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趔趄了两步,终于向前仆倒。
淋漓的血迹在残雪上如同一幅凄厉的狂草,点点滴滴蘸满惊人的骇痛。如霜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都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抽光,内官们将她牢牢按在地上,她的脸被按在积雪中,滚烫的热泪融入冰冷的积雪,她想起那个酷热的早晨,自己紧紧拽着母亲的手,死也不肯放开,狱卒拿皮鞭拼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开,怎么也不肯放。只会歇斯底里的哭叫:“娘!娘!”
手指一根一根的被掰开,更多的人上来将她拖开去,按在铺满腥湿稻草的石板地上,拿稻草塞住她的嘴……狱中的稻草从来没有更换过,一到夜里许多老鼠钻来钻去,甚至会爬到她的脚上,她尖叫着醒来,而娘总是搂着她……搂着她……泪光模糊了视野,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迸发……她从来没有这样绝望。他们夺去了她的一切,她的父亲,她的娘亲,她的兄长,她的乳母……她全部曾有的幸福,与疼她爱她的家人,现在又是小环!她的小环!她在这个世上身边的最后一个亲人,就这样眼睁睁的再次失去。
眼泪滚滚的落下来,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落泪了,她曾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天意像是最残忍的玩笑,从无忧无虑的锦衣玉食,转瞬间竟是晴天霹雳一无所有,她失去了一切,于是她以为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小环,他们竟还是夺走了她唯一仅剩的小环。眼泪变得冰凉,就像她脸侧肮脏的积雪,她的心里也只有冰凉,她的身体剧烈抽搐着,胸中气血翻滚,就像有汹涌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理智的堤岸。
她如同负伤的禽兽,带着最后的绝望挣扎,哪怕是死,她也不要这样屈辱的死去。
睿亲王看着雪地中被内官们死死按住的孱弱女子,突然起了意兴:“放开她。”
按住她身体的内官忙忙撒开手,她立刻挣扎着站起,他于鞍上俯下腰,用粗砺的马鞭托起她的下巴,在见到她容颜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微微眯起双眸,仿佛是反射到琉璃瓦上的眩目雪光,令他睁不开眼晴。
她有一双令人眩目的眼睛,就像是两把淬闪寒光的利刃,带着凌利凄楚的恨意,仿佛想在他身上剜出两个透明窟窿。她的头脸上全是狼籍肮脏的雪水,发辫已经挣得松散,几缕碎发凌乱的粘在脸颊上,因为极度的仇恨愤怒,脸上洇着不健康的潮红。可是那被迫抬起的下颔,有着柔美姣好到不可意议的弧线。
他几乎有一刹那失神。
睿亲王身侧的夏进侯仿佛也吃了一惊。
睿亲王终于抽回马鞭,声音已经平淡如朔风初静:“你姓慕?”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气息氤氲在口腔,胸腔有更无法抑制的澎湃血气,她不言不语,恍若未闻。睿亲王的眼锋渐渐凌厉,仿佛是动怒于她无动于衷的面容。夏进侯十分不安,瞪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带管,那带管战战兢兢的答:“启禀王爷,她确实是姓慕。”
果然,夏进侯的心忽然一沉,睿亲王没有再说话,只是移开了目光,望向远处松针上漱漱落下的残雪。亲王俸禄最厚,昔年兴宗又最私爱这位皇子,分府之时赏赐有无数的庄园田地。睿亲王雅擅书画,精于冶游,偌大的王府西园,处处皆是精心构筑,一步一景,美伦美奂。放眼望去,在皑皑的积雪中,一切楼台亭阁宛若水晶雕琢,焕发出不真实的明亮光泽。夏进侯一瞬间在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正因为知晓,所以更没有把握。但这句话不得不由他来说,他躬身道:“请王爷示下。”
仿佛是问糟了,因为睿亲王瞧了他一眼,夏进侯不敢再吱声,硬着头皮等待着睿亲王的发作。
过了片刻,才听见睿亲王说:“赏她个全尸。”
夏进侯松了口气,躬身道:“遵旨。”吩咐左右:“拖到西场子去。”西场子在西角门外,是府中专门焚烧垃圾之处,场外有七八楹低矮的屋子,原为停置拉垃圾车的库房,睿亲王素来待下人苛严暴虐,此地渐渐用作处死犯了重罪的使女内侍的刑场。府里当差的人只要一听到“西场子”三个字,就会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