刚学会奔跑的羊。
从今以后,将再没有一只自愿被狼吃掉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