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少师南来,并非只为云游。
若为云游,以道人飘渺,未必答应史可法的请求。
“我父观星望气,察觉天象有异,其异应在中原。恰逢嬴翌适时而起,晚辈静极思动,于是打算去看看。”少师道:“渡江以后,开封传来的消息,更令晚辈好奇。若史可法今日不来请我,我明日也要告辞而去。”
松云真人闻言,惊讶道:“莫非此人有大运?天师道行高深,必定没有差错。”
说着话,松云真人若有所思:“天下翻覆,大明气数已尽。老道原以为李闯有几分运道,没想到转瞬被此人诛灭...或许定天下者便是此人啊。”
少师微微颔首:“前辈所言也是晚辈所想。”
他顿了顿,道:“李闯行事恶略,虽有几分气数,却是空中楼阁,一触即溃。倒是辽东有气运升腾,原该是鞑虏运数,可效蒙元入主神州。然嬴翌此人乍起,天象变动,鞑虏运势骤止,已有颓意。”
“当初朱洪武令刘伯温以斩龙之法行千秋万代之事,以至于神州龙脉断绝,天地元炁黯淡,诸夏气数骤减。大明亦没有千秋万代之运,灭亡是定数。龙脉反噬,诸夏万民还要代为受过,要受蛮夷压迫四百载方可再登巅峰,镇压世界。此一饮一啄,乃是天数。然天象骤变,匪夷所思,晚辈不得不亲自去瞧瞧。”
听了这话,松云真人暗叹,道:“鞑虏入神州,万民之哀,诸夏之哀也。然老道虽知,却无能为力,区区道术不能与大势相抗,待时至,唯有隐遁山林苟延残喘。当初刘伯温所为,是对是错,不必置喙,今日听你所言,老道却是放心了。我诸夏之人,服诸夏之国!”
少师默然。
片刻后站起身来,稽首道:“若此人有那运数,晚辈归来之时,必当告知前辈。”
松云真人把他送出门外:“若如此,老道便去投他,为这身血脉尽一份力,勿使九泉之下,令祖宗蒙羞。”
少师拜别松云真人,借了两匹毛驴,与阎尔梅一人一匹,渡淮河,往北而去。
两人一路无言,只满目沧桑,一片颓败,或枯藤老树,或昏鸦白骨,令人叹息。
少师忽然道:“阎先生可知刘伯温?”
阎尔梅一怔,这一路上少师不曾一句言语,此时开口,教他诧异,但回到:“一统江山刘伯温,如何不知?”
少师颔首:“可知刘伯温斩龙?”
阎尔梅再怔:“民间传闻耳。”
少师摇头,叹道:“空穴不来风,哪里是传闻?刘伯温奉朱洪武之命,平天下龙脉,意千秋万代。如今看来若何?”
阎尔梅瞠目结舌:“真有此事?”
少师道:“当然有此事。刘伯温亦是修行中人,他的为人令人钦佩,修为更是高深莫测。便是当时祖上天师,也不是他的对手。否则便是有洪武支持,要平龙脉,亦非易事。”
阎尔梅疑道:“为何要平龙脉?难道斩龙之后,真能千秋万代?”他指着满目苍茫的天地道:“大明病入膏肓,还不到三百载,千秋万代不过虚妄。”
少师哈哈一笑:“你也知道千秋万代是虚妄。但刘伯温却做了。为什么?因为刘伯温是修道士。”
他仰观天地,叹道:“有明以前,历朝历代,修道士多有出没,甚至影响、左右天下局势。大宋之亡,便有修道士的手段。当初不少修道士为扶龙庭,弃一身血脉不顾,助蒙元入神州。洪武深恨之。刘伯温深恨之。由是洪武立国,斩龙以绝修行之路,为的是避免后世重蹈覆辙。”
阎尔梅听了,呆滞半晌,道:“原来如此...”
所谓千秋万代,或为戏言。洪武所为,只是为了后世不再重蹈大宋的覆辙。
但世事难测,再看如今,又能如何?
改朝换代,以人心论。人心即‘天心’,此天心,非天地之心,非天道,而是人道。
无论有没有修道士,该改朝换代的还是要改朝换代。
当初刘伯温斩龙,许多修道士反对,但也得到了许多目睹蒙元迫害诸夏的修道士的支持。加上洪武做后盾,刘伯温修为也最是高深,这才能成事。
到如今,天地元炁黯淡,修行愈难,少师每每想起,心中也自复杂。
刘伯温错了?对了?无用功?
但若设身处地,却又能够理解。
蒙元入主,中原沦丧,汉家子沦为四等奴隶,辉煌文明几近毁灭,何其令人义愤填膺?!
两人皆是默然无语。
驴蹄噔噔,旷野茫茫,偶见人,也是面黄肌瘦。
张少师良久道:“你为史可法参赞谋划,想必也是机敏之人。这大明的天下可有救?”
阎尔梅沉默,终于摇头:“大明的天下看不见希望。”
“既如此,”张少师笑道:“你为何还要为史可法参赞?”
阎尔梅道:“大河之南,满朝文武,除史大人,还有谁呢?至少史大人清正廉洁,一心为公。”
少师道:“原来如此。不过依我看,史可法也只此一个优点了。”
阎尔梅默然。
少师道:“此番北去,开封或有所得。”
然后不再言语。
......
周王世子派了心腹亲随去见史可法,便一直按捺等待,七日不见音讯,十日不见音讯,半月之后,愈是焦躁。
他哪里知道,史可法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把他的信使丢在一边问都没有再问。
而开封这边,早已准备妥当。但没有外援,他哪敢擅动?
见着开封秩序愈发井然,周王世子越来越不安。尤其那孙闻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对张老等人的搜捕,越来越严苛。
张老几人,已风声鹤唳。
孙秀才的确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这些人虽然暗中行事,但涉及到的人手不少,露出一些马脚。
不过孙秀才并不担心。有王轶胜坐镇,近三千精兵,便是有人作妖,也能反掌镇压。
他更关心的,还是立法的事。
御法衙门下两司,执法司沿用大明律执法,这不是长久之计。立法是必然,而且尽早的事。
州牧衙门征募的官员,擅律法者,全部被他调集到立法司,共参历朝历代法令,意图编纂一部更完善,更严整的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