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过。冯云山从书桌上成堆的军务中抬起头来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外面的梆子声。外面已经安静了下来,整个永安城都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子时已过了么/他把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垂下手来把头往书桌上一靠。先歇歇吧。他模模糊糊的想着,垂下的手触到身边放着的空凳子,上面冰冷润滑,却是一件外套。明天还有许多事情,先歇歇吧。
黑影终于从暗处走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在眼前摇曳着,散发出淡淡的,几近梦幻的感觉。映着书桌上冯云山的脸,半在阴影里,半在灯火中。黑影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淡黄色的灯光,虚幻得恍若隔世。忽然眼里就滑出眼泪来。
云山,我回来了。珮瑶走上前去。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冯云山旁边的那张空凳子上。我知道的,云山,无论我离开多久,我的这个位置始终都会留下的。连我做给你的衣服,也是一直放这儿的。珮瑶的手忽然有了一丝颤抖。真是不懂的照顾自己,总是这个样子睡觉,迟早要生病的。她叹息着,拿起了那件外套准备给他披上。
珮瑶,就在那一瞬间,她听到了两个如此清晰的字。那声音并不大,却如同炸雷一般响在耳畔。云山,珮瑶手一抖,手中的东西便滑在了地上,似一滩猩红的鲜血。你醒了么?她没有再动一下,那两个字已如同钉子一般将自己钉在了那里。只是好久好久,她却没有听见第二声。
刚才是他的梦呓,还是自己的幻觉?
珮瑶拾起外套,再度给冯云山披上,象以前的每一次,云山在书房里睡着了一样,很轻的给他披上。然后她便在那张空凳子上坐了下来,偏头看着云山在灯光下的侧影,疲惫却很安详。
云山,我回来了,其实这么多天我一直都在的。
她把头轻轻的搭在了冯云山的肩头,感觉到那久违的熟悉的气息。一闭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我来了,云山。
“珮瑶。”然而这一次,她却真真切切的听见了这个声音再度响起。肩背上突然一片温热,有一只手臂从身后圈了过来,把住了她另一侧的肩头。珮瑶浑身一震,却没有动弹,只是任由冯云山抬起头来把自己紧紧的抱在身边。
“云山。”她轻轻的应了一句。然后两人都不再有其他的动作,就那么坐着,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那件外套从冯云山身上落了下来,很温柔的滑在了地上。
油尽了,昏暗的灯光点点枯萎了下来。终于四周又归于一片黑暗。风自窗外来,青的天空中沉淀下一团白色,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知道沧海都化为桑田,终于一丝清光抹上了东边的窗棂。
珮瑶轻轻的从冯云山身边退了出来,消失在拂晓的清光中。云山独自坐了半晌,终于缓缓的起身走到窗前。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朝霞将天空烧得通红。他看着东方良久,缓缓的回到书桌边坐下,只是身边的凳子,再一次的空了……
珮瑶,珮瑶……
“云山,对于你而眼,太平天国不是最重要的吗?”
“云山,无论如何,我不会允许我们的孩子绑死在太平军这条注定要沉的船上,绝对,不允许。”
冯云山的眼里悄然滑下一点星芒,忽的一声抱紧了那见外套。“珮瑶,你知道吗。对于我而言,你比太平天国更重要。可是我不可以为了自己的幸福,把所有的兄弟都推向悬崖边。”
十
几日短暂的喜庆很快就被残酷的显示打回了原形。断粮、缺药。城外是铺天盖地的清军,围得铁桶一般。城内是一天天告急的粮食与药物。
“天王,我们已经没有粮食了,所有的粮食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坚持三天。”
“天王,我们必须马上突围,不然大家都会饿死在城里。”
“天王……”
洪秀全觉得脑袋一阵乱麻,突围突围,他当然知道要突围,可是该怎么突?城外的清军是数倍于太平军的人数,以前的数次突围均以失败告终。而且也不知道有什么高人在暗中帮助清军,从一个月前,所有的探子就再没有回来过。如今可以算是和外面彻底的断了音讯。突围,该怎么突?洪秀全烦躁的走来走去,半天也没有一个主意。太平天国的其他首领也是一阵沉默,这永安晨是呆不下去了,整个房间的气氛沉闷得令人压抑。好久,他终于疲惫的一挥手:“大家先回去想想吧。”
想,又该怎么想?呆在书房的冯云山苦笑册封之后没多久,大家就在开始准备突围。可是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还是困在永安城里。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军事方面的事情,云山自知不及东王,也不敢随便指挥,但是听东王的口气,他居然也是一筹莫展,那时候开始,云山就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的下沉。
“咚”的一声门响,云巧带着一阵风直撞了进来。“大哥。”她叫道,一面说一面把一折纸递给了云山。云山狐疑的展开那纸,不明白巧儿巴巴的给他这个是什么意思。可是才看了一眼,他就几乎是惊呆了。上面详细的绘着清军在城外的布局,旁边有几句话,却是对突围的建议,一看那字,云山就明白过来了,珮瑶,是珮瑶,她带了天地会的手下前去夜探清军大营。一念及此,云山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清军有高人相助,珮瑶是怎么把消息弄到的?她有没有受伤?”
“没……没有。”云巧结结巴巴的说着,连头都不敢抬,“珮瑶姐的功夫,哪里是寻常人近得了身的。”
“真的?”云山不信似的看着云巧,半晌长叹一声:“她是不想要我分心。”他摇摇头,手起那张纸,“巧儿,跟我去见天王吧。”
在珮瑶的帮助下,太平军冒雨成功突围,开始了势如破竹般的一路北上,人员也急剧增加,情势一片大好,一路上清军节节败退,宛如丧家之犬。
苏姨坐在小院里,专注的做着手中的活计,偶尔抬头看看,头上的红日已经落到了树梢,把院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拉到卧室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小门,苏姨就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恶战。那个夜晚,珮瑶带着他们这些天地会的久部夜探清军大营,遇到了超乎寻常的强劲对手,一群兄弟死伤大半,原本他们都以为此次是绝无生还的希望了,可是那个神秘人——苏姨想起了他的那一句奇怪的话:“徐姑娘,为了我二弟,这一次你们可以离开。我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之后若是你们还困在城里,那就不要怪我了。”那个人是谁?苏姨不清楚,珮瑶显然是知道,却闭口不提。只是叫人去找来了云巧说了几句话,给了她一张纸,然后太平军就突围了。珮瑶迅速安排宋叔带那些受伤的兄弟离开,她却坚持要一路尾随太平军北上。想起她身上的伤,苏姨就劝她先去休息,只是珮瑶实在比她想象的还要固执。于是自己没有办法只得一路陪着她。好在天地会在民间据点众多,这一带又是以前徐靖活动的范围,一路上到是不虑其他。像这个小院,就是以前天地会的秘密据点。
这里离太平军已经很近了吧。站在院子里都几乎可以隐隐看见太平军的营帐,苏姨想,珮瑶应该已经休息了吧,这么久以来,她就是新伤旧伤不断。想起这孩子的现状苏姨就不由得摇摇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十一
就在苏姨发出这声叹息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巧儿。”她打开门笑道,侧身让云巧进来,目光却落在了云巧身后的一个男子身上。
云巧朝苏姨笑笑:“苏姨,这是我大哥。”然后伸手指向一扇门,“珮瑶姐在那里面。”后面这一句却是对那男子说的。那男子朝苏姨问候了一句,就转身向那扇门走去。苏姨听见云巧的话,顺口就说道:“原来是令兄。”话到嘴边猛然一顿,云巧的大哥,不就是冯云山吗/她不由得一呆,委实没有料到冯云山居然回便装到此。这一楞之间,云山已经进了珮瑶的房间。
房间里的设备极其简单,一张床,两张椅子而已。床帐半落之间,云山看见珮瑶正静静的躺在床上。似乎害怕吵着她,云山极其小心的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许久以来第一次注视眼前的妻子,珮瑶的眼睛轻阖,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神色虽是安静,却带着重伤之后长久未得到休息的憔悴。云山注视着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心头一阵心痛,珮瑶只怕是好久都没能好好休息过了。都是因为我啊。云山叹息道。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替她掖掖被角。就在他的手触到被子的一瞬间,一阵麻木突然从手腕处传来,与此同时,一个硬硬的东西抵在了他胸前。
“珮瑶,是我。”冯云山柔声道。
珮瑶这才看清来人是谁,不由微为一愣,旋有松手笑道:“你怎么来了?”
冯云山替她把枕头在身后支好,又拉了拉被子,这才坐在在床沿上答道:“今天没有什么事,听巧儿说你在这儿就过来了。你的伤好些没有?”
“我不碍事,云山。”她轻声道,知道冯云山所谓的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太清楚云山有多忙了,来这里纯粹就是放心不下自己,但是这儿绝对不是久呆之地,“云山,你怎么可以离开大营到这儿来,太危险了。还不赶快回去。”最后的语气急促起来,似乎要让云山立刻走。
“怎么我才来就开始赶我走啊。”云山半开玩笑的说,“原来我就那么不受欢迎。”一边说一边夸张的打量了一下屋子,笑着:“不管怎么说,既然我来了,总要先请我喝杯水再走吧,那有还没有坐稳就赶人的道理。”
珮瑶也忍不住一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云山又说道:“说起危险,当初夜探清营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危险?明知道那里有高手相助,居然还是这么不要命的前去,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说到最后声音反而严肃起来,再无半点的调侃之意,不由自主的抓起珮瑶的手,似乎对那天的情况感到害怕。
珮瑶感觉到了云山的心痛,心里也是一阵感动,却只是淡淡的笑着:“当时的情况,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再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对了,你们既然交过手,清营的高手是谁啊?”
“是——”珮瑶略一迟疑,看着冯云山缓缓的说道:“王升远。”这三个字一出,冯云山的眼皮就不由自主的一跳,下意识的重复道:“王升远,难怪,难怪,那么王均远应该也在吧。”
“师兄他——不在,而且——”
“珮瑶。”冯云山突然截断了她的话,用力把珮瑶揽入怀中,紧紧的抱着她,“明白了,我都明白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发颤。珮瑶是爱自己的,对于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就像他丝毫没有怀疑自己对珮瑶的感情一般。但是王均远对珮瑶的感情他也不是看不出,这次为什么珮瑶能够顺利回来,他闭上眼睛也能想到。而一念及此,云山心里就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特别当他知道了永安城里的事情后,对王均远的感觉就更加复杂了。这个人与他各为其主,似敌似友,非敌非友,相互欣赏又总是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保持距离。偏偏他对珮瑶的感情之深不在自己之下,却又救自己于桂平县监狱于前永安城于后。
“有几句话我想我必须告诉你。”云山按下心中的种种思绪,缓缓说,“珮瑶,等一段时间,太平军的情况稳定下来,我把一切都安排好,然后我们就一起离开。相信我,最多一两年,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走了。”
这几句话让珮瑶一惊,却听云山继续说道:“我爱你,珮瑶。在我心里你比太平天国重要。只是这么久以来,太平天国里太多的事情都和我有关。现在我还不能走,我若离开,敌强我弱,或许我们没有事,但是那些跟随我们的兄弟却一定会有事。珮瑶,之所以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有听你的,是因为处在我的位置上,这是我的责任,我不可以为了自己,把那么多的兄弟都推向悬崖边。”这样几句话仿佛消耗了云山极大的力气。可是他必须说,必须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的在乎着她。若是今次不说,以后只怕是再也不会说了。
珮瑶的心陡然一空,云山仿佛是积压了许久的话在这一瞬间全数喷涌了出来,其实他的理由自己早已经知道,所以这么久以来自己并不强迫云山离开太平军,甚至近两年来提都不在提起。可是听他从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时,还是具有分外的重量的。云山,她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感觉到冯云山在自己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就更紧的抱住了自己,似乎害怕自己突然从他怀里消失一般。“云山,”她轻轻道,“一直以来,我都是相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