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兮和黑鹰同时欢呼,扑过去牵住他手臂,拉到桌旁坐下。顾婉兮端茶倒水,激动难耐;黑鹰盯着他上下一阵打量,取笑道:“你怎么弄得跟野人似的,一别五年,没瘦反壮,莫非谷里伙食不差?”
“还……行吧。”林逸挠头笑笑,口语略显生涩,但眼中精光内敛,甚是敏锐,教她们瞧得目不转睛。
他叙述经历,自己在雷劫谷苦修,起初相当煎熬,颇觉孤独寂寞,整天自言自语,赖在草堆中昏睡,不愿动弹,偶尔对着野兽说话聊天,疯疯傻傻。过得半年,受不住痛苦,精神濒临崩溃,数次抱住岩石,拿头猛磕,以求解脱。好在尚存几分理智,危急时收敛力道,只撞晕自己,捡回性命。
打那以后,情绪逐渐平复,习惯了孤独,便潜心静气,按捺焦躁,彻夜修炼玄功。春夏秋冬,花开花败,伶俜孤影,岁岁朝朝。五脏练气决轮回五次,天人交汇,灵力饱满充沛,内丹即将成型,偏偏又陷入瓶颈,百尺竿头难进寸步,这才离开雷劫谷,否则还想再待半载。
林逸端盆洗漱,照见自己相貌,身高虽长,水中依旧是那个少年,乐道:“灵峰果然神奇,这么久也不显老。”遣开她们,擦净身子,换了件新衣裳,佩刀戴玉,背着行李,推门而出。
顾婉兮和黑鹰守在院中,忍不住多看他两眼,久别重逢,倍感亲切。林逸微笑示意,招手让黑鹰落到肩头,徐徐说道:“顾小姐,小子修行遇到困碍,闲来无事,咱们结伴下山,正好帮你寻人。”
顾婉兮走到他身旁,皱眉问:“大人,您遇到阻碍了?”
林逸掐指一算,点头说道:“我有预感,劫数将至,需下山历练,突破桎梏。”
黑鹰讥讽道:“瞧瞧你整得跟神棍一样,说起话来大言不惭,还劫数将至,逗我开心呢?”
“或许吧。”林逸扭头望来,目光柔和。
两人一鹰,沿道下山,途中所遇弟子,纷纷避让。因那个倒霉蛋和他发生争斗,被逐出师门,均觉后怕,不敢靠近,面露嫌隙。林逸虽知错不在自己,但也有世事变幻,人心叵测之感,无奈叹气,加快步伐。
因顾婉兮内力差劲,林逸不便运轻功赶路,到了傍晚,才走十多里,遂露宿歇脚。过得三日,终于抵达山脚,从断崖上悬藤蔓爬下,重返尘烟。
顾婉兮问:“大人,我们去村里雇牛车吗?”“太慢。”林逸摇头拒绝,拍了下后背书箱,说道:“我有官符,咱们去驿站借马,顾小姐可会骑?”
她道声不会,林逸笑着说:“没事,我教你。”
半个时辰后,走进村庄,找乡民问清驿站方向,夜幕前赶至,歇息一晚,次日动身。黑鹰飞翔领路,两人快马加鞭,翻山越水,转过两旬,到了济州蕃县,顾婉兮家乡。
两人送还马匹,缴纳路银,带着黑鹰入城,再沐俗世繁华,但瞧处处新奇,感慨良多。林逸跟着她穿街绕巷,停在一栋小院外,墙壁老旧倾斜,砖瓦褐黄松落,里面载着一排光秃秃的桑树。
顾婉兮解释道:“我妹夫家养蚕营生,现在不是时候,明年三月,就能看到蚕宝宝啦,还有满树的桑果。”顿了顿,又说:“十二月过年,三月正值春季,宝宝怕热,再晚些日子可养不活了。”
“蚕宝宝……顾小姐叫得真亲昵。”林逸笑道。顾婉兮羞涩低头,扭捏地说:“咱们养蚕户都这么喊,大人莫笑话。”
她咳嗽一声,板住脸,伸手敲响门扉,高声呼喝:“妹夫在家么?我是妮儿!”
“噗嗤!”这回轮到黑鹰失笑,羽翼掩住鸟喙,偷偷说:“原来你小名唤作妮儿。”
等了片刻,院中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木扉启开,一位青年男子探头而出,身材消瘦,面带愁容。乍见顾婉兮,他跪地嚎哭道:“妮儿总算回来了,堂客上月里失踪,报告官府,至今毫无消息,留我一人寝食难安,肝肠寸断。若她真遇到意外,我也不想活了!”
堂客是本地方言,意指娘子,林逸久居淮江画舫,招待各路宾客,自然晓得意思。瞧其表情真切,不像作假,登时拧紧眉,刚要去扶,顾婉兮已扑了过去,抱着他落泪,哽咽安慰:“妹夫别怕,妮儿从山上带来高手,有林大人相助,定能找到我妹子。”
两人哭了好一阵,才堪堪止歇。青年男子拜向林逸,颤声道:“小人姚铁牛,叩见林大人!”
“姚兄勿跪,当真折煞小子!”林逸急忙托住他双肘,“发生了何事,我们进屋细说。”
姚铁牛千恩万谢,领着他进门,到了正厅内,看桌上茶。林逸环首四顾,地板破旧,墙壁透风,家具缺角断腿。碗筷堆积在水池中,沾着稀粥剩饭,显是姚铁牛无心打扫。
一只蟑螂从脚底嗖嗖穿过,林逸视若无睹,接住他递来的茶杯,边沿残破,坑坑洼洼,周围积着一圈茶渍。随即不动声色地喝了口,味道淡如白水。
姚铁牛惶恐道:“林大人,家里没有其他东西,招待不周,求您莫怪。”
“姚兄客气,小子疏忽,空手而来,忘带见面礼,待会定要补上。”林逸笑胜春风,而后郑重神色,柔声问道:“我是顾小姐的好友,您内人出了何事,但说无妨。”
姚铁牛闻言又欲哭泣,哆嗦着嘴唇讲道:“过了养蚕季,小人没有营生,只得找差帮工,赚点口粮。上个月,我和堂客想去关外淘沙捞金,碰碰运气……”
三年前,顾婉兮亲妹妹顾晴,嫁给胡铁牛,不嫌他家穷,共同操持生计。两人甜蜜恩爱,想要个孩子,苦于家境,得多多挣钱。而蕃县离流沙境不远,隔壁城有人淘金发了笔横财,姚铁牛听闻,动起心思,遂与娘子商量,夫妻俩一拍即合,在炕上畅想未来,傻傻笑了半夜。
他俩整理行囊,带上干粮,出得蕃县城外,途径小树林,遇到一群淘金客,寥寥数人。为首一名青年男子对姚铁牛说,他们去河边筛沙,牛车轱辘陷进泥里,挣脱不得,需找人帮忙推动。姚铁牛淳朴忠厚,当即答应援手,让顾晴看守行李歇息,自己跟他们过去。
到了河边,几位汉子费了半天劲,才将牛车推出,对姚铁牛连连道谢,另赠半两银子,驾车离开。姚铁牛喜出望外,赶回林中,顾晴已不在原地,以为她去解手,等了一会,仍不见其归来。姚铁牛四处寻找,呼名喊姓,却无人应答,霎时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骇然醒悟:“被那群汉子骗了!”
他冲至河边,淘金者早已离去,轮印驶上官道,交相混杂。胡铁牛顺着道路追了三天三夜,眼圈通红,最终晕倒昏迷,被官兵救醒,送回家中,遂去衙门报案,又托教书先生写信,寄往天枢峰。信差知他在灵峰有亲戚,不敢怠慢,快马送达,才有如今种种。
原由说完,顾婉兮俏脸惨白,浑身颤抖,惧愤交加。林逸两眼冒火,拍桌而起,暴喝道:“姚兄,地址给我,小子这就去找!”
姚铁牛说出地名,又形容了四周景致,有两棵杉树连理并枝,极为醒目。林逸记住位置,放下书箱,招呼秦柔跟随,快步冲出正厅,头也不回地喊:“顾小姐,你在家里陪妹夫,小子先走一步!”
“我也去——”顾婉兮惊呼,刚跑到门外,却见林逸施展九宫步,宛如飞鸟凌波,翻身跃过院墙,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视野内,迅若疾雷。
黑鹰拼命扇动翅膀,才勉强追上他,急喊:“林公子,你慢点,等等我!”
林逸微缓脚步,让黑鹰跟上,挥手将它抱住,再催动真气,贯射奔出。路人眼角余光一闪,他已擦肩而过,卷动飓风呼啸,尘土飞扬。
仅十息功夫,林逸就冲出了蕃县,等守军察觉,一阵大呼小叫,牵马要缉拿,再一回头,哪还看得见他踪影?
林逸一路追风逐电,两旁景物飞速倒退,光阴消逝,夕阳晚照,密林近在眼前。姚铁牛和顾晴走走停停,曾耗费三日才抵达这里,而他只花去两个时辰,就已至此。
林逸放慢脚步,以恢复气力,黑鹰从他怀中挣脱,落到肩头,梳理凌乱的羽翼,嘀咕道:“林公子,你怎么跑得比我飞得还快?”
“修炼。”林逸简单回应,迈步前进,目光扫视四周,忽见两颗杉树交缠生长,与姚铁牛描述相符。耳朵分别方位,朝水声处走去,穿过密林,到了河边。几丈外泥土凹凸不平,脚印错杂,又有车轮陷痕,正是此处。
“如今人去楼空,我们该如何是好?”黑鹰无奈发问。
林逸趴在地上,专注研究,凝思道:“脚印一深三浅,除了姚铁牛在使劲,其余三个都在偷懒——果真是人贩子!”
“还有呢?”
“看那。”林逸指向远方草丛,枯叶焦灼,石堆散布,中间现出一条窄沟。黑鹰不明其意,抱怨道:“你别卖关子,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