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六)

十四

全州城的天空中跳动着悲然的鲜红。四周回荡着的喊杀声,在哭泣的全州城上空盘旋着。宋叔突然低低的叹了口气,眼睛里有深深的哀痛之色。“他死了。”宋叔低下头去轻声说道。不远处的依然是战火纷飞,清楚的告诉每一个人,从此以后那盏太平天国的航灯熄灭了,这一次是永远的熄灭了。带着他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希望,所有未尽的遗憾,在轰轰隆隆的炮声中灰飞烟灭。

“珮瑶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吗?”苏姨在一旁几不可闻的叹道。远处一声炮响,那声叹息便被炮声轰得粉碎,在空气里溶解得干干净净。

静悄悄的大营里。弥漫开悲凉的气息。

珮瑶静静的守在冯云山的床边,愣愣的看着眼前死去的人,看着他的脸上最后的一丝笑容。大脑里一片空白。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了从营帐门口到这床边的短短的几步路,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营帐里面还有其他人。除了眼睛所能够看到的一切,她的所有的知觉在一瞬间居然全数一片空白!她甚至于忘记了眼泪,也忘记了哭泣,在确认了冯云山死亡的那一刻起,她所有的感触所有的思维都随着冯云山的离开而离开,这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东西可以进入她的视线,仅剩下面前那最后的一抹笑容。那样一丝明净而纯粹的笑容,似那日紫荆山中明媚的阳光,照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却在最美好的一瞬间,尽数融化在风中。

云山——死了?

残酷的现实让珮瑶陡然崩溃。这一生里她在用生命去爱着眼前的人,然而到最后看着他死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从此以后,天人永隔,哪怕是她拼命想留住心中的最后一点光和热,这个世界却已经不在给她半分机会。

那一刻的绝望和伤心几乎是压倒一切的。

冯云山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永远的睡觉去。整个营帐里,一层浓浓的悲伤在缓缓的散开,一丝丝的填满了空气中的每一丝缝隙,浸入每一个人的心里。

南王……走了……

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

好久好久,整个营帐里没有人说一句话。终于一丝冷风吹了进来,那是东王转身里帐。石达开听见他在帐外说:“攻城——报仇!”那声音冷得让见惯了沙场的太平天国翼王也禁不起打了个寒颤。

三日后,全州城破。

石达开走进营帐的时候,被里面的气氛一窒,整个人就楞在了那里。这几天外面的变化天翻地覆,营帐里面的时光却仿佛是停止了流动,静静地凝固在三日前的时候。三日前那化不开的悲伤,层层叠叠的堆积起来,竟是丝毫未减。他看见珮瑶还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冯云山旁边,神色憔悴,完全没有从前半分的神采,没来由的心中就一慌,对自己是否该来有些犹豫。

不过自己还是必须要来的。石达开想着自己的目的,终于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轻轻地唤了珮瑶一句。但是珮瑶却是完全沉溺于伤痛之中,竟是未作半分反应。

她居然没听见。石达开暗自一叹,那个平素武功如此出色,有人在一丈之内就能立刻觉察的珮瑶,如今居然连跟前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南王的死,真的让她的心也跟着死了。石达开的目光移到了营内的云巧身上,却看见云巧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云巧心里也是非常难过,毕竟她和云山是亲兄妹。只是看见珮瑶这些天的反应,她心中的慌乱和担心就立刻压倒了一切,不敢离开珮瑶半步。好些时候,云巧真希望两人可以一起大哭一场。

“珮瑶姐,翼王来了。”云巧心知石达开必然有事,忙走上前推了珮瑶一下,提醒道。

珮瑶这才有些回过神来,茫然的起身看着已到面前的石达开,微微施礼道:“翼王。”那样憔悴的神色让石达开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应该怎样开口,告诉她自己此来的目的?告诉她全州城破,东王下令屠城?告诉她天王无力阻止于是自己来请她帮忙?石达开觉得自己很残忍,半晌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远处的哭声低低的传来,全州城里是否已经是一片鲜血?城破那一刻的惨壮历历在目,这太平军,立刻就要从过去的仁义之师变成一群禽兽了。一想到这儿,石达开的心里就是一阵难过。

珮瑶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对,疑惑的朝外面看看,问:“外面这是——?”

“全州城破,东王下令屠城,谁也劝不住。”石达开答道。

“翼王此来是想——”她把话顿住没有说下去,心里倒也有些明白石达开的来意了。

“是。石达开的确有这个不情之请。”他咬咬牙回道。明知道如此的请求无异于在珮瑶已经痛得麻木的心上再割一刀,但是身为太平天国的翼王,却有无法坐视大军屠城,更何况这次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是否滥杀无辜的问题。因此明知道珮瑶现在因为云山之死伤心欲绝,他还是不得不前来开了这个口。如今怕是只有珮瑶才能够劝得了东王了。仿佛害怕她会开口拒绝,石达开顿了顿又说:“毕竟,苍生何辜。而且我想南王也不会愿意看到今天的情况出现。”

云巧听得心中一惊,想不到石达开此来是为了这事。真的要珮瑶去劝东王吗?她在心中摇头,东王的做法也未必不是一些人的愿望吧。大哥去世的时候,若非自己还有几分理智尚存,只怕是自己也会想冲入全州去杀人泄愤。可是现在,石达开却来让珮瑶去劝止东王,这怎么可能!

然而珮瑶的神色却是淡淡的。“这样的情况,云山也不会愿意的。”她喃喃的重复着石达开的最后一句话,神色之间渐渐浮现出一片凄凉。石达开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东王的命令,竟是连天王也劝不住了么?她本是聪明之人,这背后的微妙有多少,一听就明白了过来。云山之死,虽是因为全州主动放炮所致,天王或许会愤怒,会复仇攻城。但是不管怎样,他会尊重云山的意思。既然云山已经说了不报仇,天王会听的,更不会去屠城。但是对于东王,报仇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他只是借此告诉所有的人,犯太平军者,杀无赦。全州也不过是东王用来立威的。珮瑶心道。但是现在东王的命令天王也阻止不了了,这又意味着什么?利用全州立威,对外也对内吧。

她回头看着冯云山,云山啊,看见了吗,着就是太平天国。你才一离开,一切就已经这样了。珮瑶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凄凉而艳绝的笑容,她发现自己居然在笑,一边笑却又一边止不住滚下泪来。石达开说得没有错,这样的情况,的确是云山不愿意看见的。家国天下又如何,惨淡经营又如何,到头来倥偬一生,什么都留不住。云山,这太平天国,真的是要毁在自己的手中了。珮瑶笑着,这样的笑容让云巧心中发毛。只是生性单纯的她,哪里会明白石达开话里如此深刻的含义,自然更加不能体会珮瑶此刻的心情。这些日子里,在珮瑶已经绝望又渐渐平静下来的内心深处,多少也是否希望太平天国能够真如云山心中所盼望的一般,能够有一天拥有真正的太平?然而东王的做法,无疑是将这最后的幻想也彻底了断了。离开了冯云山的太平天国,是不是和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全州的事?珮瑶不敢再想下去。既然事已如此,那么云山,我就替你再完成最后一件事吧。做完之后,这太平天国就真的与我无关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了。她闭上眼睛,然后听见自己对石达开说:“我去,见、东、王。”那声音冷漠的游离在营帐内,已经完全不似她的声音。

十五

蓑衣渡的江边,晚霞是如此的壮美。

冲天的大火,将晚霞烧得通红。离全州百里以外的人,只怕是都可以看见这水天之间泣血的红色。三军素缟。

只有珮瑶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站在那里抱着孩子,神色之间却是一片恍惚。火舌包围着冯云山,炙人的热浪在四周翻滚着,木柴燃烧的劈啪炸裂之声是如此的尖锐,这声音在她身上一寸寸的割下去,直到她觉得这天地万物皆已死去。

“珮瑶,相信我,最多一两年,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了。”他的话还在耳边,是那么的真切。珮瑶看着火焰在天地之间跳跃着,缓缓的吞没了冯云山,缓缓的吞没了他惨淡经营的一切,也缓缓的将自己的心也一起吞没。云山,一直以来,我都是相信你的,从来你说的话,都一定会实现的,不是吗?珮瑶终于闭上了眼睛。

终归,一切都快结束了。

“巧儿,帮我抱一下孩子。”好久,珮瑶再度轻声唤道。

云巧听得珮瑶叫她,忙伸手去接过孩子。不料刚一抱稳,蓦的感到浑身一硬,数处大穴皆是一麻,珮瑶竟然是动用了师门的“劫渡”之法,一瞬间提高了数倍功力于出手间将自己制住。

珮瑶到底想做什么?她隐隐猜到一丝不对,不由得大是惶急,偏偏穴道被制说不了话。

“巧儿,”珮瑶的声音细细密密的传来,用的是内功传音,显然是不愿意让旁人听见,“这儿有三封信,一封给宋叔,一封给大师兄,一封待孩子满了18岁后再给他。”她看着云巧抱着的孩子,眼中似有不舍,但是语气依旧十分坚定,“姐求你一件事,今天晚上带着孩子离开太平军,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开,看着前方冲天的大火,神情却是一片悠远,仿佛在想着什么快乐的事情。“云山说过的话,从来都回实现的。其实这一次已经用不了两年那么久的了。”她说道。

那样的话语令云巧十二分的恐惧,原本以为在见过东王之后珮瑶已经恢复正常了。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大错而特错。珮瑶的主意是从未改变过。一想到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再一看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异常,巧的眼中就流露出惊惧的神色。不可以啊,不可以这样啊。她想大喊,却只能是徒劳的张张嘴,吐不出一个字来。

“以后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巧儿。”她听见珮瑶如是说,然后对着自己凄然一笑,那一笑之中居然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接着就感到浑身的压力陡然一松,珮瑶已经闪电般的掠起,没入了烈火中……

火舌剧烈的收缩了一下,然后又猛的膨胀开来,刹时便将她包围在里面。云巧只看见她那雪白的衣衫在火中翻滚了几下,似风拂过柳枝。似雁飞过寒潭,刹那间一切便都模糊了下去。

云山,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一起走了。

巧儿仿佛听见珮瑶最后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最后的一刻她的笑容竟然是如此的宁静。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有什么东西滑在了脚边,低头看去,是白冷剑。她俯下身去把剑拾起,感觉到衣服里多了点东西——是那三封信吧。剑名白冷,从此这剑,真的冷了。她想到。然后耳边响起了惊呼之声,天王他们总算是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了。

晚霞满天,流水无言,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终于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大雁的哀鸣,抬头看去,那一片天空也已经似乎要滴出血来……

七年后,太平天国内讧,杨秀清,韦昌辉被杀,石达开出走;十三年后,太平天国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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