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不过四十上下, 面色微黑, 目光也总是黑黢黢的沉重,一眼望过去,便觉他不似好相与的人物。
然而真的到了近前,同他说上几句话,却觉他言语舒缓, 语气和煦, 寥寥几语, 便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至于他话里头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就一概不知了。
承安在宫中见多了人心反复, 揣摩别人心思也是一流,多年的苦楚总算是为他带来了一点儿好处, 在这位圣上心腹面前, 虽不敢说是游刃有余,却也是面色如初, 未露颓色。
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已经很了不起了。
张英笑吟吟的看着他, 使得自己面上冷而硬的胡渣,也带上了一点儿柔和味道。
“殿下有心为圣上分忧, 自然是好事一桩, 只是臣在边上,少不得要说几句不中听的,”他站起身, 亲自为承安斟茶:“殿下听了,可别动气。”
承安笑着谢他,道:“张大人只管说便是。”
“圣上只给了半月功夫,那便是万万延误不得的,”张英也不绕关子,径直问道:“殿下恕罪,臣冒昧一问,您可有思路吗?”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承安正色道:“长安近来议论纷纷,对于此事猜测不绝,堵不如疏,还是从根上解决为好。”
“此次春闱头名,便是皇后胞弟,姚府出身的姚轩,这次的事情,对他的议论也是最多的。”
“石渠阁论在即,诸多名宿大儒已然抵达长安,此事闹得这样厉害,遮遮掩掩也没意思,倒不如请诸位名宿择地讲学,再□□闱举子们一道列席,届时有一问一,有二问二,内情如何,岂不一目了然?”
“殿下这主意倒是想得好,只是有一桩,怕是不太妙。”
张英面色不变,只依旧含笑:“春闱结果已出,名次已定,倘若前列者果有实才,这一遭却表现不佳,又该如何?
臣等几个考官是没什么,只怕外边的议论有增无减,反倒害了这举子。”
“再则,”张英慢悠悠的笑了:“姚轩已经被点了会元,若是被人问住,丢的可不仅仅是臣等考官的脸面。”
“殿下也是养在皇后娘娘名下的,应当最是知晓其中利害才是。”
“张大人宽心,”承安面色温和:“届时大可早做安排,多方考校,一局败了也没什么,总会在别的地方捞回来的。”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就更加不必忧心了,”他微微垂首,以示恭敬:“我这主意不过是拾人牙慧,照娘娘意思说出来罢了。”
张英一直平和无澜的面容显露出一丝波动,随即一笑:“娘娘大气,做臣子的委实敬佩。”
承安含笑不语。
“既然如此,诸位名宿便由臣来安排,至于此次春闱的举子们,”张英道:“只好劳烦殿下辛苦了。”
这显然是个会得罪人的活儿。
——成绩都出来了,谁愿意再去参加一次考校。
若是成绩好也就罢了,若是成绩差,少不得要被人暗地里指指点点,说当初成绩来的有水分,平白坏了名声。
承安去干这个,即使是皇子,只怕也会平白沾一身腥。
然而他既没有发怵,也不曾推诿,只是同之前一般平静的点头应了此事。
如此行事,倒是叫张英高看他一眼。
“那李姓学子在狱中死的蹊跷,时机也微妙,只怕大有可查,”承安凝神道:“他并不是长安人氏,到了这里来,要吃饭、要住宿,要添置日用之物,总会同外界接触。”
承安道:“我吩咐人查了他前些日子以来的言行举止,未曾发现异样,只是有一桩事情,很是奇怪。”
张英顺势去问:“什么事?”
“他的家人,”承安沉声道:“他没有给家人写过信,在春闱登榜之后。”
被他这样一说,张英的眉头也隐约蹙了起来。
——这确实是有些奇怪。
人皆有私心,都会有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冲动。
项羽更是曾经言说,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李姓学子并不是什么有名的才子,能够登榜显然是意外之喜,而在得到结果,乃至于身死的这段日子里,他却始终没有致信通知家人,这可是太奇怪了。
承安心知自己有多少斤两,点了一句,便不再多提,歉然道:“大人才干非我所能及,只好躲懒,将此处疑点,托与大人去查了。”说完,便站起身,作势离去。
“殿下客气,”张英起身送他:“届时有了结果,臣自会吩咐人告知。”
承安出了张府,便见敬方侯世子许捷正牵着马,在街口处等着,面色微急,心中便了然几分。
他被迁往甘露殿去,由锦书教养的时候,圣上似是方才想起来一般,将敬方侯世子许捷与忠武将军之子马相指给他做了伴读。
说是做了伴读,可谁都知道,自此以后,敬方侯世子与忠武将军之子便被绑在承安身边了,等闲脱身不得。
——伴读以及他们身后的家族,都会被默认为是皇子的附属势力,倘若背主,也是没人敢要的。
圣上倒也不是有意为难承安,所以挑的人选也都是没什么特别大野望的,即使是被划到了之前失宠多年的皇二子身边去,也未曾生出什么怨怼来。
归根结底,承安总归是占了便宜,草草的将自己班底列了出来。
“这儿不便说话,”他大步走过去,道:“咱们换个地方。”
“殿下,”等到了内室去,许捷方才低声道:“您猜的一点儿都不错,我私底下打听了,侍中张英的两个心腹告了假,一个说是家中亲眷去世,回乡奔丧,另一个则是祖父十年丧期到了,告假前往祭祀。”
“祭祀那个倒是真的,那个回乡奔丧的,差人往他们府上打听,说确实是这样,只是我不放心,吩咐人往他老家去探听,今日人才回来——根本没这回事。”
“果不其然,”承安低头摩挲茶盏微烫的边缘,淡淡道:“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张英浸淫朝堂多年,没道理看不出来,现在去看,只怕他是等着我开口。”
“他想做什么?”忠武将军之子马相听得蹙眉,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总不能……张英也在科举舞弊一案中插了一手吧。”
“要是这样的话,”许捷为难道:“那就棘手了。”
“不会的,”承安抬眼去看他们,摇头道:“张英是圣上心腹,富贵权势于他而言,都算不得什么,更不必说他还是今次考官,没必要将自己陷进去,徒惹圣上不悦。”
“那他这是做什么,”许捷狐疑道:“这案子从开始到现在,都过去多久了,我可不信他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所以只坐在家里等着半个月后被圣上骂。”
“算了,”承安道:“至少在现在,他同我们是一个心思,其他的那些,就不需要理会了。”
“现在的张英不是我们能得罪的,将人手都撤回来吧,眼下还是先了解了科举舞弊的案子要紧。”
“殿下,”马相叫住他:“您这是要去哪儿?”
“往姚家去一趟,”承安道:“见一见本次的会元,同他说说话。”
此次会元是皇后胞弟,而承安更是皇后养子,许捷闻言倒也不觉奇怪:“殿下还在甘露殿,挂在皇后娘娘名下,与姚家人生出龃龉来,反倒不美,趁此机会过去说一说,也是好事。”
末了,他又问:“要不要我们跟着,一道过去?”
“不必了,”承安头也不回,语气含笑:“又不是提亲去,还要人在边上助场吗。”
午膳过后他便出宫,先是往张英府里走了一趟,后来又跟许捷和马相说了一阵,等到他到姚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姚轩虽不在意外头流言纷纷,却也不愿出门去做活靶子,索性留在家中温书,闲暇时候便考校姚昭功课,倒是自在。
还不到晚饭时分,兄弟二人正坐在书房里,姚昭被他问的一个脑袋两个大,正在想如何脱身,就听仆从禀报——二殿下来了。
姐姐身下养着圣上的二皇子,这姚轩是知道的,只是无缘得见罢了。
至于圣上吩咐承安主理科举舞弊一案,也不过是今日午膳时刚刚做的决定,他自然也是不知道的,骤然听人来报,还当是姐姐托这位二殿下来送信,急匆匆带着姚昭迎出去了。
无论得宠与否,承安都是圣上的皇子,臣子们见了,自然不得冒犯,更不必说这会儿圣上对他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了。
他们兄弟二人过去的时候,姚望正在前厅同承安说话。
这些日子下来,姚盛的病愈发重了,眉毛都脱的快光了,这种事情又不好宣扬出去叫人知道,姚家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寻医问药,姚望在边上看着,整个人都憔悴了好多。
承安其实生的很像圣上,英挺的眉,狭长的眼,挺竣而明朗。
只是圣上面上笑意多些,见了总有春风拂面之感,承安面色冷些,连唇都是习惯性的抿着,所以才没人说他们生的相像。
姚望待锦书并不好,对于原配留下的孩子其实也不过了了,这承安都听人说过。
只是到了这会儿,姚家的脸面上系着姚望,也系着锦书和姚轩姚昭,所以大家才心照不宣的将之前那些不愉快掩藏起来,营造一个和睦的假象。
承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姚望说这话,心中不耐,却也不会叫姚望看出来,听他问了一句皇后近来如何,正待开口时,却被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
“——二殿下,两位公子过来了。”
就如同承安生的同圣上相像一般,姚轩与姚昭同锦书也是很像的。
同样出众的面容上生了一对梨涡,男子是温煦,女子是娇甜,各有风姿。
承安本是习惯性板着脸的,见他们一道过来,面上一双梨涡时隐时现,头脑中霎时间想起锦书微笑时候的样子,面色不觉柔和起来。
几个人寒暄着说了几句,便直入正题。
承安将自己的意思说了,目光便落到姚轩面上,静静等他回应。
姚轩也不拖沓,自若道:“但凭殿下安排便是,我自无不可。”
很奇妙的,承安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同锦书极为相似的地方,这叫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话:“本朝名宿少有空谈之士,若是被问到,必然要言之有物才好。”
姚轩微微一笑,谢过他的好意:“谢殿下提点。”
承安点了点头,婉言谢绝姚望留饭,告辞离去。
他往姚家去的时候,便已经是傍晚,到了这会儿,长安已是华灯初上,月光清皎。
内侍们候在外边,静默如一尊尊雕像,一言不发。
他踏着月光,缓缓回甘露殿时,却瞥见披香殿方向,往宫外去的一行人。
“那是做什么的?”承安低声问身侧内侍。
“奴才也不知,”那内侍蹙眉道:“多半是贤妃娘娘赐了什么东西往外边儿去吧。”
“赐了东西,”承安将目光收回,顺嘴问了一问:“赐给萧家吗?”
“原先是这样的,这会儿倒也未必,”内侍想了想,道:“三殿下与陈家姑娘定亲,贤妃娘娘时不时的,也会往陈家送点东西,以示亲近。”
贤妃与披香殿的事情,承安是不想沾染的,既是嫌麻烦,也不愿连累锦书出来,帮着收拾烂摊子。
淡淡的瞥了一眼,他抬腿要走,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却忽的冒出一个念头来。
——静仪长公主的驸马陈阳,也曾巡牧锦州。
而张英那位回乡奔丧的心腹,便是往那里去。
脑海中倏然闪过无数个念头,一一思量过后,承安方才一笑。
“原来如此。”他这样自语。
内侍不解的问:“怎么了,殿下?”
“没什么,”承安语气轻快:“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