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谭南下时是一月底,淮北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等他回来复命,已是二月下旬,在泗水沿岸,桓谭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群人正在地里忙碌,其中一男子扶犁耦耕,前面有匹老马拉犁,其后众人或操耙耱地,或持锄耘地,端着种篓的人小心洒下珍贵的谷种。
而不远处,一队持兵戈的魏卒坐在树下闲聊,既是监督,也是保护。
看着这一幕,桓谭竟潸然泪下。
这让他身旁的随员颇为诧异,要知道,桓谭在淮南见到了族侄桓荣,多少年生离死别再见亲人,但二人却没有相拥而泣,反而一直针尖对麦芒。
而桓谭回程时,又听说其家乡沛县龙亢毁于战乱,在赤眉洪流中幸存的桓氏老宅,这次却再未躲过浩劫,至于究竟是谁人所为,汉军那边说是盖延的渔阳突骑,魏国这边则说是“吴寇”南撤时所焚,一时间难辨真伪。
就算如此,桓谭也没有掉一滴泪,为何路过泗水,见到极其寻常的春耕景象却哭了?
桓谭拭泪后对同船众人道:“诸君若与我一样是淮北人,便能领会了。”
他感慨道:“自莽末天下大乱以来,淮北便动乱不堪,先是赤眉横扫而过,杀官吏,屠大户,等赤眉离开后,各地秩序绝然无存,一时间贼寇横行,又遭大饥,流民遍地。”
“刘秀入主淮北日短,再遭战祸,百姓刚回家不久,又因魏、吴争衡而被迫迁徙。我此番南下,于淮水北岸所见,昔日富庶之地,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城郭如此,里闾也空乏,上好的田壤,便白白空置无人料理,长满蒿草,野兔乱窜。”
“如此一算,自前朝地皇三年至今,整整七载,淮北百姓能在春日里安心种地的年头不多,一些县乡连年绝收,甚至一度人食人,如此惨相,岂能不哭?今日陛下初入淮泗,便能约束士卒,第一时间恢复耕作,如此善政,岂能不涕?”
众人恍然,再看这春耕景致,方觉不易,又想到他们的故乡关中、河北不也如此么?
第五伦来之前和第五伦来之后,是截然不同的。军阀们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那所谓的“铜马帝”刘子舆,部众一度靠吃桑葚活命,而荆襄楚黎王秦丰,吃不上饭时,则靠捞取“蒲蠃”,也就是水草和螺肉维持。
“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方今诸侯幸存者,刘秀、公孙述之辈,皆重农事、有规划,故能得意一时,但二人加起来,亦不如陛下。”
桓谭这么说是有依据的,这不,他抵达下邳时,走马上任的“徐州牧”伏隆正在此处行春籍田,伏隆告诉桓谭:“陛下早已料到刘秀会拒绝,魏、吴无法休兵,大战虽尚未结束,然陛下决意以战养战,将豫州、兖州屯田之政,用于徐淮。”
屯田自然不是第五伦的发明,从汉文帝到汉武帝,便有计划地在边境并州、河西乃至于西域搞募民屯田,又寓兵于农,平日生产粮食,匈奴入寇时拿起武器就能作战。到了汉宣帝时,赵充国又上屯田三策,在河湟行军屯以防氐羌。
据桓谭所知,南边的刘秀刚拿下淮南、荆南时,也效仿祖先搞过屯田,但都是小规模,需要考虑到各地豪强利益,远不如第五伦大胆。
赤眉军将兖州、豫州的案席掀了个遍,方便了第五伦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他遂下诏曰:“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
于是乃募民屯田中原,两年下来,已得谷百万斛,若还是全靠关中、河北的粮食,根本无从征伐四方。
如今急切在淮北搞屯田,第五伦也有其用心。
ωωω•тt kΛn•¢ o 伏隆笑道:“有大臣担忧淮北徐州被刘秀统有两载,此人以仁德信义闻名,治国亦有手段,恐怕会有士人愚民误信其言,心存思汉之心。”
“但陛下不‘人心思汉’。”
伏隆学着第五伦当时的动作,比给桓谭看:“陛下在彭城郊外籍田时,抓起一把粮种,示于众人,曰‘人心思粮’!淮北残破如此,孰能恢复本地生产,孰能积粮百万,便可得徐州士民之心!”
“确实如此。”桓谭认为第五伦看得很准,那些虚无缥缈的宣传是不能落下,但实打实的东西才最重要。
“兖州、豫州多已改为民屯,交由大司令任光管辖,但这淮北,仍是军屯。”
伏隆告诉桓谭:“桓大夫沿途所见,应是军屯士卒在监督吴军淮南、江东战俘劳作。”
说到这桓谭就不夸第五伦了,这位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地方算得太过精细,他暗道:“陛下莫非以为,纵使刘秀答应换俘,正式交接前,这四千俘虏尚能替魏国耕几万亩地?”
如今换俘不成,淮南、江东战俘恐怕要长留北方,自然是不能吃白饭的,若不愿主动加入魏军,这辈子恐怕就只能成为屯田客,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了。
等桓谭回到彭城时,这座饱经苦难的城郭终于不再兵戈林立,破损的墙壁和城门正在修复,只有城外荒野上多出的无数坟头,诉说着这场鏖战。
桓谭入楚王宫谒见第五伦,皇帝果然问他:“君山北上,可见到各地春耕了?”
第五伦不无得意地说道:“必使兖州淮北,皆相接连,自彭城到中都(洛阳),农官田兵,鸡犬之声,阡陌相属,恢复往日盛况。”
“唯望早日见此情形。”桓谭表达了谨慎的祝福,旋即将自己在淮南的见闻简略说了,同时奉上了一份厚厚的奏疏,里面是来不及口头报告的详情,他在回程的路上记述下来。
“刘秀拒绝休战,不肯换俘,甚至不见君山,只扬言说要反攻淮北,为来君叔、刘植‘崤谷封尸’?”
第五伦立刻让人草拟自己的回复:“秦穆公凡三见败于晋矣,文叔于荆襄一败,万人溺于汉水,于徐淮两败,良将亲臣战死。当再败一场,输掉淮南,魏吴划江而治何如?”
文武群臣见此,都觉得刘秀态度强硬,两淮的战事是没完没了了,看来皇帝陛下的撤军计划须得缓行,泗水等郡的屯田计划也要搁置。
然而第五伦却道:“刘秀如此回复,便是希望能拖住魏师,使三军十余万人,长留两淮,如此必士卒疲敝,粮食转运不济。”
仗打到这份上,魏军已是完完全全的“外线作战”,只要淮北粮食一日不能自理,从中原到此的运输线,都足以拖垮国家。
而刘秀虽然失去淮北,但有淮水为屏,往西延伸则是天下险塞冥厄三关、南阳的随县隘口,攻虽不足,守则有余,且依靠江淮水网,人员物资往来甚至比第五伦方便些,算是内线作战。
所以,第五伦根本不打算在两淮与刘秀久耗。
“十余万兵卒,可撤走半数回中原休整。”
撤走的部分,自然是耿弇的幽冀兵团,自去年开始集结以来,这批士卒已经在外征战一年,对淮北气候适应不算好,吃了一场败仗,还遇上了伤寒大疫,战斗力消解不少,若再不放他们回家,恐怕会心生怨气,更无战心。
而车骑大将军耿弇亦是一把利刃,用来防守反而是种浪费,第五伦打算让他在中原休整,一旦荆楚、两淮有战事,便将虎符连同一支机动兵力交到小耿手上,足以驰援各方。
至于留守之人,第五伦也早已选定,便是左丞相耿纯。
“伯山治冀州数年,不但兼灭铜马残寇,克平河北,使盗贼清宁。还募民屯田巨鹿等郡,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得粮百万斛。使予征伐四方,无缺粮之患。”
而耿纯性格稳健,对兵事也足够了解,用来担当东方大局,自然最为合适。
第五伦还为他选定了一文两武三个属下。
文便是伏隆,伏隆自入青州以来,在外交上屡立功劳,更只身入城阳,说服齐王张步投降,使幽冀兵团长驱南下,给第五伦取淮北做足了铺垫,最重要的是,伏隆足够忠诚,遂擢为“徐州牧”,成了首批文官考试人选者中,升官最快的人。
而征东将军张宗、横野将军郑统,各带兖州、豫州兵留驻泗水、沛郡。
如此一来,西边南阳、汝南方向有岑彭,淮北则有耿纯等人,构成了第五伦对刘秀的第一道防线。就算其不讲武德偷袭淮北,想来众将也能顶住第一波进攻,让中原部队有时间进行驰援。
至此,第五伦也完成了“徐淮战役”的目标,但这场战争也暴露了魏军大量问题,以至于战争到了后期,竟是强弩之末,甚至连续小败,这意味着,第五伦不能将弊病拖到统一后,必须在最后决战前,进行必要的改革了。
在离开彭城,北上巡视齐鲁前,第五伦回望这“徐州地方”,给耿纯等人留下了一句话。
“这不是和平。”
“只是两年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