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跟宁远侯府对着抗,镇国公简飞扬也是不怵的。他做世家公子的日子没有多久,便被打入泥里,挣扎着活了下来。后来从了军,完全靠一己之力爬上这样的高位,心机手段自然都是不缺。又是武将出身,从来没有那些文官对自己划定的条条框框。
所以当宁远侯楚华谨在朝堂上总若有若无地跟镇国公简飞扬作对的时候,简飞扬已经看他很不顺眼。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简飞扬也是心高气傲的军中悍将,镇国公府的世家地位,比宁远侯府只高不低。
宁远侯府如今倚仗的,不过是皇后娘娘的三个嫡出皇子而已。
而圣上春秋正盛,又励精图治,宁远侯府想自己的外甥上位,可有的等。
贺宁馨听见简飞扬的问话,心里动了一动,只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我可没看宁远侯府不顺眼,不过是看不惯宁远侯夫人不知高低,在外面惹祸罢了。你也知道,我跟益儿和谦谦投契。宁远侯府是益儿的责任,我可不能让那个女人将宁远侯府给毁了。——她自己出事不要紧,可是咱们大齐朝里,哪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回事?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她是宁远侯府的一品侯夫人,她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人将帽子戴到宁远侯府头上。我只是让她出点血罢了,又没损失什么?”
简飞扬听了贺宁馨的话,沉默了半晌,才道:“若是我们的孩子以后被人要挟、牵连,你会不会如同对益儿和谦谦一样上心?”
贺宁馨奇怪地瞥了简飞扬一眼,道:“这还用说?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我们的孩子身上。——那两个孩子,我不过是见他们没娘,多疼他们一些罢了。”
说完这话,贺宁馨又有些踌躇不安,不知道简飞扬为何要这样问,探询的眼睛往他脸上看过去,却看不出端倪。
简飞扬想起自己的娘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贺宁馨道:“不是我多心。我是武将,如今是在京里赋闲,可是迟早有一天,我会出去带兵打仗。我们这府里,就只靠你了。我很庆幸,你不是那种软弱无助,事事等着我拿主意的人。说句不孝的话,我知道我娘亲吃了很多苦,我敬爱她,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妻子,是同我娘一样的人。”
贺宁馨没有想到简飞扬会这样看重她,十分感动,低声道:“你也别这样说。娘有她的好处,她的苦衷,有她做人的原则。我跟娘比,其实差的远。”
“差的远?——差在哪里?”简飞扬故意问道。
贺宁馨有些心虚,飞快地从浓长的睫毛底下飞了简飞扬一眼,低头抿嘴笑着道:“我性子这么硬,又独断专行,哪有人受得了?”
简飞扬看见她有些赧然的样子,也不再逗她,安慰她道:“你别管别人怎么想。你是我妻子,只要我认为你好,你就是个好的。何必要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呢?——别人又不跟你过一辈子,你管他们想什么?”
贺宁馨笑着摇摇头,道:“你就夸口吧。人活在世上,哪能完全不关心别人的想法?你放心,以后我注意些就是了。”
简飞扬见贺宁馨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正色道:“你这样就很好,千万别想着学别人的样子。——该做的事情,绝不手软。不该做的事情,绝不沾边。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若是有人欺上门来,你会怎么做?”
贺宁馨笑了:“你越说越离谱了。哪有这样严重?还有人敢欺负我们镇国公府,我看是找死来的吧?”
简飞扬只好苦笑:“我跟你说正经的。我们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看起来很担心往事重演的样子。
贺宁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道:“你别多想了。首先,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我们府里。若是真的发生了,我自然有应对的法子。”
“你会怎么做?——逃避、退让、四处求援?”简飞扬炯炯有神地看着贺宁馨,希望她给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贺宁馨见简飞扬这样郑重其事,柳眉竖起,带了几分煞气,答道:“这有何难?若是有人欺上门来,这人肯定不是陌生人,而是熟人。我们镇国公府,一般人还是进不了门的。既然是熟人,就说明有人受了别人的指使,吃里扒外。我不会跟这种人讲道理,讲情面,会立时命人将他乱棍打死,不会让他有丝毫可以继续作乱的机会。再扔些金银珠宝在他身上,就说他是贼,寻机上门偷了我们家的东西,然后拖着尸首报官,请官府追拿贼赃。这样一来可以震慑后面指使的人,谁敢再上门,再造谣,都当贼的同伙抓了去。二来可以将很多疏漏都圆了过去。——谁家没有进过贼呢?不管是内贼还是外贼,吃里扒外的人一律都只有死路一条!”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贺宁馨知道,若是简飞扬说得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什么亲戚情面都不用再讲了。对方既然已经是摆明了车马,要你死我活的境地,还对这种人讲道理,讲情面,无异于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再说,家里只有女人孩子,若是女主人再软弱些,难保简家旧事不会重演。
简飞扬嘴角微翘,松了一口气。——这样杀伐决断的女子,才配做他简飞扬的妻子!他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以后会遭受同自己一样的命运……
看着简飞扬笑而不语的样子,贺宁馨又有些不安:“你会不会认为,我出手太狠了?”
大部分男人都只爱年轻貌美、温柔婉约、见识比他们低的女人。以前楚华谨就对她好自作主张这一点颇有微辞。
简飞扬挑了挑眉,道:“这也算狠?!——你不对这些小人狠,就要自家人倒霉吃亏,你说,你选哪一样?再说,对阴谋诡计,徐徐图之是没用的。就要在刚露头角的时候,就行雷霆之法,彻底断了那些人的念想。”
做姑娘的时候,就算软弱可欺,受苦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若是做了母亲,还要软弱可欺,受苦的可不止一个人,还包括自己的孩子。
贺宁馨微笑。她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自己亲人身上。她不愿意手里沾上人命,可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忍让的。在你死我活的时候,她不介意手上沾上血腥。——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如真正的简老夫人卢宜昭那样温良恭谦让的贵妇,贺宁馨十分敬重,不过自己是这辈子都做不到了。好在自己的夫君,没有用他娘亲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两人说完话,眼看就到了简飞扬要去外院书房的时辰,都有些依依不舍。
贺宁馨想开口将他留下来,可是见简飞扬起身披了大氅,气宇轩昂的站在她面前,又将话咽下去了,跟着送他出了屋子。
送到大门口的时候,简飞扬回身止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再有两个月,我就可以搬回来住了。”
贺宁馨脸上红了一红,目送着他出去了。
……
宁远侯府里,宁远侯夫人裴舒芬本来情绪十分低沉。还是宁远侯楚华谨将外院的三处铺子改作了她的名字,交到她手里,才搏了美人一笑。
手里有了铺子,裴舒芬又觉得心里踏实了些。这些天都命人取了铺子里的帐本过来,细细琢磨、筹划,只想着用自己前世的见识大展拳脚,也让这些总看不起自己的人见识一下自己的本事!
这三个铺子,两个是成衣铺子,还有一个是绸缎铺子,也算是可以连锁一下,互通有无。
裴舒芬其实是看上了银楼和酒楼,总觉得这两样出息更大些。不过楚华谨跟外院的管事商议之后,知道自己府里如今开销大,银楼和酒楼是进银子的大头,便放在一旁,依然有外院打理,暂时没有改名。
没有拿到银楼和酒楼,裴舒芬虽然有些失望,可是想着只要自己把手头的三个铺子打理好了,有了良好的记录,自然就能再做别的要求。
裴舒芬又仔细看了看三个铺子里的货品,看了半天,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道:“居然没有天水碧。——这个绸缎铺子,肯定要走高档路线才能真正赚到银子,尽卖些中档的湖绸绉纱,顶什么用?”又看了看铺子里一个月的流水帐,过手的银子不过才两千俩,利润才区区两百俩,又有些灰心丧气。
明显是楚华谨拿来哄她开心的几处无关紧要的铺子。
裴舒芬的大丫鬟桐月从外面进来,看见夫人抚着头,撑在内室暖炕上面的小矮方桌上,脸色又同前几天一样,十分郁闷的样子。
“夫人,可是这帐目有些问题?”桐月陪笑着问道。
裴舒芬抬起头一看,是桐月进来了,没精打采地跟她“嗯”了一声,问道:“有事吗?”
桐月忙道:“世子回府了,夫人说要给世子专门寻个先生。外院荐了几个进来,夫人要不要看看他们的情形?”
裴舒芬伸出手道:“给我看看。”
外面的先生当然不能进内院来,让裴舒芬一一端详问话。都是外院的管事抄录了几份名单,写了几个有口碑的先生的名字,还有在别处坐馆的经历,以及这些人的性情、品德,还有些个人嗜好等等。
裴舒芬漫不经心地一一看过去,见这些人的境地都差不多。能在世家大族坐馆的人,要么是世家大族的远亲旁支,要么是一方名儒,有些名气的人,都是中了举人,却一直考不上进士,算是有功名的人。一般的落地秀才,也只能在乡野坐个闲馆,是够不上到世家大族做先生教家学、族学的。
“有没有打听他们为什么辞了以前的馆?”裴舒芬一边看,一边问。
桐月摇摇头,道:“这是外院管着侯爷外书房的曾管事给寻的人,夫人若是有疑问,就去问问曾管事吧。”
裴舒芬阖上那份名册,起身道:“你去传曾管事进来说话。——我去偏厅。”偏厅是见婆子、管事回事的地方。
桐月领命而去。裴舒芬带着桐云往偏厅那边过去。两人路过桐星以前住的耳房的时候,桐云轻轻低下了头,眼圈红了红。
桐星几天前被顺天府的衙差当作是违例放债,抓到顺天府当众当板子去了。侯爷回来听说此事,便派了管事过去,就地就把她卖了。
顺天府看见是宁远侯府的人,还饶了几手,所以打得并不重。只是在衙门里打板子,作为妇人,面子里子都没有了。侯爷不想再要她,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桐星到底被卖到哪里了,桐云悄悄问过桐月,桐月推说不知道,从来没给过准话。
夫人看着和气,跟几位妾室姨娘也相处融洽,其实……
桐云赶紧摇摇头,将这些念头甩开。她生得普通,从来就没有如桐星一样,有那样的大志。她只打算好好服侍夫人,等过些日子,就求夫人帮她指个人,嫁过去。就算是府里的小厮,也好过同夫人争风,被夫人卖了还替她数银子。——那时候夫人想找人替她顶名放债的时候,桐月和桐云都不敢占,只有桐星,一心趋奉夫人,又不觉得此事有何风险,还能每个月多分十两银子当作补偿。
如今可是银子还在桐星屋里,她的人却被卖了。早知道如此,她还要积攒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桐星才被卖了没几天,下面的丫鬟已经在算计谁能取代桐星的位置,住进她那间不错的耳房里。
这个府里,从来不缺前仆后继、心高气傲的丫鬟。
桐云在心底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低着头,跟着裴舒芬进了偏厅。
很快桐月便将外院的曾管事传了过来,来到中澜院的偏厅里,给夫人回话。
裴舒芬问了半天,发现那曾管事也知道得不多。他只晓得这三人都是在勋贵府上坐馆的,口碑还不错,特别是那位姓单的先生,对学生特别有耐心,一直在承平伯的家学里坐馆,有四五年的时间了。说是承平伯府上的公子太过顽劣,他力有不逮,所以辞出来了。
裴舒芬无法,只好道:“先放着吧,等我打听清楚了,再定夺。”
曾管事连声应了,躬着腰退下。
裴舒芬打开那名册又看了几眼,招了桐月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就取了个腰牌给她,让她去外院找人套车,裴舒芬要亲自出去打探一下那几位先生的人品能力如何。
桐月不敢违抗,带了两个婆子跟着自己,到外院取了辆不显眼,没有宁远侯府标志的车,又叫了两个小厮跟随,陪着裴舒芬一起往这三位先生的住处附近打探去了。
这三位先生都住在南城靠西一些的地方,四围都是中等人家,环境清幽,看上去都不错的样子。
桐月松了一口气,服侍夫人带了幕离,下了车,带着婆子进了这里附近的一个茶楼,坐到二楼的一个雅间里。自己带了两个婆子去了另外一间屋子,又寻了个茶博士过来,给了一两银子的赏钱,问起这附近的三位先生。
那茶博士见这位姑娘生得不俗,穿着打扮虽然贵重,不过看着像是大户人家侍女的样子,只是看着她排场不小,还带着婆子、小厮,应该是得脸的大丫鬟。茶博士自然知道,大户人家里得脸的大丫鬟,比不得脸的主子还要有本事,便着力奉承,有问必答。
至于那三位先生,有两位便是本地人,是在此间长大的,为人也不错,茶博士对他们很是熟悉,说得滔滔不绝。至于另外那位单先生,茶博士却不熟,只说他是四五年前搬过来的,说是在承平伯府上坐馆,很少出来走动,不过偶尔出来一次,对人还算和气。
桐月问了半天,发现只有那位单先生的事儿知道得最少,不过也没法子,她总不能大咧咧的上门跟人攀谈去。
从桐月这边的窗口,正好可以看见对面拐进去的一条小巷子里的情形。那里似乎有两个人在拉拉扯扯,一个人要进去,另一个人不许,正拽了袖子在说些什么。
茶博士见桐月正探头往那边看,便笑着道:“那里便是单先生的家。瞧,正要进屋里去的人,正是单先生。”
桐月仔细看过去,虽然隔得有些远,也看得出那位单先生生得唇白齿红,高高瘦瘦,一身青衫更是衬得他雅而不俗。而旁边那个拽着他袖子的男子,带着紫金冠,身穿樱草色箭袖缂丝长袍,腰里系着一根白玉腰带,背对着茶楼,看不清他的样子。
桐月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让茶博士退下了,自己去隔壁的雅间给裴舒芬回话。
裴舒芬也觉得没什么要紧的,有些失望,便带着桐月和婆子小厮们一起出了茶楼。
来到街边停的马车旁边,桐月低着头,扶了带着幕离的裴舒芬,迅速上了车,正要命人将车赶走的时候,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桐月撩开车窗的帘子一看,正好看见是刚才在茶楼上看见的旁边巷子里的两个人,不知为何出来了。忙回头对夫人道:“夫人,这就是单先生。”
裴舒芬凑过头来,隔着桐月,看了一眼车窗外头。
只听那边一人道:“我已经辞了馆出来,你以后也别来寻我了。我们从此一刀两断!”正是那穿着青衫的单先生。
另外那个穿着缂丝长袍的男子低哑着声音道:“先生真的打算从此再不见面?!”
那青衫的单先生背着手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的神情显示了肯定的答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十三岁跟着先生念书,念了这么些年。先生把我领上了道,就想一走了之?!”那位穿缂丝长袍的公子说得咬牙切齿。
只听单先生的嗓音清如冰雪:“你们家既容不下我,你又能怪谁?——还是回去听你们家人的话,好好进学,不要再来寻我……”
桐月听这两人说话的声音,听得一团雾水。
裴舒芬却越听,嘴角翘得越高,对桐月笑道:“这一次,真是不虚此行。——我们世子的先生,可是有着落了。”其实何止是世子,宁远侯府里那么多儿子,楚谦益的先生,当然不会只教他一个人的……
桐月忙凑趣道:“夫人可是觉得这位单先生不错?——奴婢看着也行,像是很有骨气的样子。”对着一位锦衣公子都不假辞色,应该不会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这种人给府里的世子做先生,应该是不错的。
回到府里,裴舒芬心情十分舒畅。
此时已经快要到吃晚饭的时候,宁远侯楚华谨派小厮回来传话,说在外面跟同僚一起去吃饭了,让他们自吃,不要等他。
裴舒芬便去布置晚上的位次和席面。
宁远侯老夫人带着楚谦益和楚谦谦过来,看了看晚上的饭菜,点点头对裴舒芬道:“有心了。这些都是益儿和谦谦爱吃的菜。”
楚谦益和楚谦谦乖巧地过来,一起谢了裴舒芬。
裴舒芬满面含笑,道:“若是不合你们的胃口,就跟我说。”
到了吃饭的时候,楚谦益自动坐到自己的大哥楚文瑢、二哥楚文璋身边。因为楚华谨今日不回来吃饭,楚文琳便听了太夫人的话,坐到左下首,旁边便是她的弟弟楚文琛。太夫人的右手边,一向是楚谦谦的位置。
二房的夫人黄氏和二老爷楚华诚带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坐在旁边那一桌上。
裴舒芬站着布了一会儿菜,太夫人便让她坐下来,道:“以后布菜有丫鬟们呢,你不用做这些事。”
裴舒芬笑道:“这是媳妇应该做得。娘心疼媳妇,媳妇可不能不守规矩。”
这话却刺了在一旁坐着的二夫人黄氏。她涨红着脸,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过来叫了一声“娘”……
太夫人近来心情十分好,笑着道:“都坐回去吧。以后也不用你们给我布菜,要论孝顺,也不在这上头。我不是那等就知道折腾媳妇的恶婆母,你们放心。我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
黄氏见太夫人递了个梯子过来,赶紧就坡下驴,道:“媳妇心实,还是娘懂得媳妇的一片心。”
裴舒芬心情也好,不跟黄氏一般计较,便没有同以前一样回嘴,只是坐到楚谦益旁边,同大家一起吃完晚饭。
晚饭之后,裴舒芬看着人收拾了屋子,便扶着桐月回中澜院梳洗。
很快就到了掌灯时分,各院的姨娘都带着孩子过来定省。
裴舒芬看见楚文璋同楚谦益说话,说得眉飞色舞,说到高兴的时候,还伸手拍了拍楚谦益的肩膀。
“文瑢、文璋,你们对世子太不敬了。”裴舒芬眉头蹙了蹙,不虞地道。
楚文璋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来,垂头丧气地走上前两步,听嫡母训话。
旁边本来笑眯眯的桂姨娘也白了脸,上前几步,对着裴舒芬跪下,道:“夫人有大量,不要责罚二少爷。他年纪小,不懂事……”楚文璋是桂姨娘所出。
“我今儿才知道,原来十三岁,还是年纪小,不懂事!”裴舒芬用帕子掩在嘴上,笑着嘲讽了一句。其实两个孩子已经是满十三,进十四,要说亲的年纪了。
桂姨娘的头垂得更低。楚文璋的脸涨得更红,走过去,也想跟着跪下。
楚谦益上前一步,拦住了楚文璋,对他摇了摇头。
楚文璋看见楚谦益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脸上好受了些,便停了脚,低着头站在那里不说话。
裴舒芬从桌上拿起茶杯,揭开盖子,微微吹了吹气,才语重心长地道:“你们虽是亲兄弟,可是也有个远疏的不同。兄弟间和气,也得有个分寸。益儿是咱们府里唯一的嫡子,又是圣上亲封的世子,身份尊贵。你们对世子没上没下的,世子不跟你们计较,那时世子自矜身份,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可是你们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世子宽宏大量,你们就敢蹬鼻子上脸,骑到世子头上去!”说着,裴舒芬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几滴茶水都溅了出来,差一点溅到裴舒芬的手上。
一旁伺候的桐云赶紧拿了抹布过来,帮裴舒芬收拾了桌面。
楚文瑢和楚文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黯然和自卑。两人又低下头,上前几步,要给裴舒芬跪下认错。
楚谦谦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想说话,却被哥哥楚谦益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楚谦益紧走几步,走到楚文瑢和楚文璋前面,对裴舒芬微笑道:“母亲此言差亦。”
裴舒芬吃了一惊,屋里的人也十分意外。
就连地上跪着的桂姨娘,也忍不住抬头斜斜的眼风瞥了楚谦益一眼,见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楚谦益端凝的神情像足了先夫人裴舒凡。
桂姨娘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从地上起来,躬腰退到一旁,将裴舒芬面前的地方,让给了楚谦益。
裴舒芬看着桂姨娘缩在灯影下越发渺小的身影,轻哼一声,转头看向楚谦益,已经满脸含笑,和善地问道:“益儿,母亲哪里说得不对?”子不言母过,裴舒芬这样说,可是已经将楚谦益套了进去。
齐姨娘在一旁紧紧拉着儿子楚文琛的手,嘴角微翘,低着头一言不发。
兰姨娘早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灯影里的桂姨娘,也觉得有些不妥,却不敢出声。
只有方姨娘在心底里暗暗叹气,将怀里的胖儿子递给乳娘,自己抽身上前,对裴舒芬福了一福,笑着道:“夫人言重了。世子可没有一个字说夫人说得不对的。齐姐姐,你听到世子说夫人不对没有?”却朝齐姨娘望过去。
齐姨娘在心底里暗骂方姨娘多管闲事,可是被点了名,她不能再装傻,只好讪笑着道:“世子确实没有说过,夫人听差了。”
裴舒芬看着这两个姨娘,在心里轻哼一声。她们打什么主意,打量她不知道呢!
“我哪里听错了?世子刚才说,此言差亦。差,不就是不对的意思?”裴舒芬眼盯着方姨娘,一字一句地道。
方姨娘含笑还想说话,楚谦益已经又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对方姨娘行了礼,道:“姨娘有心了。益儿没有说过的话,当然不会任别人栽到益儿头上的。”
方姨娘忙侧身避开,又给楚谦益还了半礼,道:“使不得。世子不用如此多礼。”
等方姨娘避开了,楚谦益才对裴舒芬拱手行礼道:“母亲可知,‘差’,是不足的意思,而不是不对的意思。‘误’,才是有错、不对的意思。”
裴舒芬微微一笑,道:“哦,受教了。我倒是真不知道还有这种差别。差、错,差、错,不是都放在一起说的?差即是错,错即是差,有何不对?”
楚谦益如今才满了七岁,进八岁,生得倒是比同龄孩子要高一头,不过一向沉静寡言,倒不觉得他个头高。
如今他一个人站在裴舒芬前面的空地上,倒是气势不减,没有平日里与世无争的样子。
听了裴舒芬的回话,楚谦益笑着摇摇头,一脸怜悯的样子,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道:“差不是错,错亦不是差。母亲这些年,看来都自误了。母亲在家的时候,只是庶女,没能上裴家的学堂,不能习字读书,明白事理,也不是母亲的错。不过母亲放心。——母亲既然做了填房,又要管家理事,这些该学的,也当拣起来,重新学一学才好。母亲既然没能赶趟,益儿当回禀了外祖母和外祖父,给母亲寻个识字教书的女先生,好好教习母亲,母亲自然不会有这些误会了。”
“再说,母亲是宁远侯夫人,走出去便是我们宁远侯府的脸面。若是被人说我们宁远侯府的主母是个睁眼瞎子,别说母亲面子不好看,丢得也是我们宁远侯府和皇后娘娘,还有几位表兄的脸。”
楚谦益言辞如刀,骂人不带脏字,将裴舒芬气得一口气堵在肋骨那里,钻心地疼。她手指着楚谦益,嘴唇哆嗦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兰姨娘同桂姨娘对视一眼,再看向楚谦益的时候,已经充满了敬畏之意。
齐姨娘和方姨娘倒是没有多少意外。她们早知道,先夫人的儿子、女儿,就算只得了她一半的好处,也不是一般人能算计的。
只有楚文瑢和楚文璋咧嘴一笑,对这个弟弟又亲近了三分。
楚文琳有些失落地看了看楚谦益,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往楚谦谦身旁挪了几步,轻轻握住了楚谦谦的手。只见楚谦谦的柔嫩小手里,居然有些汗浸浸的样子。
楚谦益看着裴舒芬脸色青紫的脸,还有指着他鼻子的手指,往后退了两步,笑道:“母亲不用感激益儿。益儿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一向急母亲之所急,想母亲之所想。若是一味顺从,知道母亲有了不足,也瞒着不说,才是大大的不孝。”
裴舒芬好容易才缓回气来,听见楚谦益说得自己跟个文盲一样,终于气性上头,讥讽道:“你这样懂规矩,为何你还要不分嫡庶,跟你的庶兄没上没下?母亲训斥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你可知整个宁远侯府,上上下下,连一根草,一根线,都是你的,不容外人觊觎的?”还是执意要将楚谦益在兄弟间孤立起来。
几位姨娘这才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心里都有些异样的感觉,只看向了楚谦益。
楚文瑢和楚文璋的脸上也逐渐沉静下来,紧张地看着楚谦益如何作答。
楚谦益却又是一笑,摇头道:“母亲真是,让益儿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也难怪,母亲连一般的字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然也不会知道我们大齐朝的《大齐律》是怎么回事了。”
裴舒芬也曾经试着读过《大齐律》,可是那种东西,佶屈聱牙之极,她实在是看不下去,就丢在一边了,只看一些野史志怪游记之类的闲书,还能读得进去。
听见楚谦益说《大齐律》,兰姨娘和桂姨娘都是心里一紧。她们当年,可是被裴家的大少奶奶沈氏,用《大齐律》里面的“妾犯妻”整治过的……
“《大齐律》有云,嫡庶一家,共分家产。先及祖,再及叔,再及兄,再及侄,直尽后世也。”楚谦益笑嘻嘻地对裴舒芬道,“母亲听得懂么?需要益儿解释一下吗?”
裴舒芬刚刚正常一些的脸色,又变得青紫起来,她手里的帕子拧成了一团,咬着牙道:“不用你多事了。——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嫡庶均分家产?——简直是裴舒芬心里永远的痛!她早已下了决心,等日后她辅佐皇子登上皇位,一定要求皇帝废除这条嫡庶均分家产的律例!
“既然母亲早知嫡庶共分家产,母亲又如何说这宁远侯府都是益儿一个人的?——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母亲是看不得爹爹的子女和睦,有意要离间益儿和各位兄弟姐妹呢。再说了,”楚谦益又眼神一闪,看着裴舒芬,嘴角微翘:“爹爹春秋正盛,以后定会有新的姨娘进门,益儿还会添许多的弟弟妹妹,儿孙满堂才是祖母和爹爹的福气。这些人,都是益儿的责任。益儿身为宁远侯府的世子,当要护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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