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几番憔悴色
门外隐隐有红光闪过,跟着又有喧哗之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赵括起身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望去,低声道:“是方才那些人。”这附近只有一个村落,方才桑婆婆临死前大呼小叫,还是将追捕的人引了过来。
“此处不可久留,咱们走。”胡衍道。
“我不能丢下婆婆……”月夕紧紧地抓着桑婆婆的手臂,无论如何都不愿松开。赵括无奈之下,伸指便点中了她的穴道。胡衍抱起了月夕,道:“走。”
可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脚步声密密麻麻,纷纷朝这边而来。赵括一把将门拍开,已有数人冲上前来,胡衍正要带着月夕冲出去,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只见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身子离地飞起,又重重摔到了地上,像是被人抛出来的,几乎脑浆都要撞跌出来。
赵括和胡衍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下均各骇然。一人穿得五彩斑斓,从追捕的人后面一蹿而上,站到这小柴屋前面,面目狰狞,怒喝道:“格老子的,谁敢动她一根手指,老子便叫他不得好死。”他一转身,对着月夕,却又换了一副温柔的表情,和声道:“你们先走。你放心,天大的事情,都有在下。”
赵括朝胡衍使了一个眼色,胡衍抱着月夕,拔地而起,朝东而去。有人要追赶,花五与赵括出手如风,又将两人拍倒在地。远处有人厉声喝道:“花五,你不要命了。叫你出来办事,你怎地还倒戈相向?”
花五阴阴笑道:“格老子的,老子就是听说要来捉她。才出来瞧一瞧的。不然你以为老子还会听你们的号令?”他大喝一声,左右双手齐出,又拍中了两人,他掌中有毒,内力又深,被他击中的人,都倒在了地上。爬不起来。
花五得意洋洋朝着赵括挥手道:“咱们走。”当先朝东而去,赵括见这时竟无人再向前追来,正觉得有些反常。忽听远处有人低声喝道:“放箭。”
立时便听“嗖嗖”几声,无数利箭朝两人射来。赵括心中一惊,脱下头上的雪笠一扔,挟风而去。扫落了当先而来的几根箭。
花五听到箭声。回头一看,见到了赵括的面貌。赵括虽胡须满面,右脸上还有伤疤,可花五仍是认出了他。他愣了一愣,又听后方矢箭如雨,朝两人急射而来,就这电光火石之间,花五竟想起了月夕在红泥小栈抱着自己哭泣的样子。他心中念头一转,突然飞快伸手。将赵括一把提拎了起来,远远地超前一扔,躲开了箭矢。
他自己肩上,腹上,腿上几处却瞬间中了好几箭,倒在了地上。赵括趁这空当,忙回身扛起了花五,借着一旁的两颗大树,挡住了箭雨,飞快地也朝东去了。
咸阳附近,多是平原,朝东大约二十来里路,才渐渐有了些山头。大雪封路,赵括抱着花五在雪中行走艰难,后面追踪之声不停,前面有一座较高的山峰突起,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秀丽,正是骊山。
他带着花五,在林间急跃,躲进了山中。到了半山,前方隐约瞧见有一个隐秘洞窟,赵括微一沉吟,正欲带花五入内,却见胡衍从洞内出来,朝他招了招手。
他急掠上前,胡衍带着两人进了洞窟。洞窟深透,曲曲折折走了片晌,前面才有了火光。月夕垂着头,萎靡地靠在石壁上,面前地上又是几摊血迹。听到动静,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
赵括目光在血迹上一扫而过,心中却一阵叹息。月夕曾说自己心痛是老毛病,胡衍也说她一直动辄晕厥吐血,如今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呕血,就算逃出了生天,她的身子几时又能好转得过来?
赵括将花五放下,检视他的伤势,其他几箭未中要害,可胸口偏下处却被两箭穿过,又在冰雪中冻了几个时辰,实在不晓得还能如何去救。
花五趟在地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由得赵括探视自己,迷迷糊糊中听得远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花五他怎么了?”
这娇软的声音一入耳,花五仿佛全身立刻又有了十足力气,霍地翻身坐起,嘿嘿笑道:“老子没事。”一句气竭,又往后翻去,被赵括托住了后背。
月夕凝望着花五,但见他身中几箭,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她晓得他功夫高深,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得如此,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握住了花五的手,颤声道:“你……你何苦如此?”
她与花五的手,俱都冰凉无比,可花五却觉得自有一股暖意自手涌入,源源不绝。他嘿嘿哑声一笑,高声道:“上次在下……坏了应侯的好事,你还……叫郑敢救了在下,在下得报你这……这……恩情。”
他盯着月夕的脸仔细地瞧着,火光之下,她嘴角挂着血迹未拭,眼中泪光莹莹,仿佛是在为自己忧心。他蓦地又惊又喜,脱口而出道:“你是为了老子伤心么?”
他为月夕而命在须臾,月夕虽说不上伤痛,可心里亦是说不出的难过,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可花五反而挥着手嚷道:“格老子的,老子怎么能让你难过……”这话未说完,嘴里涌出了一口鲜血,堵在嘴里,竟然连吐出的力气都没有了。
月夕晓得花五一直对自己有觊觎之心,现在见他临死受苦,恻隐心动,贴身上去,轻轻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柔声道:“你待我的好,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花五心中一阵狂喜,只觉此身虽死无憾。他痴痴地看着月夕,忽然大叫道:“赵括,你若再惹她伤心。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一句话说完,身子一僵,靠在了月夕身上。死了过去。
三人沉默了半晌,赵括轻轻一扳,想要将花五的尸身接走。月夕却心中一慌,反而紧紧抱住了花五的尸身。
花五平日再是作恶多端,可自红泥小栈那夜始,他却是真心实意地爱护着月夕。当初她一点善念,放过了他。才得他今日舍身相救。可他一点善念,为了救她,却叫自己丢了性命。
而月夕。她又失去这世上会对她好的一人。
她心底一点软绵,又被一寸一寸,烧成了灰烬。这样弥天的火焰,几时才得终结?
她抓着花五不放。胡衍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怔,瞧见胡衍真诚的眼眸,顿时松开了手,扑到了胡衍的怀里。
赵括怔怔地望着两人,心口只觉许乱如麻。他正暗自哂笑,一切既如他所愿,皆是自己自作自受,又何必诸多做作?忽听外面又有人声传来。他忙踩灭了火堆。立刻见到洞外闪起了火光。
外面人语声脚步声十分嘈杂,显然来的人数不少。人声渐近。火光渐亮,竟似走向这洞窟而来。
三人微一迟疑,火光已映人山洞,两条黑衣大汉,高举火把,大步而入,目光四下一转,瞧见了面前三人和花五的尸体。
其中一人立刻转身便出了洞去,高声道:“这里没人,估计走远了,叫他们回去寻。”
另一人却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姑娘。”
“郑敢。”月夕起了身,轻声答道。
“姑娘放心,这次我带来的都是自己人。”郑敢又道。
月夕见他与陈藩的言行,晓得他是友非敌,便微微颔首致意。郑敢又道:“应侯派了我们来,范泽也派出了宫中侍卫。待会我和陈藩会设法将侍卫与其他人引走,姑娘便可趁机走脱。不过……”
郑敢迟疑片刻:“秦王四十五万重兵都在函谷关,整兵待发,姑娘便莫要再回邯郸了。”
月夕默默点了点头,赵括低声问道:“秦王是要再发兵邯郸么?”
赵括不认得郑敢,郑敢却认得他。郑敢见他未死,心中虽有些惊讶,可他久经大事,却也不动声色,只是瞧了月夕与胡衍几眼,踌躇片晌,道:“我料赵国君臣亦已晓得此事,说与你听也无妨。秦王令王龁率军二十万,王陵率军二十万,郑安平率军五万,翌日便发兵邯郸。”
“郑安平?”月夕怔道,“你叔叔?”
“正是,姑娘可记得,当初应侯送我叔叔到军中,如今他也封了偏将军,这次一同领兵出征。”
“是么?”月夕淡淡笑了笑。郑敢晓得她瞧不上自己叔叔,也不好多说,拱手道:“秦国上下,皆为武安君抱屈;姑娘又曾在秦王面前为我等美言,使我等免受应侯责罚。于情于义,在下本该帮姑娘出秦国才是。可我们叔侄受应侯大恩,为难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他虽是应侯之人,却对月夕多番维护,月夕心中领情,亦欠身道:“多谢你,你们……多保重……”
“姑娘珍重,在下这就告辞了。”郑敢说完,转身便行,可走了两步,又转回了身。他盯着胡衍,良久才沉声道:“我不晓得你心中做何盘算,可你这次救走白姑娘,应侯已经晓得了,你……好自为之。”
“应侯那边,我自然会同他交代。”胡衍淡笑道。
郑敢点了点头,瞧了月夕一眼,却见月夕面色淡漠,对方才两人之言混不在意,又见赵括若有所思,便拱了拱手,大步离去出了洞去。
“赵姬,我……”胡衍不敢看月夕,扭头轻声道,“虽然你早晓得我的来历,可我仍得亲口同你交待一声。我……”他叹了口气,道:“我少年便离家学艺,后来投入应侯门下……”
“若不是因为你是应侯的人,邯郸三年,快风楼又哪来的金钱米粮,为我周济了身边人呢?”月夕轻声打断了他,“我从来都不曾怪过你。”
胡衍紧绷的脸上,倏然便松弛了下来,他柔声对月夕道:“我从前说,我能舍得下一切带你离开邯郸,那时便是真的决意什么都不顾了,你可信我?”
月夕微微一笑,虽未答话,却靠在了他身上。
赵括看着两人,心头又似被人硬生生扎了一刀,他再不敢看,勉强搬过了花五的尸身,放到角落,堆了几块石头在他身上,又拜了三拜。
果然外面火光与声音渐渐远去,洞内漆黑一片,可三人仍是不敢点火。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万籁俱寂,只有远远传来几声马嘶。
月夕立刻站了起来,惊喜道:“阿雪?”
赵括低声道:“是阿璃,她非要跟来,我叫她备了马,在附近等我们。”
胡衍道:“我去瞧瞧。”他既是应侯的属下,即使遇上危险也容易脱困,他放开月夕,急忙出了洞去。
他的脚步声转瞬即逝,洞内只剩下了月夕与赵括两人。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