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的人什么时候最难过?自然是兴致正浓的时候被人搅得不得不入戏。
例如此刻的叶若谦。
叶若谦现在就被锦好那状似灿烂天真的笑容笑得遍体生寒,有些欲哭无泪的看了锦好一眼,用他黑黝黝的眸子闪着璀璨如星辰的目光,对着锦好示意:五小姐,你就饶了小的我吧!
可是,锦好却像是看不懂叶若谦的目光一样,只是笑容越加的天真灿烂,最是正经不过的追问:“叶二公子可否愿意?”
叶若谦的眸光又闪了闪,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小狐狸今儿个非将他搅合进这趟浑水了,他不得不趟了。
不过。他还是眨了眨眼睛不甘不愿的看着锦好,一脸的恳切。
锦好的眉眼弯弯,突然对天上的那朵白云生出了浓厚的兴趣,看着那白云专注的模样,就如同瞧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瞧得那叫一个用心,看得那叫一个专注,整个儿叫目不转睛。
叶若谦不得不摸了一下鼻子,轻轻地感叹一声:小狐狸就是小狐狸,这坑挖得,不跳都不行——心里居然有些美滋滋的味道。
唱戏的人什么时候最高兴呢?当然就是将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搅合进戏里,让他当一次主角,唱一出大戏。
而自己却可以退出戏来,独善其身,在一边磕着瓜子,喝着茶,悠闲的看戏,正是最美不过的。
锦好一想到刚刚叶若谦那优雅从容的样子,心里就生出种种不快,原本就不稀罕这么个人,自然不会理会他投射过来,万般无奈的求饶目光,不但不想理会,而且,还因为叶若谦的为难,心里头高兴不已,就耐着性子,坐等好戏,不肯错过一点半丝。
不得不说,她有些恶趣,只要能让叶若谦难堪的事情,她都很想尝试一番,因为前一世,她所承受的绝对不止难堪这么简单。
他不恨叶若谦,但也觉得不想看到一个连妻子都分辨不出的人,这般的优雅自在。
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狠狠地削一削叶若谦的面子,算是让自己舒服那么一点两点。
锦好心里也明白,去衙门并不是什么好事,也没真的打算去找衙门告状,毕竟对自个儿的名声也不好,只是她不想轻易的放过王氏——下一吓她也是好的。
就在锦好以为叶若谦不会开口答应的时候,叶若谦点头答应了,而且答应的很干脆,不见刚刚的丝毫勉强;“既然五小姐开口了,我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山古镇衙门,我也算不上陌生,就陪着走一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眼线挑了挑:“毕竟我是古道热肠的叶二公子,不是吗?”
锦好有些错愕,没想到看似清冷的叶若谦会应了下来,转而眼中的神色一敛,神情认真道:“那我就先谢了叶二公子。”
此时,得到消息的云燕,匆匆从远处赶了过来,神色似惊似喜,如同一阵风一般,冲到锦好的面前,喜极而泣:“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可吓死奴婢了!”一双眸子红肿,怕是一直哭到了现在。
丝毫不问锦好经历了什么,只要自家的小姐能回来,活着回来,什么都不重要。
锦好瞧着云燕那红肿的眸子,心里阵阵温暖,帮她擦了一滴接着落下来的晶莹的泪珠:“云燕,别哭,我回来了就好。”
她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了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因为此刻并不是只有她们主仆二人,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而,这么一句话,又让叶若谦盯她多看了几眼。
云燕,听了锦好的话,果然擦了眼泪,上上下下将锦好打量了一番,点头道:“奴婢不哭。”小姐再不是那个软柿子了,只要回来,今儿个受得这些苦,自然会讨回来。
锦好满意一笑,问:“雪兰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妥?”
云燕给了锦好一个放心的眼色:“除了后颈有些痛,已经没事了,正在屋子里使劲哭着,说是对不起小姐,没护好小姐,哭的死去活来的。”顿了顿,笑道:“还好小姐回来了,否则奴婢真担心雪兰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锦好心里的暖意如同寒冬腊月里烤着热乎乎的太阳:“没事就好。”她心中最担心的就是怕那王天鹏不是个东西,让那两个护卫对雪兰不利,毁了这丫头,看来是王天鹏怕事情曝光,未能有时间纵容下属糟蹋雪兰,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心思定了下来,给了云燕一个眼色:“怕是担心的不只是雪兰这丫头,夫人定然更是担心,我这要去祖母的院子报平安,夫人那里,你就帮我走一趟吧!”
云燕对上锦好的眼色,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小姐,您放心的去吧,奴婢这就去给夫人报平安。”随即,给王氏等人行了礼,步伐匆匆的往姚氏的院子跑去。
锦好瞧着云燕的背影,眼神缩了缩,随即神色如常,对着王氏淡淡的说道:“大伯母,请吧!”
王氏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一脚将锦好踢飞出去,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给了锦好恶狠狠的一道目光,笑道:“你这孩子,真个儿的不懂事,哪有大家小姐去敲那衙门口鼓的,若是你祖母知晓了,只怕要怪我这个做伯母的没提醒你了。既然你心心念念不忘,又不放心我这个大伯母行事,这事情也只有烦劳你祖母了。”
衙门和莫老夫人比起来,王氏自然愿意去莫老夫人的面前。
咬牙切齿,却在叶若谦的面前强撑着笑脸,锦好看着她那笑比不笑还难看的脸颊,很想开口告诉她:省省力气,莫要再笑了,忒难看了。
一行人进了莫老夫人院子时,锦好有些不解的瞧了叶若谦一眼,这人脸皮是不是太厚了,按说今儿个这事,拿到老夫人的面前,就是家事了,他怎么就跟了过来?
叶若谦像是看出锦好的疑惑,只是微笑着:“既然过门了,哪能不给老夫人问个安,道个好呢?”
锦好嗤之以鼻:现在想到问安道好了,刚刚做什么人了?
不过,能有个外人在场,莫老夫人就是想要护着王氏,也得掂量掂量,她倒是乐见其成,也就闭嘴没赶他离去。
王氏此时笑容恢复了些许的正常,一听这话,就赶忙儿接口:“都说叶二公子为人最是懂礼数,知进退,最是明白长幼尊卑,今儿个一见,果然半分不差。”
说这话的时候,瞄了锦好一眼,意有所指,王氏的心里和锦好所思差不多,有个外人在场,莫老夫人怎么着都要给她这个长房长媳留几分面子。
锦好明白,王氏这是暗指她不懂礼数,不知进退,不明白长幼尊卑,但是她却像是听不懂一样,笑得自若,依旧风轻云淡,嘴角隐隐含着几许讥讽。
叶若谦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又落在了锦好身上,越发的靠近,就越发的觉得眼前少女的与众不同。
美人儿他见得多了,说真话,外貌已经不能吸引他了,可是此刻,这个笑得淡淡,甚是轻灵清雅的少女,却给他眼前一亮的感觉。
她秀发如云,轻柔乌黑,淡色的衣摆,在风中扬起华美的弧度,雪白粉嫩的脸颊,白里透红,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完美无疵,配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一眼,就让人移不开目光,再看一眼,就会瞧见那淡然之下的漩涡,眸光灵动,似在诉说着千言万语。
原以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美人,他早已看得麻木,京城里什么不多,就是这美人多,可是这位看似简单,却又透着复杂的少女,让他有了一丝想要探索的欲望,这等纯真和成熟矛盾统一的少女,极为罕见,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味道,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行事同样诡异,刚刚还和自家的长辈舌战,咄咄逼人,半句不让,可一转脸,却又苦情不堪,那泪眼朦胧,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只无害的小绵羊?
这等变脸的动力,连他看了,都不得不道一声佩服,但还偏偏不让人生厌,明知道她不过是做戏,就是讨厌不起来。
美眸对上魅眼,锦好那看似平静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贝齿小巧如玉,一颗颗闪着珍珠般的光芒,勾玉的眸子闪闪发光,一时间,叶若谦以为自己置身在六月的流火中,整个人有些发晕。
这样近乎灼热的笑容,瞬间燃烧了叶若谦眼底的沉静,幽深如海的眸子死死的定在锦好的双眸之中,无法移开视线。
此时,王氏一声轻轻的咳嗽,惊醒了他有些恍惚的神智,脸上微红,垂首,掩饰住眼底的思绪。
莫锦俊也感觉到叶若谦的视线在锦好的身上逗留的时间较长,微微蹙眉之后,对着迎上来的夏荷道:“五小姐找回来了,来请祖母安!”
锦好的目光落在了莫锦俊的身上,微微一滞,随即唤住夏荷,微笑着说道:“还请姐姐宽慰祖母一言,锦好被两位恩公所救,甚是平安。”
夏荷脸上涌出真切的欢喜,点头,步伐比刚刚轻快了许多。
王氏在一旁凉凉的笑道:“一整天就回来,是挺平安的。”
锦好再次听王氏提起一整天三个字,目光极淡的扫了王氏一眼。
不知怎么的,这么淡淡的一眼,却让王氏感受到一股子阴森霸气的错觉,隐隐的发根发麻,心里不由得对锦好多了一份不解:这贱丫头最近有些邪门啊,威压力太过强悍。
心中虽然有所不服,但还是愤愤然的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胡言乱语,急着往锦好身上泼脏水了。
莫锦杰却忽然道:“能够回来就算是平安了,管它是一整天,还是两整天的?”
锦好微有错愕,没想到莫锦杰会隐晦的维护他。
抬眉,对着锦杰一笑,少了那种流于表面的敷衍,多了一份真诚。
是了,是了。
瞧着此刻笑得温和平静的锦好,叶若谦总算是发现了他觉得怪异的地方,这才是她真正的笑容,刚刚对他,对锦俊,对王氏,这少女的笑容如同是带着一张最精致的面具,得体,恰到好处,却也冰冷无情,没有一丝真情实意。
他试探着开口:“是啊,人回来才是最重要的,一天,还是两天,有什么关系?”
果然,听了他开口,锦好的笑容又变成了那种公式化的得体,十分的灿烂,模样儿恭顺,像是极为感激,就差是弯腰鞠躬了,一切再正常不过。
但,叶若谦看得仔细,瞧的分明,锦好的态度虽然正常,正常的令他生出一股子难言的不悦,因为细细分辨下来,这份正常也就像是用面具堆积起来,没有一丝真挚……
为什么会这样?
叶若谦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少女,就是兰雪寺那次,他的人鲁莽了,但也没有真的冒犯了她,不是吗?
若不是兰雪寺那次,他怎么就成了她厌弃的人?叶若谦出身世家,自然不会看不出锦好对王氏的憎恶,对莫锦俊的冷淡,和对自己隐隐的抗拒。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雪兰已经打起帘子,引得他们进来莫老夫人院子的正厅,一行人自然守礼的对着莫老夫人问好,而莫老夫人作为场面上混过的人,也不会缺了规矩,礼尚往来,尤其是对叶若谦嘘寒问暖,那热情劲儿,瞧着锦好还以为这叶若谦是老夫人失散多年的亲孙子呢?
待到这场面话儿走过之后,王氏就迫不及待的诬告锦好不识好人心,如何不待见她,如何不将她这么个长辈放在眼里。
不过王氏做为宅斗专业户,那告状的本事自然不同凡响,她可不是直直指责锦好的不好,反而一个劲的自谦,自个儿这个伯母做的不好,没教育好锦好,以至于,她成了这个样子云云。
只是,这些正话反说,云云之后,却让人越发觉得锦好刁钻,古怪,不给长辈脸面,不懂长辈的苦心等等。
王氏说话的时候,锦好也不急,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一直到王氏哽咽着说完,她才缓缓地开腔:“大伯母教训的是,都是锦好不对,累了大伯母操心。”
她神色平和,双目如水,只是身上却散发出浓浓的冷意:“祖母,只是今儿个锦好太震惊了,才难免失了礼数。祖母,孙女今儿个去了兰雪寺想为祖母求个平安符,刚刚进了兰雪寺就遇到王天鹏,被绑了去,幸好托祖上的福分,天佑孙女,遇到贵人相助,这才安然脱险。还得了王天鹏的证词,居然说是一切都是大伯母指使的。”
锦好摇头:“这样的事情孙女怎么能信呢?心中想着定然是王天鹏记恨大伯母上次祖母杖责他时,未曾挡下,可是王天鹏却以血为墨,以衫为纸,就是孙女再信大伯母,也得要问一问吧!”
天朝的人一贯信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丝一毫不能损了,何况这精血,所以锦好此话一出,立时众人的表情都凝重了几分。
她扬起白的近乎透明的脸蛋,冉冉地看着王氏:“大伯母莫要多心,锦好也不过就是想要弄个明白,俗话说的好,脓疮掩着遮着,反而会越来越严重,说不得最后传得全身都溃烂了,还不如索性摊开来,戳破它,挤了出来,反而好的快。咱们是一家人,心里有什么疑问,当然摊开来,说个明白才是,若是锦好压在心底,日积月累,一家人都生分了,对不对?”
锦好又将脑袋转向莫老夫人:“祖母,您时常教导孙女,一家人求得就会和美二字,孙女虽然愚笨,但也知道坦诚是和美的基础,若是今儿个孙女将这疑惑压下,心里自然不会再和大伯母亲近,哪里还有什么和美之说?”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王天鹏的供词,呈了上去,莫老夫人一看,脸色变了又变,瞧了一眼叶若谦,心里有些怨怼这孩子怎么看不懂眼色,这是自家的事情,怎么还待在这里?
她不着痕迹的将王天鹏的供词,收进了袖子中,因为这个动作,锦好的眼神又冷淡了三分。
莫老夫人将声线放柔,根本看不出刚刚看到供词的阴沉:“锦好,我的乖孙,你今儿个受了惊,先喝点压惊茶再说。”随即对着一旁伺候着的顾嬷嬷吩咐道:“去给五小姐准备碗压惊茶,再备点五小姐喜欢吃的点……”
后面的话,她还没有说下去,就见锦好咬着唇,淡淡的说道:“祖母,孙女今儿个虽然惊了魂,但这压惊茶就莫喝了吧!祖母知道孙女是个急性子,就想知道这王天鹏诬陷大伯母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莫老夫人见锦好打断她的话,还驳了她的好意,眼里闪过一道厉色,不过碍于叶若谦在场,嘴巴上却是温和一片:“你这孩子,自个儿也说是那王天鹏诬陷你大伯母的,他是在怨恨你大伯母当日没拦下我给你出气。他这么做,不过是想要我们莫府失和罢了!亏你这孩子一向早慧,怎么今儿个就看不明白了?”
莫老夫这番话说出来,叶若谦的眼珠子顿了顿,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莫老夫人:这谋害人命的事情,都这么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一心维护王氏,看来小狐狸在莫家的日子不好过。
心里莫名的生气了怒气,对莫老夫人这个面善心苦的老太太,再也生不出什么好感来,他一个外人,都能看出这事情里的猫腻来,不信莫老夫人这样的人精会看不出来?
不过是装聋作哑,揣着明白装糊涂,维持着莫府表面的平静罢了。
亏得小狐狸也不气,还这么恭顺的站在这里。
叶若谦哪里知道锦好不是不气,而是气到极顶了,已经无力了,偏心偏成了这么个样子,她还能气什么?就是气了,又能怎么样?不过自讨没趣罢了!
要说这王氏还真的工于心计,这番动手,算准了老夫人不会发难于她,毕竟锦冉才刚刚被送进家庙,若是大房再出点什么事情,怕是要被人笑话老夫人来了——锦冉是她教的,王氏是她挑的。
何况,爱面子的老夫人自然不能让人知道莫府的大夫人唆使娘家侄子,谋害自家侄女的性命,这要是传出去,莫府成了什么?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王氏是莫家的长媳,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就足够了,是莫家两个正经少爷的母亲,若是王氏名声有损,锦俊和锦杰不说仕途,就是亲事都会成了问题。
莫老夫人作为莫家在山古镇的最高领导,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孙女再疼,也是越不过正经的少爷的,何况锦好原本就没怎么得莫老夫人的眼缘,自然更是不会为了她,舍了锦俊,和锦杰的前程,婚姻。
这才是王氏敢胡乱行事的最大底气。
“是孙女愚昧,看不清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还是祖母慧眼识人,这么几句话就让孙女茅舍顿开。”
锦好的语气依旧平平淡淡:“不过也怪那王天鹏作恶多端,两位恩公又是侠义心肠,断了他的四肢,又嚷着要送他去衙门,说是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就该千刀万剐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仿佛为王氏高兴的模样:“原本孙女脑袋糊涂,还担心大伯母与今儿个的事情有关,既然没有大伯母的事情,最好不过了,竟然拦着两位恩公,现在不关大伯母的事,自然就不好再拦着了。”
“王天鹏这些年,作恶多端,总算是得了报应,古话说的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她浅笑盈盈:“大伯母,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盯着王氏,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
王氏一听那王天鹏要送到官衙,那脸色就大变,一会儿青来,一会儿紫:她能勉强同意来莫老夫人面前对质,那是因为她知道莫老夫人再怎么气,再怎么怒,还要顾着莫家的名声,两个儿子的前程,顶多是训斥一顿,禁足些日子。
但是,若这事到了官衙,怕是就不那么好办了,虽然莫府是望族,可是那官衙毕竟不是莫家开的。
王氏急了,急得身上开始冒汗,心里思忖着,该如何将官衙那边摆平了,以至于忘了回答锦好的话,更别说呵斥锦好了。
而莫老夫人也急了,若是王天鹏在官衙里招出今儿个的事情,只怕她有心掩着,也掩不住了,因此,自然也忘了呵斥锦好。
锦好这番行事,这屋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心里透亮,锦好是从头到尾就没信了莫老夫人的话,不反驳,是给莫老夫人留了份面子——只是比起她这番行事,莫老夫人倒是宁愿她不留这份面子,至少那样乱嚷嚷起来,她还能拿出祖母的威严呵斥一番,也比现在这么一点一点刮掉她的脸面来的强。
锦好的声音不高不低,很是平缓,却能让屋里屋外守着的丫头婆子听得清清楚楚。
她是故意如此行事的,她太了解莫老夫人了,即使她不满王氏如此歹毒,却还是会为了自己的脸面,为了两个少爷,而掩下这个事情。
她也是故意挑衅王氏的,她就是要让王氏的反应落在众人的眼中,那么不用她开口说一个字,也不用王氏自己开口,只要是长脑子的人,就会明白王天鹏是受了她的唆使。
当然,莫老夫人的反应也会落在众人的眼里,她存心包庇王氏的行为,自然也被众人看得一个实实在在:这样的结果,只有一个——众人在心中都会树立起,她莫锦好是个可怜兮兮的受害者,即使吓得魂飞魄散,明知道是大伯母谋害自己,却因为祖母的偏心,而咬牙隐忍着。
舆论一边倒的落在她这一边,和别人说起来的时候,自然会偏向她,多了三分同情,也就不用担心清誉了。
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虽说一个个低着脑袋不说话,心里却是十成十的信了锦好的话——是王氏唆使王天鹏谋害她的。
不然,以王氏的脾气,以她这些年在莫家作威作福的气势,她是绝不可能容许一个小丫头,尤其是二房的小丫头在自己面前含讽带刺的。
王氏什么话不说,那是因为她心虚,是因为怕把锦好逼急了,撕扯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而锦好会这般行事,那是因为对王氏忍无可忍,对莫老夫人的偏心冷了心——不过是被王氏狠毒的手段逼急了罢了,泥人还有三分性子呢?
锦好的问话,可算是一份面子都没给王氏留,就这样将讥讽的话,硬邦邦的扔在了王氏的脸上,当着叶若谦这个外人的面前。
锦好在莫老夫人和王氏的错愕中,站起身子,走到叶若谦的面前,福了福身子:“叶二公子,我和两位恩公有约,若是今儿个事情不关大伯母的事情,我就让人送个信给二位恩公,愿意明儿个上堂给两位恩公作证。”
摆出一副欢颜出来:“现在祖母都说不关大伯母的事情,我自然信了,明儿个这证自然做定了,还请叶二公子等一下回去时,帮着送个口信。”
叶若谦像是没有看到莫老夫人的黑脸,和一旁锦俊乞求的神色,笑着应了下来:“举手之劳,五小姐放心好了。”
锦好听得叶若谦应下来,又抬起头,抢在莫老夫人之前开口,依旧恭顺的不得了:“祖母,您常说,得人恩果千年记,今儿个,锦好被两位恩公所救,这份大恩大德,锦好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二位恩公只是希望锦好能过个堂,做个证,原本锦好心里还有些不乐意,毕竟这等抛头露面,对孙女的闺誉总是不好。可是想到祖母的话,孙女还是应了下来。”
轻轻地叹息一声:“比起被王天鹏凌辱,这等抛头露面又算的了什么,我坚信咱们山古镇的水土养人,又怎么垢污我这点赤子之心,祖母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锦好的话,硬生生的将莫老夫人到了嘴边的呵斥咽了下去,阻止锦好的话,怎么也不能开口——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若是再反对,岂不是出尔反尔?
如此滴水不漏,咄咄逼人的锦好,是莫老夫人不熟悉的,她也明白,锦好如此行事,不过是要她给个说法。
这话,她自然不会应下来,却也不好驳了去,只得强自撑出祖母的威严,默不出声,一副最是深沉不过的样子。
她忽然之间,看不懂眼前这个少女了,如此的咄咄逼人,半点喘息机会都不给她,这还是那个时时在她面前陪着小心的锦好吗:如此态度,没有一丝迂回之地,没有半点遮掩之意,就这么明明白白的将事情拿到桌面上来,不容她这个莫家掌权者有半分的回避。
她在一个外人面前,如此行事,到底将她这个祖母至于何地了?
莫老夫人丝毫没有想到,她如此偏心,根本也不配锦好再留给她体面了,若是此时再顾着莫老夫人的体面,怕是小命都要耗尽了。
莫老夫人心里也生出了一份怒气来,而王氏心里则是完全的愕然,惊呆住了,想到这事到了衙门,她这些年来的努力,怕是全都毁了,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当时,她谋划此事的时候,什么都想过了,却没有想过锦好一个大家的小姐,能豁出脸面将此事闹上衙门。
这怎么也不是大家闺秀的行事章法,就是小户人家的姑娘,哪个又好意思上衙门去?
但,锦好句句抬出莫老夫人的教导,哪个又能驳了她去?
王氏脑袋大了,她发现即使她做了再多的努力,也改变不了,锦好改变的现实,她已经完全琢磨不透锦好的行事章法。
今儿个,雪兰被如期扔在莫家大门口的时候,她心里是痛快的,心里笃定了锦好今日在劫难逃,她就等着姚氏的伤心欲绝,哭闹之下,流掉那腹中的小畜生,最好一尸两命,从此莫家再无二房,她自然就能成了货真价实的二老爷的妻室——她想好了,那佟湘玉那个贱人不是有孕了吗?那孩子到时候过继到二房就是了。
可是当锦好出现了,她的心里就不安了起来,她不是怕锦好,而是锦好后面的姚家,若是被姚家抓到什么把柄,那她就惨了,可是,她没有想到,锦好居然越过姚家,撕扯了脸面,直接找上衙门去。
此时,她后悔了,她想到被传上衙门,事败后会有的下场,心里生出了悔意来,到了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儿个锦好定是要给她一个交代。
莫锦俊瞧着眼前的情况,知道莫老夫人和王氏都不好开口,于是,他柔和着声音,用一种兄长教训不懂事妹子的语气道:“五妹妹,虽说咱们山古镇的水土养人,可是也难保一些人会嚼舌头根子,你是莫家的小姐,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看着呢?若是贸然抛头露面,对莫家的声誉到底有损。祖母是说得人恩果千年记,但也要分着什么事情才好?这上衙门的事情,哪里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该做的?”
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说得那叫一个淳淳善诱,将一个好兄长,好哥哥的样子表现的实实在在,这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兄长对不懂事妹子的担忧和关怀。
可是锦好从来都记得,在莫锦俊的心里,他的妹子从来都不是她。
眼里闪过一抹嘲讽的笑意,却又极快的掩饰下去,她扬起脑袋,扫了莫老夫人和王氏一眼,见二人的神情,都因为莫锦俊的话,而轻松了不少。
还没等她反驳,王氏就帮衬了起来:“锦好,你大哥的话,最是有道理不过,你是莫家的小姐,却不顾声名去衙门作证,这让人知晓了,还不知道垢污咱们莫府,你为了还恩,无所谓,可是你让莫府其他的姐妹,日后可如何见人?”
到了此时,王氏还不忘刺一刺她。锦好嘴角微弯,无声冷笑:她无所谓声名,不就是暗指她是个不规矩的吗?
在叶若谦面前,她可真是时时刻刻不忘毁她清誉啊!
而莫老夫人像是没有听出王氏的若有所指,也轻轻开口,缓缓说道:“你这孩子是个实诚的,我说什么你都记在心里。可是,事有缓急,你也要分得轻重,大家女儿的清誉何等尊贵,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而牵累了其他姐妹?”
呵斥过后,又许诺着:“五丫头,你是个懂事的,今儿个受的委屈,祖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日后不会亏待你的。”标准的一个巴掌再赏两个甜枣。
莫老夫人说了这番话后,心里畅快了许多,她知道,虽然锦好这丫头性子变了,但还是个懂礼的,何况王天鹏的供词,已经在她的袖子中了,她若是不拿出来,这事不过是个无凭无据的。
她现在又这般费心思哄着锦好,这丫头是个机灵的,不用她提点,也该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了,就想前次,王天鹏闯她院子,和锦冉诬陷她那次,这孩子是不会让她很难堪的。
今儿个会这般激动,也是给王氏逼急了,想到王氏,莫老夫人狠狠地瞪了王氏一样,还没想到这蠢物这等心狠手辣,居然干起谋人性命的事情。
这次,看来要狠狠地敲打敲打了,光是收了她张家的权利,还不够。
莫老夫人一心等着锦好搭个梯子给她下。
锦好点头,乖巧的应了下来:“大哥说得是,祖母考虑的周详,都是锦好年幼,思虑不周,还好有大哥的提点,祖母的教诲,这才没有累了姐妹们的声誉。”
这话一出,不管是锦俊,王氏,还是莫老夫人,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而叶若谦却觉得失望的摇了摇头,心里却疑惑,小狐狸不是这般善罢甘休的人吧!
谁知道,这气才吐了一半,三人又被锦好下面的话给吓到了。
“只是莫家一向以诗书传家,自然不能出这忘恩负义之辈。”锦好瞧着莫老夫人一眼:“孙女寻思着,就学那王天鹏,以血为墨,以帕为纸,用这一腔的热血,来酬这救命的恩人。”
也不容众人回过神来,举起手指,狠狠地咬了一口,一瞬间,那鲜血就从那指头冒了出来,却不见锦好皱眉,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很是从容的将袖中的丝帕掏了出来,一字一字的,低头写了起来。
血,一点一点的流出,书写在那雪白的丝帕上,红的刺目,白的惊心,红白鲜明的对比,给人强力的视觉冲击,隐隐的震的人心神紧缩。
微风中,锦帘旁,一张娇俏而略带冷意的小脸,手指的血丝流淌,淡色的裙角被风微微吹动,身后锦帘微微飘摇,带着华丽的光芒,越发映衬着那小小身子的单薄和柔弱,像是风用力一吹,就能将其吹倒一般。
叶若谦下意识的想要伸手隔空扶去,想要给那单薄的身影一个支力,一个依靠,却在锦好收手的动作中,极快的收回手臂来,整个人却又微微呆滞了一下。
“叶二公子,您愿意帮我将这血书送到镇上的福来客栈,交给我那两位救命恩人吗?”锦好的神色略带期盼。
“自然愿意,必不辱命!”他的神色甚至有些虔诚的,捧着双手接过锦好手中的血帕:“五小姐知恩图报,侠义肝胆,实属难得。”
这话一落,众人的神色就显得有些复杂,就是锦好都微微怔了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叶若谦会如此旗帜鲜明的站在他的这一边。
然后,瞧着王氏淡淡的一笑,寒光流转千回,仿佛是在嘲笑她的弄巧成拙:原本想弄来一个叶若谦,让他对自己生厌,却没想到会为她找来一个最大的助力。
不得不说,今儿个有个叶若谦,她的事情办起来更为容易了——借力打力,比她起先谋划的简单了许多。
不过,倒是对叶若谦其人,那份天生的抗拒少了许多——这人除了眼神不好,其他的,还算是勉强入眼吧!
而,叶若谦低沉清雅的声音,再度响起:“老夫人,还是请个丫头帮五小姐上药吧,这血流的,看着实在让人心慌。”瞧了一眼,那还在不停流着鲜血的手指,怎么看,叶若谦都觉得甚是碍眼,索性开口提醒似乎僵住的莫老夫人。
碍着叶若谦亲自开口,莫老夫人使了秋菊给锦好上了点药膏,又包扎了一番,叶若谦瞧着,总算是不那么碍眼了,那皱起来的心,也微微敞开了一些。
王氏瞧着叶若谦对锦好如此上心,想都不想的就将那血帕接了过去,还细心的关注锦好那小小的伤口,脸上就显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红晕来,她强自镇定下来,转动着她那还算聪明的脑瓜子。
心里百转千回之后,知道叶若谦不能再留在这里,轻轻的咳嗽了两声,才挤出一抹笑容,对莫老夫人道:“母亲,我今儿个真是忙糊涂了,居然让锦俊,锦杰留在这里,而忘了招呼客人,失了待客知道,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还是让锦俊,锦杰陪着叶二公子去客厅用茶吧!”
此话正合了莫老夫人的心意,立刻点头:“是的,我这也是欢喜的糊涂了,只顾着高兴锦好回来,都忘了待客之道,这就让……”
“我的儿,我的儿,娘的儿……你可算是回来了,你是要急死娘啊……”莫老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姚氏的声音就比人快一步的传了进来,激动之下,居然连母亲都不称呼了。
锦帘子撩了起来,姚氏的身后,居然还跟着三夫人,莫老夫人的脸色微沉:“没看到我这里有客人,这么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我是天,五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这脸上,这手指……,你告诉三婶子,是不是王天鹏所伤,我一定会为你出气。”张氏的声音有些激动。
姚氏瞧着锦好脸上那细细的伤痕,手指上包扎的伤处,眼泪落得更凶,守在锦好身边嘘寒问暖,根本就没理会莫老夫人的呵斥:她女儿都受伤了,谁管她的规矩来了?
莫老夫人瞧着眼前的情况,只能将怒气掩了下去,不过脸色实在是难看:这厅里毕竟有着叶若谦这个外人,这两个媳妇所为是下她的脸子。
张氏和姚氏追着询问事情的过程,锦好只好不厌其烦的再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不过这一次,她说得较上一次对莫老夫人所说的更为详细,就是叶若铭和谢明覃如何处置王天鹏和那两个护卫的手段,也说的异常详细。
不管是屋里的主子,还是下人,听到二人的手段之后,脸色都有些发白,而王氏更是屏声息气,整个人隐隐有些发抖。
倒是叶若谦眉头微动,若有所思般,似是想到了什么。
当然,在锦好叙说中,关于莫老夫人的“公正无私”和王氏的“无辜”也对姚氏和张氏说的很详细。
这一次,锦好又是现学现卖,将王氏那正话反说的功夫学的一个十足——也让莫老夫人和王氏绝对不能将不孝,不敬长辈的言论压在锦好身上。
锦好的话音落下之后,屋里静的无一丝声音,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题外话------
没有月票,没有留言,尘心里痛啊痛!如此勤劳的更文,为毛没人鼓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