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待人,转眼京城中已入了秋。
正是“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一日,皇上下了朝便来到了恬妃的咸福宫。
咸福宫为两进院,正门咸福门为黄琉璃瓦门,内有四扇木屏门影壁。前院正殿面阔三间,黄琉璃瓦庑殿顶。山墙两侧有卡墙,设随墙小门以通后院。前有东西配殿各三间,硬山顶,各有耳房数间。
高成在殿外高呼:“万岁爷驾临咸福宫!”
恬妃吓了一跳。
绿坠道:“万岁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御前的人也没来通报。”
恬妃道:“也许是临时起意,快扶本宫去接驾。”
恬妃刚走到院子,迎面便见到皇上走进来,于是连忙跪下说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上伸手扶起她,说道:“快起来吧,是朕唐突了。早上醒来便想着你之前给朕做过的手打杏仁豆腐,所以一下朝就奔你这来了,一时也来不及提前告诉你。”
恬妃笑道:“原来皇上是念着这个。夏日里为了给皇上解暑因而常做,转眼入了秋,便是要滋补了,因此并不曾备着这一味。”
皇上道:“此话差矣,《本草拾遗》里有云,杏酪浓煎如膏,服之润五脏,去痰嗽。秋日里食用也无不可啊。”
恬妃道:“皇上既然有命,臣妾莫敢不从。但也容臣妾准备几个温补的小菜给皇上吧。”
皇上道:“近日可是新学了什么新菜式?朕今日可要尝鲜了。”
说着已进了殿,恬妃扶着皇上坐下,众宫女接连上前奉上了香茗茶点。
皇上道:“狮峰龙井?”
恬妃笑道:“正是。配的是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皇上请稍坐,臣妾去小厨房打点一下,去去就来。”
皇上道:“有劳你了,每次都这样悉心打点。”
恬妃笑道:“皇上言重了。能得皇上常来,已是给予臣妾莫大的恩宠。”
说罢分花拂柳而去。
皇上微笑间又低头饮茶,只见汤色碧绿明亮;茶叶嫩绿,匀齐成朵。
绿坠在旁说道:“皇上可要再添一杯?”
皇上抬头见是绿坠,便说道:“朕倒是忘了,你早已来了恬妃这里。听你的声音,还以为是在和妃处。可是如今的翊坤宫已是彤妃在居住。”
绿坠道:“奴婢不才,不能救主,也无福送娘娘最后一程。但娘娘蕙质兰心,想必能明白皇上的用意。”
想到和妃,皇上心头一紧。
和妃早逝,随后竟连大阿哥也先他而去。
当初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在和妃面前说会努力培养大阿哥成才,如今却是这样的结局。
皇上道:“你是和妃的陪嫁?那便是曾经随她入潜邸的了。”
绿坠道:“皇上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皇上道:“潜邸的老人儿不多了。”
绿坠道:“皇上长情念旧,总还是记挂着潜邸的老人儿。”
皇上道:“人老了是会念旧些。所以朕近年来总喜欢来咸福宫,不仅仅为了吃食,只是看着恬妃就想起年轻的时候在潜邸当王爷,有一位贤妻,几位美妾的日子。朕总觉得潜邸的老人儿到底是见过朕年轻时英姿飒爽的样子,对朕会多几分真心。”
绿坠道:“奴婢也记得皇上还是王爷时的样子。”
皇上道:“可惜岁月蹉跎,日月既往,不可复追。朕早已不是当年了。”
此时只听得门外传来恬妃的声音:“可在臣妾心里,皇上永远都是那样顶天立地、大智大勇的不世之姿。”
话音未落,恬妃已然进了门,向皇上说道:“皇上又忆往追昔了。午膳已备好了,皇上可要传膳?”
皇上道:“辛苦你了,那就传膳吧。”
恬妃道:“如今的时令,正是吃桂花的好时候,臣妾前几日亲手采了来做成了桂花蜜糖。今日皇上正好说想要吃臣妾亲手做的手打杏仁豆腐,臣妾就淋上了几滴桂花蜜糖,做成桂花杏仁豆腐。如此以来,更符合饮食之时令了,皇上看可好?”
皇上道:“你如今心思越发剔透了。”
恬妃道:“臣妾没别的本事,只是用心在一饮一啄上罢了。”
皇上道:“那也是用心在朕身上,朕都记在心里了。今日给朕做了什么滋补的吃食?”
恬妃道:“臣妾用砂锅煨了鹿筋来吃。另有白扒广肚、红烧赤贝、葱烧鲨鱼皮等等。膳汤是一品官燕。”
皇上道:“燕菜的确滋补,你也要多食啊。”
恬妃道:“臣妾是个没用的人,伺候了皇上这些年,一无所出,燕菜这等食材吃下去也是白白浪费了,不如在彤妃那里用处大。”
皇上起身将恬妃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道:“朕知子嗣一直是你心头最痛。可是朕与孝穆皇后、孝慎皇后都没有子嗣留存。朕如今也释然了,子嗣乃是天意,不可强求。朕今后一定会选一个仁厚的孩子继承皇位,朕相信他会善待朕的诸位爱妃,你也不必担心老来无依无靠。”..
恬妃道:“臣妾所有的指望都在皇上身上,若将来天不假年,臣妾定会随皇上而去。”
皇上道:“这便是孩子气的话了。你们跟了朕这一世,朕必定会付出自己的所有。即使无法面面俱到,总也有不周全的地方,但是朕已尽力做到雨露均沾,也会尽力为你们安排妥当身后之事。”
恬妃道:“皇上宽厚仁爱,臣妾是有福的。”
皇上道:“别忙着说话了,这精心烹调的美味都要凉了。”
恬妃道:“皇上说的是。皇上请用膳。”
皇上笑着点点头,说道:“先让朕尝尝这淋了桂花蜜的杏仁豆腐。”
恬妃伸出一双玉手,绊住皇上的胳膊,劝道:“这杏仁豆腐虽好,却总归还是寒凉之物,皇上刚要用膳便吃冷的,恐怕要伤了肠胃。况且,这上头的桂花蜜糖甚是甜腻,最是饱腹,若先吃了恐怕等下吃不下别的东西了。”
皇上笑道:“说的是。朕也发觉每每多吃了甜食,便吃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恬妃道:“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不会错,皇上便最后再用这桂花杏仁豆腐吧。”
说罢向侍膳的太监使了使眼色,继续说道:“皇上不如先用了这膳汤,再趁热吃这些热菜吧。”
皇上道:“还是你细心,朕在你这儿总是感到轻松畅快。”
恬妃巧笑嫣然,不再说话,只是一心服侍皇上用膳。
午膳既毕,恬妃道:“皇上可要进寝殿小憩片刻?”
皇上道:“朕也难得早来,想来许久没见到顺贵人和尚答应了,便也让她们进正殿来吧。”
恬妃道:“臣妾遵旨。”
便又对绿坠道:“去请顺小主和尚小主进正殿。”
说罢扶着皇上于正殿正座上端坐,自己也在一旁坐下。
少顷,顺贵人与尚答应依次进了殿,叩见了皇上。
皇上道:“朕来看恬妃,便也顺道看看你们,宫中的妃嫔甚多,朕也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可是朕心里是有你们的。咸福宫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恬妃又是难得和气的主位娘娘,这也是你们的福气。朕盼望着你们惜福啊。”
顺贵人与尚答应道:“臣妾谨遵皇上圣谕。”
皇上转头对恬妃道:“朕午后还要在南书房见大臣,就先回养心殿了,你们好生保重身体。”
恬妃道:“臣妾恭送皇上。”
顺贵人及尚答应也跪着恭送皇上的御驾。
皇上于是带着御前的宫女太监离了咸福宫。
待皇上走后,顺贵人道:“今日托恬妃娘娘的福了,我们姐妹可真是好些日子都没见过皇上了。”
尚答应道:“国事繁重,皇上本就少来后宫,如今宫里添了几个有位有孕的娘娘就更少了。”
说完才发现失言,连忙瑟缩着后退了两步,躲在一边。
恬妃道:“无妨,本宫早就看淡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回 磬笙只争朝夕得后位 柔嘉贫嘴薄舌失人心
秋末冬初,眼看着四时又要尽了。
彤妃在翊坤宫为皇上生下一个小公主,排名第七,即道光皇帝的七公主。
皇上、太后与皇贵妃都厚赐了彤妃与刚出世的小公主。
另有其他主位娘娘的贺仪自不必说。
彤妃生下公主,不觉有些失望,但见七公主玉雪可爱,晶莹剔透,颇得皇上钟爱,因此也暗暗欣慰将来老来有靠。
道光十三年,正月过后,皇上颁下圣旨,立皇贵妃钮钴禄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皇后理应为皇上治理后宫,而静贵妃则是独掌协理六宫的大权。太后隐隐有暂避锋芒之意,因此一时间后宫尽在皇后与静贵妃的掌握之中。
新皇后归位,后宫众人也理应晋一晋位份。
按祖制,祥贵妃、静贵妃、恬妃、彤妃四人已是晋无可晋的尊贵。
而蔓贵人一直幽居永和宫养病,也不宜挪宫。
所以只晋封了成嫔为成妃,顺贵人为顺嫔,睦贵人为睦嫔,郭贵人为郭嫔,宁贵人为宁嫔。
宝常在晋为贵人,尚答应、吴答应晋为常在。
宫室方面,皇后独居承乾宫自不必说。
祥贵妃子嗣众多,因而也独居钟粹宫。
静贵妃与蔓贵人居于永和宫。
恬妃、尚常在仍居咸福宫。
彤妃、宝贵人仍居翊坤宫。
成妃、吴常在仍居景阳宫。
顺嫔赐延禧宫主位。
郭嫔赐长春宫主位。
睦嫔赐永寿宫主位。
宁嫔赐毓庆宫主位。
皇后位正中宫,众嫔妃纷至承乾宫请安。
正巧彤妃调养了一段时日,身姿体态已经基本恢复,也应同去承乾宫拜见皇后。
是日,晴光照雪,一派祥和景象。
祥贵妃与静贵妃分列两侧,率领众嫔妃向皇后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众人道:“臣妾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礼毕,皇后端坐着笑道:“众位姐妹免礼平身吧。”
众人道:“谢皇后娘娘。”
皇后道:“赐座。”
众人尽皆落了座。
皇后道:“本宫得皇上眷顾,得以正位中宫,又见几位妹妹也新晋了位份,于心甚慰。今后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众人答道:“谨遵皇后娘娘意旨。”
皇后道:“许久不见彤妃了,皇上新得了七公主,正是高兴得紧。”
彤妃道:“谢皇后娘娘关怀。”
皇后道:“彤妃算是那一年选秀中选的小主里面最出挑的了,不但早已位居妃位,更添了七公主承欢膝下,真是可喜可贺啊。”
彤妃道:“皇后娘娘此言臣妾实不敢当,众位姐妹个个都是天下女子之中的翘楚,臣妾也只是多了几分运气罢了。”
祥贵妃道:“本宫也还未恭喜彤妃妹妹喜得小公主,日后也可与本宫的五公主作伴儿了。”
彤妃道:“多谢祥贵妃娘娘。”
祥贵妃笑道:“如今孝慎皇后已病逝,彤妃素有恩宠,大可另择明主了。”
皇后道:“祥贵妃姐姐何出此言?莫不要犯了宫里的忌讳。”
彤妃道:“臣妾愚妄,见识浅薄,只是忠奸善恶尚能分得清。戕害嫔妃身体,使之难以有孕之人,恐怕何时何地都不能称作明主。”
祥贵妃道:“宫中有子嗣的嫔妃很多,不知谁受了害?”
皇后道:“好了,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置气的话了。祥贵妃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儿,彤妃,你言语上要更尊重些。祥贵妃,你何必跟年轻人一般见识?”
祥贵妃道:“臣妾是为彤妃高兴呢。如此年轻就得了这位份,又有了七公主,只怕后福无穷,颇有些静贵妃当年的势头。”
皇后道:“是啊,咱们姐妹都为彤妃高兴。”
静贵妃道:“宫中有孕的嫔妃的确少了些,若能更热闹点就好了。”
祥贵妃道:“宫中妃嫔数量已然不少,只是鲜有美貌能干如静贵妃者,又得圣心,又能绵延后嗣。”
静贵妃道:“皇上平日里总是说喜欢祥贵妃姐姐稳重大度,焉知祥贵妃姐姐还有如此伶俐的口齿?若皇上知道了,恐怕要刮目相看呢。更何况,祥贵妃姐姐乃是皇子公主的生母,何不为皇子公主留一点福祉呢?”
祥贵妃怒目圆睁,说道:“静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静贵妃笑了笑,红唇白齿,语笑嫣然,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祥贵妃姐姐,做人要固守本心,否则皇上哪天看透了,难免会有物是人非之叹。”
皇后道:“静贵妃这是羡慕祥贵妃稳重大气,多次得了皇上的夸赞。祥贵妃,你可别多心啊。”
祥贵妃一时不好发作,却的确气闷非常。
皇后却也不理她,又转向成妃道:“成妃也位居妃位了。嫔位上也多了好几个人,真是可喜可贺。”
成妃道:“都是托皇后娘娘的福。”
祥贵妃道:“当然是托皇后娘娘的福,若不然你如今也与彤妃一样了。”
皇后道:“祥贵妃此话本宫却不明白了,同在妃位又有何不一样?”
静贵妃道:“皇后娘娘忘了?祥贵妃这是说当年在圆明园成妃被烫伤一事。”
皇后道:“原来如此,难为祥贵妃这样帮本宫记着。成妃,当年是本宫的不是,本宫如今已贵为皇后,现就以皇后之尊向你致歉,希望你能原谅本宫当年的过失。”
成妃道:“皇后娘娘言重了,这么多年了,臣妾早已没有大碍。”
皇后道:“虽然你大度,可旁人总以为本宫仗势欺人,凌辱于你。”
静贵妃道:“说到这儿,臣妾也有话说了。不知道当年与臣妾相像的那个舞姬还在不在了?”
皇后道:“早就让皇上打发出宫了,如今不知道去哪儿了。”
静贵妃道:“说来也奇怪,那日祥贵妃也没少为皇后娘娘出力,怎么如今竟然像是全都浑忘了?”
皇后道:“这又是本宫当年做下的一桩荒唐事了,幸好静贵妃不计前嫌。祥贵妃,不如你也为那件事向静贵妃认个错儿吧?”
祥贵妃道:“那件事与本宫何干?”
静贵妃道:“祥贵妃娘娘刚刚还博闻强记,怎地突然又贵人多忘事了?当日明明是祥贵妃您不由分说地将臣妾拉扯到了内室,换上了舞姬的衣服。”
彤妃道:“皇后娘娘方才都以皇后之尊向成妃娘娘致歉了。祥贵妃娘娘与静贵妃娘娘好歹也是同在贵妃之位,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
皇后道:“彤妃说的是。再者说了,那日之事究竟如何,本宫、祥贵妃、静贵妃心中都有数,本就无可推诿。后宫众人都是姐妹,平日里免不了口角几句,也总是有人想好个胜,拔个尖,那难免就有人会受些委屈,都是无伤大雅的,礼数到了就过去了。”
祥贵妃咬着唇角的牙齿轻轻松开,瞥了静贵妃一眼,说道:“静贵妃妹妹,那日是本宫不对,如今本宫特向你致歉。”
皇后笑道:“这便是了。静贵妃素来宽和,也不会放在心上。”
静贵妃道:“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妾也只是与祥贵妃娘娘玩笑一回罢了。多少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清呢。”
皇后道:“皇上就最爱看到宫中姐妹和睦相处了。祥贵妃既然与宁嫔投缘,平日里就多走动走动,不然这漫长的时日可怎么打发呢?”..
宁嫔道:“臣妾入宫日短,忝居一宫主位常常感到心中不安。”
恬妃道:“宁嫔入宫时日是短,恐怕不知道皇后娘娘当年刚进宫就是嫔位了。”
宁嫔道:“臣妾卑微之躯,哪里敢与皇后娘娘相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