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徐珮瑶依然觉得,那时候的日子很美很美。
那时候的日子的确是很美很美……
一
太平天国,永安城,夜晚。
云巧走进院子的时候,天还在下着蒙蒙的细雨,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夜色在这细雨里显得越发的阴冷了。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只有对面冯云山的书房里,一灯如豆,一如既往的在这风雨中摇曳不息。一阵风吹过,那房顶上隐隐约约的腾起一道极细的亮光,一闪而逝。接着便似有细微的金属撞击之声,却又立刻掩盖在了雨滴的“嘀嗒”之声中,待要细听时,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云巧的步子缓了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握了握身边的佩剑,看那书房中冯云山头也不抬的处理着大堆大堆的公务,不禁暗自摇头:“大哥总是这样,下雨也不休息。”然后又朝房顶上有意无意的瞅了一眼,犹豫片刻,旋又举步朝云山的书房中走去。
自打进了这永安城,云山的书房就整夜整夜的亮着灯。“事情太多了,不得不这样。”他总是淡淡的对劝他休息的云巧这样说。然后继续忙他那永远都忙不完的公务。
一阵风猛的吹来,把窗户也吹得跟着猛然摇晃几下。云山桌上的那叠纸便随着风声“哗啦啦”翻过好几页。搁下笔,压住纸,云山又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身边空着的座位,微微叹口气,抬头看着窗外,那雨是下得越发的萧索了。想想看珮瑶这一走已是一年了,便是孩子也应该有半岁了吧。他不由得站了起来,珮瑶啊珮瑶,天下之大,如今你又在哪里?难道真如当初所言,永远都不回来了?
云山怔怔的站着,直到“吱呀——”一声推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与此同时,屋顶上一丝沉闷的声响不经意间被掩盖了下去。“哥,天王请你过去一下。”云巧推门说道。
云山应了一声,草草收拾了一下书桌,便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吧,巧儿。”云巧似乎怔了怔,脚步微一迟疑,便又不着痕迹的跟了上来。两人身行渐远,在出大门的那一刻,云巧又不由自主的看了那房顶一眼,淅淅沥沥的雨中,一线雨水沿着房檐落下,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红……
夜如泼墨,在那细微的光亮一闪之后,珮瑶面无表情的收回了剑。举手一抹额头,一手的水,也不知道是雨水或是汗水。回想起刚才短暂的交锋,她就忍不住苦笑,近两三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扎手的人物。那人一上来居然就是一招重剑门的“惊涛骇浪”,气势逼人,大有不留后路一招定胜负之势。激起的剑气几乎要将下坠的雨水都劈为两半。虽然这样的招数在珮瑶看来,不过仅仅有猛烈的招数,内功还是远远不及自己的,若是换过平时自己必然是一招接下硬捋其锋。因为在那人最强的一击之后定会后继乏力,只需突破最强的一点,其余自然是不攻自破。但是在今晚,一旦自己如此接招的话,只怕双方内劲兵刃相击之声就会立刻惊动屋子里的冯云山。于是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应了一手“风过不留声”。高手对决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虽然珮瑶功夫明显高于对手,但是如今每每束手束脚,既要不惊动他人,又要速战速决,不免在功夫上大打折扣,被那人连连抢得先手。好不容易才以极险的一招将对手毙命。想想自己刚才居然用了十成十的功夫来对决,珮瑶就忍不住觉得好笑。不过此刻也没有工夫来笑了。她不经意的抿了抿嘴唇,俯下身子想把屋顶上的尸体背走,不料才一使劲,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刻传来不由得浑身一软跪倒在屋顶上。
“怎么,受伤了?”就在她膝一着地的那一瞬间,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那人的语调怪怪的,三分关切里面带着七分的调侃,“能够打伤均派传人的,可不简单啊。是这人功夫太好了呢,还是这几天太累了体力不行了?”最后一个字响起时,那人已经一袭黑衣,抱剑站在了离珮瑶不远的地方。
“你来干什么?”珮瑶立刻听出了来人的身份,浑身一震,下意识的再度握紧了剑,嘴里反问道,身子却不敢再动一下,害怕在自己起身的那一瞬间,对方突然出手将自己制住。
“哎呀,好厉害,我好害怕啊。”那人作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嘴里调侃着,人却满不在乎的走上前来,“干嘛这么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这就是师妹的待客之道啊。”
感觉到对方并无杀意,珮瑶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来人素衣长剑已经到了面前:“师兄抱歉,只是以现在的情况看,珮瑶不得不小心。”
来人忍不住取笑道:“我若是刺客,方才你与人交手的时候就出手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珮瑶也忍不住莞尔:“那,师兄到此是为了何事?”
“来看看师妹啊,怎么了,不欢迎?”来人笑道。
二
天王府。
灯火通明的房间,晃动着太平天国的几大核心人物的影子。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这屋子里的六个人,便堪称是整个天国的最高决策层了。
宋叔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看着这屋子里的几个人毫无知觉的继续商议着太平天国的问题,再看看屋外,侍卫门拿着武器在“认真”的守候,暗自好笑道:“这样的护卫,对于真正的高手而言完全是形同虚设,自己在这天王府里藏了好几天,还不是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看着灯光下的六人,这个时候,如果自己是刺客,要取他们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
想起这些天的几批刺客,宋叔禁不住揉揉有些发酸的肩膀,从来没有觉得当个护卫会这么辛苦,既要防着刺客,又要不让屋子里的人发现自己的存在。他苦笑一下,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这些人的性命,还是要靠珮瑶安排的天地会的人来保护。宋叔向外看去,看见了匆匆要离开的云巧。
“你们好好守着,我出去一下。”他听见云巧对两个跟着冯云山来的,此时正守在屋外的亲兵说道,“如果我大哥出来,就告诉他说我马上回来。”云巧说罢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吩咐道:“记住,我很快就回来,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让大哥离开天王府。”说着又有意无意的朝宋叔的藏身之处扫了一眼,吓得宋叔忙一低头,珮瑶说过,不可以让任何人发现他们暗中护卫一事。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她的师妹冯云巧。所以,当宋叔避开云巧的目光重新抬头时,云巧已经不见了。
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着,永安城的僻静处,断墙残垣,依稀响起几声狗吠。便在这半塌的墙边升起几缕清烟,伴着“嘶嘶”的响声和尸体遇药后特有的气味,片刻又被雨水冲刷个干干净净。
王均远看着珮瑶熟练的做着这一切,洒药,挖土,掩埋……一切都有条不紊,动作平静而娴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真是变了啊,哪怕她的外表依然还是当年一般美丽温婉如一阙宋词。可是——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珮瑶了。她现在是太平天国冯云山的妻子了。王均远一想到这儿心底便涌起一丝难以描绘的感觉。此刻若是自己出手将他制住,那会怎样?王均远想起自己此次前来永安城的目的,手就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剑。
自己来永安城,是为了什么啊?清军的赛尚阿将军奉皇上之命围攻太平军,要把他们困死在这永安城里。可是一个多月下来并无明显效果。于是赛尚阿一面命令军队继续将永安城围得铁桶一般,一面请自己的大哥王升远帮忙,派刺客行刺太平军的几大首领。可是大哥前后派了好几次人,回回均是铩羽而归,无论是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还是韦昌辉,石达开,他们的身边似乎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保护,这令王均远大惑不解。大哥手下的杀手组织,派出的人也不是一般二般,居然会如此不抵事,如此的身手,那么这股神秘人绝对不是出自太平军。于是他亲自来一趟永安城一探究竟。结果真如所料,他看到了均派的“疏风”剑法。
珮瑶,真的是她啊。终究她还是回来了。王均远只觉得心中一痛,冰冷的雨水里,也似乎多了三分寒意。“疏分”“细雨”剑法本系一路,均、定二派本为一脉,不过是一派单收男,一派单收女罢了。珮瑶,珮瑶,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除了你,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身手?既然是珮瑶在此,那其他神秘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天地会!也只有天地会,才能派出一批如此身手的人来。而珮瑶本是天地会已故堂主徐靖之女。王均远的手更紧的握住了剑,出手吧,如今她有伤在身,已经断不是你的对手。有个声音在心里喊。
不,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珮瑶动手,你疯了!又一个声音响起。
“现在可是师兄的一个大好机会。”一个声音淡淡的,却又准确无误的传到王均远的耳里。
“什么机会?”珮瑶的话让王均远一个激灵。条件反射的问道。珮瑶轻振衣衫,站起身来看着他微笑道:“杀我的机会。”声音却平静得象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珮瑶,我——”
“那些刺客是谁,师兄,你我皆心知肚明。”珮瑶笑着,声音开始有些颤抖,“我很感谢方才在屋顶上师兄没有动手,可是,”她叹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一字一句的吐出,仿佛某些话需要紧咬牙关说才可以使自己支持住,“现在如果你后悔了,还来得及。我不是你的对手,制住我,其他我所安排的人对你而言,完全没有威胁。”
没有料到珮瑶会突然把一切都挑明,王均远一愣,握剑的手便不由自主的松了松,他看这眼前的珮瑶,眼神清澈而宁静,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阵的揪着痛,半晌,他终于故作无事般的笑道:“赛尚阿请的是我大哥,不是我。而我,并不是我大哥的手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没有必要来搅这趟浑水。”
“大师兄——”珮瑶听他如此说,心中顿觉一松,果然师兄还是不会和自己动手的。她微笑道:“谢谢。”人却感到一阵眩晕,一股酸麻之感泛上心头,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
“谢什么。均、定二派——珮瑶你怎么了?”王均远立刻觉出了她的异样。忙问。“没事,大概是有点累。”觉得那股酸麻之感似乎下去了,珮瑶又努力露出一丝笑容。“哦。没事就好。”王均远接着说,“冯云山也真是的,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下着雨,把你一个人扔在屋顶上和人动手。”王均远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半开玩笑的说着。
“别怪云山,他——他什么都不知道。”珮瑶倚着墙叹道,“我做得十分小心的,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又那么忙,根本没有发现我已经到了永安城,也不知道这几天有刺客。”
“他不知道?!”王均远一愣,“那云巧呢?那丫头也不知道?”冯云山不会武功,没有发现到也罢了,云巧身为均派两大传人之一,难道这些天也是一点都没有觉察到?王均远觉得不大可能。
“巧儿她……”珮瑶刚说了几个字,那股酸麻之感就再度涌了上来,她一阵眩晕,几乎站不住脚。“兵器……有毒。”王均远只听得珮瑶努力的挤出了四个字,然后她的声音陡然停顿,整个人萎顿于地。这一下突起变故,王均远不由大骇,一把抱住珮瑶,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紧闭的双眼,竟然没有来由的泛起三分恐惧。
珮瑶!珮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