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个孩子

渡江后,汴都城里多了三座王府——瑞王府、瑾王府和狄王府。

步惜晟虽是步惜欢的庶兄,但一脉所出,其嫡子是正经的宗室子弟,于是便封了瑞王,赐居瑞王府。

巫瑾幼时为质,在南图尚无封号,他的王府便仍称瑾王府。

如今,关外虽已无五胡狄部,但呼延查烈是狄王的血脉,便封了狄王,暂居于狄王府。

暮青没许人通禀,径自进了狄王府,在后花园西侧的练武场寻见了呼延查烈。都已经晌午了,小家伙还在练武,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武者袍,手中握着把寒光凛凛的小弯刀,劈划挑刺,有模有样。

“嗬!”只听呼延查烈忽然暴喝一声,刀光掠眼而过,刀痕累累的木桩上顿时飞起一片木屑,擦鬓而过,射落台下。

练武场上布有木桩阵,高低粗细各有不同,一人立在阵中,单足点桩,稳如泰山。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呼延查烈,面容冷峻,秋日当头也暖不化一身拒人千里的冷厉气息。

“错了!”月杀冷漠地道,“正午用刀,须忌平直。我教你的刀法,不是熟记招式便可御敌,白天出刀须分晨午,月下用刀须观望朔。只凭蛮勇,不思活用,你就算学会了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过是花架子。”

呼延查烈本有欣喜之色,听见月杀的话后不由懊恼地皱了皱眉,调整角度,再次出刀。

这一回,他没再出错。

月杀道:“傍晚加练一个时辰。”

“是!”呼延查烈单手握拳置于心口,朝月杀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谢师父教导!”

月杀足尖用力一点,仰身翻下练武台,正落在暮青前方。他转过身来,跪下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呼延查烈看见暮青,几乎是从练武台上冲过来的,到了人前才发觉喜怒过显,不由将刀一收,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暮青笑了笑,并不戳破他的心思,只道:“我本以为来晚了,错过了午膳,不过看来并不晚。”

小家伙一听,喜色点亮了蓝眸,接着却皱了皱眉,嫌弃地道:“王府的厨子做的烤羊腿难以入口,离草原风味差得远,他真的在西北待过吗?”

渡江后,暮青担心呼延查烈在江南吃住不惯,便命人在汴都城中寻找会做西北菜的厨子,但江南百姓安居已久,少有去过西北的,只有一些厨子在西北军来江南征兵时跟着学过几道西北菜,于是便从其中挑了两个手艺好的进了狄王府。

看来狄王殿下很不满,这牢骚憋了有段日子了。

暮青道:“就算是西北的厨子,也做不出正宗的草原风味,何况这两个厨子只是学做过几道西北菜?你若吃不惯,不妨让他们做些正宗的江南菜尝尝。”

呼延查烈一脸嫌弃,“江南菜本王尝过,太好看,好看的菜只有女人爱吃,怎么能养得壮男人?”

暮青气得发笑,真不知这孩子长大后能嘴毒成什么样儿,她淡淡地道:“那是你不饿,若真饿了,什么菜都可饱腹。我现在就饿了,倒想尝尝那难吃的烤羊腿。”

说罢,她径自往花厅去了。

呼延查烈在后头跟着,语气担忧地悄悄问月杀:“师父,午膳有烤羊腿吗?”

月杀冷漠地答:“我不管厨房的事。”

暮青在前头听着两人的话,不由扬起嘴角。她在宫中无需月杀保护,考虑到呼延查烈将来可能会回关外,于是便命月杀到狄王府来教他武艺,这孩子性子孤僻,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让他觉得亲切些。今天看来,他们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正想着,一抬眼已看见了花厅,花厅外有个婢女正在当差,见了她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远远的便跪拜道:“奴婢香儿,叩见皇后娘娘!”

暮青快步上前将香儿扶了起来,问道:“在王府可还好?”

“一切都好,谢皇后娘娘!”香儿福身回话。

这时,呼延查烈和月杀也到了花厅,小家伙经过暮青身边时嘟囔了一句,“这原先是谁的丫头?勤快是勤快,就是嘴碎了点儿。”

香儿听了,一脸苦笑。

“她是姚惠青的婢女。”暮青也不管呼延查烈还记不记得姚惠青,兀自对香儿道,“江北那边已有消息传来,你家小姐还住在都督府里,衣食不缺,只是不能出府。她的伤已经好了,有御医定期到府里为她诊脉,是个专门在御前请脉的老御医,可见元修待你家小姐还不错,也很谨慎。那老御医是他信得过的,不会轻易被人收买,加害你家小姐。你放心,虽然现在想把她救出来不是件易事,但只要有机会,我是不会放弃的。”

姚惠青所身处的局势其实比暮青告诉香儿的要复杂得多。

元修是新帝,而步惜欢刚亲政,故而北燕和南兴两个朝廷的情况有些相似,新帝需要提拔一些亲信,即所谓的新贵来跟世家大族对抗,此乃制衡之道。元修铁腕治国,启用的人里除了沈明启,还有姚仕江之流。他大用奸佞之辈,看似令人忧心,实则不然。大姓豪族,江北居多,欲行新政,阻力要比江南大得多。元修想稳定朝局也好,想为日后的治国之道铺路也罢,现在都必须任用一些能吏,而忠正之人往往仁厚,不及佞臣敢为。所以,眼下启用沈明启和姚仕江之流对打破江北根深蒂固的局势是有好处的。

民间有句老话,叫卸磨杀驴。奸臣想用时最得力,要杀时也最无顾忌。纵观青史,甘愿为刀的臣子没有几个善终的,这些人大抵也知道自己干的坏事太多,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灭口,所以无不极力地往后宫安插势力,希望能与皇帝联姻,以保全自己。

姚惠青“嫁”进都督府后,姚家便与她断绝了关系。听说,盛京大乱那夜,元修宣见姚仕江,姚仕江还想把姚惠青带回府里家法处置。但现如今,姚家却变了态度。

元修登基之后,朝中自然有劝他立后纳妃的声音,当初元敏曾为元修订了一门亲事,即宁国公的孙女宁昭郡主。可这位郡主却涉嫌纵容贵女杀害盛京府尹之女郑青然,凶手虽不是她,她的闺誉却受了很大的影响,此后就一直深居在府里,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北燕朝中有希望元修奉行孝道立宁昭为后的声音,也有抨击宁昭品性不端,劝新帝另择良后的声音,百官盯着后宫,情形与南兴这边可谓如出一辙。

听说,元修将所有奏请立后的折子都留中不发,明显有空置后宫之意。但他对谁都无意,却偏偏爱去都督府,而都督府里如今只有一个姚惠青,盛京城中自然就盛传元修对姚惠青有意。

朝中抨击姚惠青的折子多如雪片,姚仕江一改对自己这庶女的态度,举全族之力保她,心思显而易见。

姚惠青足不出府,却已卷入了前朝后宫的利益之争里,好在元修将都督府保护得很好,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至今姚家的人都没能见到姚惠青,她暂时不会受外界所扰,但日后就不知道了。

现在,北燕朝中不知有多少眼线盯着都督府,想把姚惠青救出来难如登天。

暮青怕香儿担心,这些事便按捺未提,只报喜不报忧。

香儿听后,抹着眼泪道:“奴婢相信皇后娘娘!”

暮青淡淡地笑了笑,“传膳吧,狄王年幼,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用膳当按时,平时要多劝。”

“奴婢可不敢,您没听见狄王殿下刚刚说奴婢碎嘴吗?”香儿嘴上发着牢骚,腿脚却比谁都麻利,转身便出去传膳了。

厨房在后院儿,香儿穿过游廊,刚进后花园,前面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香儿啊的叫了一声,大喊:“有刺……”

“哪个刺客会被你这个笨丫头发现的?”那人有点儿恼。

香儿定睛一瞧,见挡路之人竟是血影,顿时拉长了脸,“怎么是你?”

血影啧了两声,“见了恩公,就这态度?”

“恩公?”香儿嗤了一声,当初要不是血影硬生生地将她扛走,她就能留下来陪小姐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总在想,如果当时能挣脱开,小姐现在就不至于孤身被困了。她苦恼自责,却无济于事,而受人之恩又是不争的事实。

“难道不是?”血影的眉毛挑得跟刀似的。

“是是是。”香儿难以否认,只好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奴婢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这才对嘛!”血影立即喜笑颜开,寻思着若按江湖规矩,理应还有后半句。

却听香儿道:“恩公,您挡着路了,奴婢要去传膳了。”

“……”传膳?

没等来后半句,血影神色古怪地端量着香儿,只见这丫头很有耐性地与他对视着,那神情却似在说你怎么还不让开。

“咳!”血影咳了声,正色道,“别怪小爷没提醒你,你这丫头可不大懂规矩。”

香儿一听就冷了脸,她是丫鬟,说她不懂规矩便是说小姐没调教好她,连累主子可是大错,“奴婢愚钝,不知何处失了礼数,还望恩公指正。”

血影不解她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犹自说道:“受人救命之恩,一句谢谢便能抵了?你也太不诚心了。”

“那敢问恩公,怎样才算诚心?”

“当牛做马!以身相许!”

“……”噗!

香儿默然半晌,没绷住笑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笑声银铃儿似的,渐渐笑弯了腰。

“有何可笑的?”血影有些恼,此乃规矩!这丫头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也不用她当牛做马,她要是说一句以身相许,他就勉勉强强地收了。

“恩公,人言大恩不言谢,何况奴婢是言谢了的。”香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血影,一副“您病得不轻”的神情,“奴婢以为,恩公应是忘了一件事,奴婢是小姐的丫鬟,即便当牛做马,也是给我家小姐当牛做马,小姐不把奴婢指给恩公,奴婢可不敢自己做主。再说了,奴婢也没有嫁人的打算,即便要嫁,也要嫁都督那样的人。”

“都督?”血影竟然懵了一下,“你是说……皇后娘娘?她可是女子!”

这丫头真有磨镜之癖?

香儿心情很好地抚了抚花钗,笑得甜美,“连女子都不如男子,谁人愿嫁?”

“……”这话似乎有理,可是好像哪里不太对?

血影正深思,香儿抬手拨开他,大摇大摆地办差去了。

……

午膳没有烤羊腿,但有两道西北菜,风味离在军中尝到的确有些差距,但也不难下咽。呼延查烈只是嘴毒了些,用膳时倒也不挑剔,连厨子做的江南菜都吃了不少。许是习武的原因,他的饭量着实不小。

饭后,呼延查烈问:“你要在王府里午歇吗?”

暮青本想去趟瑞王府,把刘黑子的婚事托付给老王妃高氏,但看到呼延查烈满含希冀的目光后,她竟心头一软,答应道:“好,你帮我安排可好?”

难得这孩子肯亲近人,瑞王府之行改日也无妨。

“好!”呼延查烈难掩高兴,刚答应下来,便真像个主子似的去安排了。

他住在景澜院,暮青便被安排在了景澜院的东厢里。

香儿被派来东厢听用,“王爷说他自个儿能睡,用不着奴婢服侍,让奴婢来服侍皇后娘娘。”

暮青笑了笑,见窗台上插着一枝木芙蓉,微风摇着紫叶,花开得正红。难得闲暇,暮青却睡不着,在榻上歇了片刻便起身出了东厢,悄悄地来到了主屋窗前。

许是习武累了,呼延查烈竟已睡着了,暮青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心头不由生出些许暖意和不舍。

要走了,她该怎么跟这孩子说呢?

此去太险,她不能带着带着这孩子同行,他生性敏感,防备心重,渡江之后,处境不再如从前那般险恶,性子难得开朗些了,若知道她要走,会不会有被遗弃的感觉?

暮青知道呼延查烈比同龄的孩子老成,但年少老成的人往往有着更敏感脆弱的内心,她委实不愿伤害这孩子。

在窗外站了半个多时辰,暮青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呼延查烈便睡醒了。

下午是他读书习字的时间,他的大兴话说得越来越好,字却刚练不久,暮青写得一手好字,便在书房里指点了半日,她平时忙,来狄王府时总不能久留,今天难得待了半日,呼延查烈看起来很欢喜,习字时颇为用功。越是如此,暮青那句要走的话就越说不出来。

月杀罚呼延查烈傍晚多练一个时辰的武艺,小家伙约莫晚膳前一个时辰才搁了笔奔去练武场。

暮青一同前往,在中午来时的树下观望,见天色已晚,便寻思着今日是否暂且回宫,改日再提要走之事。

正犹豫不决,忽听有人道:“要走了,怎么也没见你对为夫这么不舍?既然喜欢这孩子,不如别走了,咱们生个孩儿可好?”

暮青回头,见漫天红霞烧入廊中,步惜欢踏着红霞而来,到了树下,抬手拨枝一笑,指尖微粉,人似玉仙。

“你怎么来了?”暮青问。

“娘子一日不在,为夫独居老宅,闷得慌,只好出来走走。”步惜欢笑道。

老宅?

暮青失笑,没好气地道:“知道得倒挺快。”

“出了这么大的事,陆笙哪敢不奏?”步惜欢的语气懒洋洋的,一树阴凉下,眸光萧寒。

马氏被收监后,陆笙连刺史府都没敢回,直接便进宫禀奏了。

“事情既已处置妥当了,你就别恼了。”暮青学着某人哄她的招数,把手探入步惜欢的袖下,在他的掌心里捏了捏,又捏了捏。

“若不是你处置的,那罪妇就当问斩!”

“嗯。”暮青也不争辩,一副你说的对的样子,倒叫人觉得有几分宠溺的意味在其中。

步惜欢果真受用,唇边噙起淡淡的笑意来,反握住暮青的手道:“你不觉得受了冒犯便好,回头儿为夫命工曹修葺一下老宅,省得娘子嫌弃,日后去了南图不愿回来了。”

“……”暮青无语,头突突的疼,这人小肚鸡肠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也不知这回会被记多久。

“你要去南图?”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暮青循声望去,才见呼延查烈和月杀已在近前。

两人原本候在一丈外,但步惜欢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呼延查烈听见暮青要去南图后便跑了过来。

月杀见礼道:“属下参见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地应了声,转头看向暮青。

她还没说要走的事?

暮青叹了一声,心道该来的总归要来,于是蹲下身来平视着呼延查烈道:“过几日我要到南图走一趟,路上有险,不能带你同去,你就在王府里好好习武,我会尽早回来的,好吗?”

暮青不敢说此行无险,呼延查烈定然已知南图遣使送来国书的事,如若骗他,只怕会起到反效果。饶是实言以告,她仍担心他的反应过于敏感和激烈。 Wшw •тTk an •℃ O

呼延查烈默然良久,眼里涌动的情绪让暮青不忍久看,但接下来小家伙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恼,也不闹,甚至没有理她,反而仰头看向了步惜欢,问道:“你们不是成亲了吗?”

步惜欢垂眸瞧着他,懒洋洋地答:“是啊。”

“你们成亲有半年了。”

“是啊。”

“那她怎么还不生孩子?”呼延查烈扫了眼暮青的肚子。

暮青刚起身,听闻此话踉跄了一下,竟有些懵。

步惜欢眼疾手快地扶住暮青,淡淡地看了眼呼延查烈,扬眉问:“狄王想说什么?”

呼延查烈一脸鄙视,很懵懂地问道:“我们草原男儿要是成亲这么久,早有个孩儿在女人的肚子里了,你们大兴人要久一些吗?”

月杀皱了皱眉头,这小子什么表情!

“是啊。”步惜欢却气定神闲地噙起笑来,意味深长地道,“大兴男儿是要久一些。”

月杀:“……”

“……喂!”暮青忍无可忍,眼神刀子似的在步惜欢身上抹了一个来回。

什么久一些!教坏小孩子!

再说了,刚刚不是在说去南图的事吗?怎么就扯上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暮青见呼延查烈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不由耐着性子问道:“为何问及此事?”

小家伙眼神飘忽,小声道:“你肚子里若是有个孩儿,就去不了南图了。”

暮青怔住,心里忽然涌出些酸的甜的滋味,“我答应你,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好吗?”

“本王不信!你那么蠢!”呼延查烈瘪着嘴,像被抛弃的小狼,喊道,“你能不能不去送死?总做蠢事!”

暮青默然良久,伸手将呼延查烈拥进了怀里。她仍不习惯与人亲近,但此举近乎本能,起初护着这孩子是为了两国的未来,如今打从心底里喜欢他,她希望他此生能多得一些关怀,少一些不快乐。

呼延查烈也不习惯与人亲近,却没有推开暮青。

阿妈死后就没人抱过他了,他记得阿妈身上总有股子浓郁的香气,那是只有狄部最尊贵的女子才配得上的桑兰香。而她的身上却闻不见脂粉香,只有股子淡淡的药香,清凉醒神,似风拂过草尖儿时留下的清香,让他想起最怀念的草原。

哭很丢脸,呼延查烈却还是哭了出来。暮青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耐心地等待。

等了许久,小家伙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许是觉得哭相难看,他仍不肯从她怀里出来,只是闷声问道:“你何时回来?”

“事情办好了就会回来。”

“回来了就会生孩子吗?”

“……”怎么又是生孩子!暮青懵了片刻,她发现自己断案无数,竟跟不上这孩子的思维。

步惜欢垂眸低笑,一身斑驳树影,满目柔情无涯。

她这性子,竟拿孩子没法子,倒叫他越发憧憬三年两载之后的光景。

“朕的皇后何时生孩儿与狄王何干?”步惜欢见暮青一脸郁闷之色,不由替她问道。

呼延查烈抬起头来,目光认真地看着步惜欢,“你们生个女儿,本王娶她做大辽阏氏!”

“……”步惜欢皱了皱眉头,见呼延查烈的小脸儿上泪痕未干,鼻子下还挂着两行大鼻涕。

暮青也愣了,未待开口,步惜欢便一口回绝了。

“朕不准。”

“为何?”小家伙擦了把大鼻涕,急急地表态,“本王一定会杀了呼延昊,即大辽汗位!本王若娶公主,可助陛下踏平北燕,收复河山!”

北燕地处南兴与大辽之间,倘若两国联姻,南北兴兵,则北燕必危。

暮青并不惊讶呼延查烈能说出这番话来,但她却皱起了眉头,“你若有此打算,这婚事本宫也不能答应。”

呼延查烈愣了愣,暮青在他面前从不自称本宫。

“当初在麦山上,本宫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暮青放开呼延查烈,目光寒得让人想起那夜山上凛冽的风,和那一番推翻他信仰的话,“王道务德,不来不强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你答应过本宫不学呼延昊。”

“谁想学他!”呼延查烈恼得直跺脚,一副委屈之态,“本王是想帮你!”

他的阿妈虽然死了,但依旧是他的阿妈,他不能认别的女人为母亲,但如若他娶了她的女儿,她就是他阿妈!若她是他的阿妈,他就能理所应当地帮她了!

暮青并不知一个孩子心里能有这些弯弯绕绕,却看得明白呼延查烈眼里的委屈,于是满目寒霜终被温柔所化,歉意地道:“我误会了,抱歉。还有……谢谢。”

呼延查烈把脸撇去一旁,一副本王才不稀罕的样子。

暮青继续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北燕也好,南兴也罢,若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必兴兵?收复河山乃帝王之业,泽被子民亦是帝王之责,为图大业妄动干戈,收复一片焦土,又意义何在呢?”

呼延查烈闻言不由眉头深锁,显然这话对他而言有些深奥,尚需琢磨参悟。

“狄王。”这时,步惜欢也开了口,他倚树而立,晚风残霞挽照着衣袂,人在树下,却似立在霞端,“北燕那半壁江山是朕弃的,收或不收乃朕之意愿,能否收回看朕的本事,无需外邦襄助。即便朕与人结盟,也绝不会将妻女当做政治筹码,更不会为公主择一个将妻女当做政治筹码的男子为婿,你懂吗?”

呼延查烈仰着头,二人对视,有一瞬间,他竟当真生出仰视之感。

暮青的话有些深奥,步惜欢之言却易懂得多,呼延查烈默然良久,忽然以拳心抵住心口,郑重其事地道:“嗯!待本王杀了呼延昊,一定会当个好皇帝!到时再向公主求亲!”

步惜欢不见答应,也没说不准,只是笑而不语。

暮青看着两人,既感动又觉得古怪。她和呼延查烈相处的日子虽短,但有幸听见他说要做个好皇帝,看着他仰着小脸儿,蓝眸里映入红霞,似乎让她看到了一个灿烂的未来,这滋味叫人心暖,可又说不出的古怪,毕竟……瞧这两人说得煞有其事的,好像未来真会有个公主似的。

公主在哪儿呢?为何她都不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能谈论得这么起劲儿?

正当暮青要打断两人时,步惜欢笑吟吟地看了过来,问道:“为夫也想尝尝狄王府的厨子的手艺,今夜就在王府用膳可好?”

暮青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回宫去?”

“今儿是初一,街上有庙会,带你去逛逛。”

……

渡江之后,汴都宵禁,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百姓夜里可以走出家门,赏灯游玩。

暮青好些年没逛庙会了,而呼延查烈从未见过中原庙会的盛况,暮青当下便决定带他一起去逛逛。

晚膳过后,月影在王府外备好了马车,暮青牵着呼延查烈的手一同上了车,步惜欢却迟迟未来。

天色已黑,书房里未掌灯,步惜欢垂眸看着窗台,缓缓地抚上一片兰叶,似抚着一柄青剑,音调淡而凉,“可有思过?”

月杀跪在暗处,回道:“属下护主不力,依照门规本该处死,主子既然留属下一命,属下愿将此命交给皇后殿下!”

“哦?”步惜欢低头赏兰,不置可否。

月杀没有吭声,只是跪着,只是候着。

“朕还能信你吗?”

“能。”

“朕若不信呢?”

“那主子一定会命一个信任之人护卫皇后娘娘前去南图,属下便暗中跟随,多一人护卫,便多一分保障。”

“哦?”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折了片兰叶在指间把玩,指尖凉得春冰似的,“朕不信你,你的命便没用了,朕还以为你会自裁。”

月杀跪着没动,语气平静无波,“主子留属下一命,属下就不能白死,死要死得其所。皇后娘娘归来之日,若属下还活着,再自裁不迟。”

书房里静了下来,窗前似有暗流涌动,让人不敢惊破。

半晌,步惜欢问道:“你跟随朕多久了?”

“回主子,八年。”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刺月门的人,朕也不再是你的主子了。”步惜欢随手将兰叶弃之一旁,负手望向窗外。

月杀一声不吭,不见喜悲。

只听步惜欢接着道:“从此以后,你便是神甲军大将军,朕赐神甲军为凤卫,你身为统领,她便是你的主子。”

“是,属下……遵命!”月杀叩首,久久未起。

这大半年来,主子待他看似疏离,其实用心良苦。他跟了主子八年,太清楚主子的脾性,主子若不信他,南下途中就不会命他看守人质,渡江之后也不会把狄王府的安全交给他了。他办差不力,本该依照门规论处,主子却明贬实保,直到今日还在保他。他刚说自裁,主子便将他逐出了刺月门,不是组织中人,便不必再受门规处置。

他跟了主子八年,主子不想杀他,疏离他,以皇后的名义安置他,都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服众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称属下,从今往后,天下间没有月杀,只有越慈了。

“明天起,血影会接替你在狄王府的差事,你这几日就着手准备吧。”

“是。”

步惜欢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转身走了过来,书房的门吱呀一响,他停住脚步,“此去南图,朕把她的安危交给神甲军,交给你了。记住,如遇大险,不惜一切代价,带她回来。”

*

步惜欢出府时,暮青和呼延查烈正在马车里说着话,帘子一挑,话音顿住,只见车内昏昏不辨人颜,女子与稚子相伴而坐,仿佛岁月入画来,叫人不由有些失神。

暮青没问步惜欢为何来迟,只与呼延查烈让了让,叫他上了马车。

江上封着,画舫靠在岸边,江上灯影随波,街上火树烛龙,人间热闹迷人眼。

孩子们围着糖人嬉闹,暮青买了只糖人塞给呼延查烈,随即牵着他的手往旁边的摊子前一站,在琳琅满目的面具里挑了挑,说道:“劳烦老伯取这三只。”

“哎!姑娘稍候!”老汉笑眯眯地取了面具,递来时不由一怔。

只见一对璧人立在摊子前,好似神仙眷侣。

步惜欢见老汉失神,不由笑着放了锭银子下来。

老汉连忙摆手,“这位公子,三十文就够了,您这锭银子……小的可找不出那么多。”

这锭银子都够买下他十个摊子了!

步惜欢负手笑道:“无需找了。”

老汉大喜,心知眼前之人非富即贵,见暮青虽然牵着个孩子,却还梳着姑娘的发式,便以为二人尚未成亲,于是接了银子笑道:“多谢公子!公子与姑娘定能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步惜欢垂眸一笑——嗯,一锭银子换一句早生贵子,倒是值。

暮青却看了老汉一眼,纠正道:“我不是姑娘,我和这位公子已经成亲了。”

“啊?”老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是我的夫君。”暮青扫了眼身后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人群,在或惊艳、或痴迷的目光里宣示主权。

步惜欢沉醉在那句夫君里,满腹柔肠皆作春意,眸波醉人。

老汉忙打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瞧小的这眼神!公子和夫人真是神仙眷侣,小公子真是可爱伶俐!”

呼延查烈一身中原人的打扮,夜里灯火虽盛,他低着头,不大容易被人看出异族之貌来。

暮青没再纠正,浅笑着蹲下身来,见呼延查烈满嘴糖色,便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而后为他戴上了面具。那面具是只大花老虎,圆胖可爱,呼延查烈一戴上,顿时如街市上追闹玩耍的孩童一般,添了几分稚气。

暮青给自己挑了个判官面具,随即牵着呼延查烈的手走入了人群里。

步惜欢端量着剩下的那只兔子面具,神色有些古怪,一抬眼,暮青已在灯火斑斓之处,手中牵着个幼童,那幼童手里拿着个糖人,小步子迈得有些别扭,耳根微微地泛着红。

他忽然便不想放她走了,想把她好好地留在身边,月月年年,与她看这人间热闹繁华,而不是把她送入险境里,一旦离去,祸福难料。

但他们身为帝后,可以在家事上任性,却不可不理国事,更何况止战不仅仅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他们自己。既是为了自己,自要自己争取。

分离的那一日,步惜欢希望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十一月初十,巫瑾赶回汴都城,与南图使臣相见。

十一月十一早朝,巫瑾禀奏赈灾之情,步惜欢宣布由神甲军护送巫瑾及南图使臣回国,视察灾情及吏治之事将交由皇后,凤驾将择日启程南下。

百官闻旨哗然,皇后干政之议复来,却因刑曹尚书傅民生、兵曹尚书韩其初的支持,殿阁大学士秋儒茂、工曹尚书黄渊、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的帮腔,以及襄国公何善其的沉默,而没能掀起多大浪花来。

南图国君病重,巫瑾不敢耽搁,定于十二日一早启程,而凤驾南下视察吏治则仓促不得,御林军、仪仗队、随行的官吏、宫人等等,准备尚需时日。

然而,举朝上下,只有少数帝后的亲信知道,凤驾南巡只是个幌子,皇后将秘密前往南图。

是夜。

承乾殿内,宫帐千重,云雨正浓。

秋风入了窗来,烛影也摇,人影也摇,龙床上断断续续地传出低哑的话音。

“青青。”

“嗯?”

“不走了,可好?”

帐中无答音,许久后,暮青道:“我要在上面。”

香风扑出,春色溜出暖帐,但听步惜欢笑了一声,“娘子如此卖力,为夫更舍不得了。”

暮青不吭声,只顾施云布雨。

步惜欢的手垂在榻旁,情到浓时不觉扯着春帐,细汗湿了手腕,“你这是……要走了,还得折磨为夫一回?”

“嗯。”暮青竟应了声,“你最好被折磨得明日起不得身。”

步惜欢睁了睁眼,深情冲破迷离的情欲,刹那间明灭。她想悄悄地走,不想让他送,怕他别时伤怀吧?

步惜欢阖眸一笑,深埋起苦涩与不舍,睁开眼时打趣道:“娘子若如此打算,此事还得为夫出力,不然明日起不得身的只怕会是娘子。”

暮青想了想,似乎真是如此。

而就在她稍停之际,香风再度扑开暖帐,春色溜出,行雨之人已改。

长夜漫漫,风驰雨骤总有歇时,心绪多愁,临别难舍却在浓处。

红烛过半,帐中静了下来,夫妻相拥,谁也不说话。

许久后,暮青先开了口,“阿欢。”

“嗯?”

“等我回来,我们生个孩儿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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