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看不透田单是什么表情,或者说,吕不韦对田单这张雄豪俊朗、轮廓分明的脸上挂着的那种泰然的神色有些迷惑、不解。他自幼随父亲遍历天下,至今遇到的青年俊彦多不胜数,却从没有一个人象田单这般给他高深莫测的感觉。
如果此刻不是他的手里握着个重要的筹码,估计这一次的生意,便很难谈妥,至少不可能顺利的谈好,将利益最大化。
吕不韦忽然道:“对了,田兄似乎也应该先拿出‘男儿胆’来给我尝尝吧,这样的待客之道,很容易让人误会你没有诚意的。”
田单耸肩苦笑道:“恐怕要让吕兄失望,不是我不愿意,而是‘男儿胆’现已全被赤松拿去,家中已经没有库存了。”
“这样也好,否则吕不韦要是一个不小心喝醉,恐怕生意就会谈不成哩!”吕不韦露出个遗憾的神色,接着怡然道,“那么我们就开始谈谈生财之道好了,首先我想知道,在田兄的印象中,象我们这样的生意人最赚钱的途径是什么。”
田单似乎懒得去想,随口应道:“我曾听说,吕兄的父亲说过‘珠玉买卖的利润,可有百倍之多’,这个时候,天下的商贾大多懂得囤积居奇、掌握时机的投机经营,其实这是连我这种不懂经商的人都懂得的方法了。而在诸多商品中,因为那些肥得流油的各国贵族的私欲奢侈的缘故,利润最多的估计就是珠玉这类的奢侈品了吧。”
“田兄所说的这种方法,就是垄断了,孟子曰:‘有贱大夫焉,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早在百多年前,范蠡、白圭、端木赐的成功,早就说明了这是一个非常有效且是最为有效的经营手段,但是能否 ‘垄断’成功,最关键的还是要看商贾本身的眼光以及魄力。”一提起经商之道,吕不韦仿佛一下子就精神许多,这使得他原本就显得容光焕发的脸上更添了成功人士所独有的魅力。
垄断的本义是指横断的高岗,孟子的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在旷野的集市上,有商人登到横断的高岗上,临高望远,左右顾盼,寻求商机,一旦预见有利可途,就率先着手,把市利给网罗了。
孟子的这句话正是“垄断”一词的来历出处。至于范蠡、白圭、端木赐,都是春秋战国时期极善经营的巨富,一时煊赫,他们的发家史也被后世广为流传,引为经典的商业范例。
田单忽然神光一闪,道:“吕兄为何如此看好‘男儿胆’?你确信它能给你带来巨大的财富吗?”
吕不韦侃侃而谈道:“坦白说,在我没有亲自品尝‘男儿胆’之前,我不敢肯定这项投机能有很大的利润,我之所以一听闻赤松子对此酒的评价就立即赶过来,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商贾豪赌的本性在作怪,再者,我来见你,最重要的是因为你叫田单,一个能使自己在一两日内便轰动临淄、甚至齐国乃至于全天下的男人,这个人绝对不会简单。我吕不韦从来深信一句话,即成名无侥幸,一个人能够一鸣惊人,关键就在于此人平时的潜心隐忍、不懈修行,最终厚积薄发。所以,即使这一次是因为赤松的口味独特,‘男儿胆’不宜常人饮用而导致生意亏本,那么我也决定和田单合作,就算是大家交个朋友了。”
田单开始佩服吕不韦的深远眼光,至少要比一些急功近利、鼠目寸光的商人要强上百倍不止,一个肯将利润放在第二位的商贾,再加上过人的识见、魄力,想不成功都难。
田单道:“现在我尚有一个疑问,吕兄应该知道,我田家虽不比贵族富裕,可是确也没有穷困至需要倒卖家中藏酒来营利持家的这种地步,我大可以藏着好酒,自己和朋友共享。然而吕兄似乎很清楚我打算在‘男儿胆’上捞一笔的这个意图。”
“如果你没有这个想法,今日你也未必会故意将‘男儿胆’这个酒名当着众人的面提了出来,你这一招该算是借力用力吧,即成就了自己的威名,又趁势打出了‘男儿胆’这张招牌,非常巧妙,而时机更是合宜。”吕不韦呵呵笑道:“当然,最关键的是,我还知道,田兄虽然已经家财万贯,但钱财对你来说却仍远远不够,皆因田兄敛财的目的,不是持家,不是持国。所有这个时候吕不韦前来做客,必然会受到田兄的欢迎,因为我有的是发霉的金子。遗憾的是,田兄目下没有好酒招待我,不过这都不要紧,哈,有烟花阁的美人招呼也是一样的。”
“吕兄此刻在我的眼中,已经不再是商人,而是一个政客。”田单敛起微笑,沉声道,“而政客远远要比商人来得更加不可靠。还有,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你最好不要打烟花阁里姑娘的主意,当然,如果确实是仙子的姐妹心甘情愿的和你在一起,那么事情又另当别论,而我和烟花都会衷心祝福你们。”田单同时心中震撼,“不是持家,而是持国”,这几个字不是一个胸无远志的碌碌商贾能说得出口的,这一刻,他深信吕不韦的“先出声于天下”非是无的放失,而吕不韦也确实不是一个简单的商贾。
吕不韦面对田单的严肃脸色,仍然笑容不改的诚恳道:“烟花阁的规矩天下皆知,我吕不韦又岂会犯这糊涂,田兄放心,我是确实喜欢阁里的一个姑娘,此事我稍候再向田兄说明,目前,我们还是谈生财之道。”
“生财之道?不就是适才所说的垄断吗,难道吕兄还有什么高见不成?”田单虽明知吕不韦城府很深,却仍被吕不韦充满诚意的话语打动。
“高见实在谈不上,只不过‘垄断’是前辈们的的经营之道,而并非是吕不韦的生财之道罢了。”吕不韦从容笑道,“不是我吕不韦自夸,其实我赚钱的不二法门,尚要比垄断还要来得更加概括、精练一些。”
田单开始猜到吕不韦的方法,正所谓“长袖善舞,多财善贾”,无非是在“钱”这个字上作文章,不过到底如何才能算是比垄断更为概括呢?这个时候天下的大商贾虽然不下千数,不过真正算得上财神级别的震响天下的商业巨擘,则也就那么四五个人而已,基本上各行各业的买卖都分别掌握在他们手中了。当然,这其中还不包括象孟尝君那类通过高利贷来敛财的权势人物。
田单这是首次被吕不韦引发兴趣,对于纯商业的兴趣。
吕不韦语出惊人道:“对我来说,最大的投机莫过于是投资国家,相对于盈利百倍的珠玉来说,‘立国家之主’的利润可以是无数,其实人都是一样的,无论商人还是政客,无论百姓还是贵族,都有自己的私心、物欲,一旦你能把握住其中的关键,投其所需,诱其所爱,你的买卖未开始谈就已经成功了九成。而垄断,最多也不过是商业竞争中盈利的顶级手段而已,其实,真正最赚钱的途径,不是垄断,而是花钱!”
“最赚钱的途径是花钱?”田单饶是想过很多吕不韦可能给出的答案,却还是没有想到这种看似离谱却不无道理的新颖说法。
“对!不但是花钱,而且是大大的花钱,如果你有十分家财,那么其中的七分就是拿来花的。”吕不韦道,“当然,这钱到底该怎么花,自然也就成为最讲究的地方了。”
田单沉思道:“这个说法仔细想想,似乎很有道理,而且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多财善贾,只有投入才能有更多的收获,这就象是一个滚雪球似的周而复始的循环,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这花钱和垄断到底有什么区别?”既而想到吕不韦投资国家的说法,动容道:“我明白了!这回我是真的明白了,吕兄志存高远,他日定非池中物,光是这一番胸怀,便不是普通商贾可以媲美的,我在此仅预祝吕兄有朝一日可以如愿‘立国家之主’。现在吕兄该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从何处来到临淄的?”
“田单不愧是田单,这么快你便明白哩!”吕不韦欣赞道,“坦白说,我的这个花钱理念是连我父亲也不认同的事情,一般巨商手上可以流动的钱都是用来扩大经营,进一步垄断产业,又或者向其他行业进军,但是象我这样,一面辛苦奔走赚钱,一面又不惜花重金投资在政治、人际关系上的,在整个商界,都绝对数不出第二个人来,所以你明白了,这一次我正是从楚国的商业大都宛城赶来临淄的。”
“楚国?”田单心中默念了两遍,自现任楚王继楚怀王之位后,齐楚二国虽有也过不少的摩擦,但是关系并没有恶劣到无可调解的地步,再加上楚王的老师慎到乃是稽下的“六大长者”之一,常年居住临淄,从中回旋、缓和,所以这一次要面对秦赵的合纵,楚国是齐国绝对可以争取甚至是唯一可以争取站在同一战线的大国了。而事实上,楚国到目前为止和齐国保持着较为甜蜜的关系。难道吕不韦此来,是在楚国得到了什么机密?
楚国的宛城、陈城,赵国的邯郸,燕国的涿、蓟,魏国的温、轵,郑国阳翟,宋国的陶邑,全都富冠海内,与洛阳、临淄同为天下名都。这些新兴的大城市,位于交通要冲,因着水陆要道的迅猛发展,道路四通八达,来去自如。它们既是各国政治活跃的城市,更是商业和文化的中心。象吕不韦的家族便是在阳翟发家致富的,虽然如今吕不韦已经转战经营天下,不过商界的人仍习惯称之为阳翟大贾。
田单道:“吕兄应该清楚,自古很多达官都喜欢滥用私权,吸骨敲髓,尤其更喜欢敲诈吕兄这样的富商,吕兄如此热衷与各国政界的人士打交道,就不怕为人所趁,自掘坟墓吗?”
“在一般的情况下,这当然是为人作嫁、甚至是与虎谋皮的苦差。”吕不韦自信道,“但是现在天下各国征伐不断,国力损耗急剧,只要稍有目光的人都巴不得有象我们这样的商人投资发展,增强国力的事哪个国君不喜欢。当然,具体如何操作、与什么人合作、效果如何,我还是那句话,这就要考究商贾的眼光和魄力了,这其中的凶险在常人的眼中是很难明白的。最后,我不得不再发一句感慨:战争是最容易发大财的。”
田单好笑道:“吕兄平常都这么健谈吗?不要告诉我,你平时和人交谈都是这么毫无保留、藏私的说出自己独到的心得。”
吕不韦摇头道:“如果是你们家那个田逢,我理都懒得理他,我现在如此不厌其烦的和你说,一来我知道象你这样的人,寻常利益根本无法打动你,我只有用诚心来取得合作权,再者,我明天也想到烟花阁去讨杯喜酒来喝,哈,说到底,还是我的私心在作怪,老实说,我真的很喜欢阁里的一位姑娘。”田逢是田单的一个堂兄,平时游手好闲,好色嗜赌,实在令田单头痛,此刻田逢正乖乖的窝在议事厅里。田单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吕不韦深谋远虑,早就开始和他田家的人打交道了。
田单终于回归正题道:“既然如此,吕兄应该比我更清楚,买卖合作,除了讲诚意,最重要的还是看利益。现在你该和我仔细谈谈‘先出声于天下’这个说法了吧?”
“这个当然,谈生意有谈生意的规矩。”吕不韦正色道,“我首先要说的是秦国,或者是秦王。两天前,秦王秘密入楚在宛城和楚王相会。”
“好一个秦王!”田单由衷叹道,“想不到当年楚怀王客死于秦,今日秦王居然还敢以身犯险亲入楚国,单就这分胆气,秦国在他手上必然大有作为。想来秦国最近巩固了巴蜀,屯重兵于此,兵锋直指楚国,而使得楚王不敢贸然扣留秦王以作报复吧。”
田单同时心中震骇,这个消息确实非常重要,皆因楚国目前是齐国可以拉拢的盟友,如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大王贸然请楚国派兵支援齐军,然后楚军却在齐军背后插上一刀,这个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
吕不韦点头道:“不但如此,听说秦王今次的随从中还有一个神仙级别的绝顶高手保护,更使得胆小的楚王不敢动他分毫,否则楚王自己也必然性命难保。”
田单有种奇妙的感觉,直觉秦王身边的护卫高手就是墨希夷,也只有这个令白起失去必胜信心的人,才能不显山不露水的就震住了楚王方面的护卫,压得他们轻易不敢动弹。
田单心中一动道:“我明白吕兄的意思了,你的‘先出声于天下’是否指秦军假道韩魏攻打齐国?”
吕不韦微讶道:“田兄竟也知道此事?实不相瞒,这正是秦王与楚王密谈时的一项内容。”
田单苦笑道:“看来你还不清楚,现在蒙骜早已攻陷我国河东九座城池了,只是大王苦苦压着这个消息罢了,不过我想最多两天,此事终会在临淄引起暴动。”
吕不韦略显失望道:“我尚以为这则消息会很值钱,至少如果你们能对此尽早作出防备的话,秦国未必能这么容易得手。不过现在我还要告诉田兄的是,这一次,秦王还要陆续到各国与诸侯相会,你该明白的,这样的后果对于齐国来说将会有多么严重。秦王在回到巴蜀的时候,就已经宣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无齐有秦,必伐之,必亡之。’此是吕不韦日夜兼程赶来临淄的送上的第一手消息,临淄的人最多也只有在一天后才能收到这件事,由秦王的扬言可以看出,秦国为了覆灭齐国,确实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田单这一次还真是小看了秦王的决心,想不到为了促成合纵攻齐的局势,秦王竟不惜亲到各国会见诸国国君。忽然间,田单脑海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既然知道秦王将会到赵魏等国密会,那么他田单能否借此良机刺杀秦王呢?
这是想想就叫人心动的事,刺杀未必非成功不可,只要能在双方国君会见处搅上一局,便保管秦王的合纵告吹,甚至两国直接兵戎相见。当然,如果可以成功杀死秦王,那么效果就更加理想了。
田单姑不理会吕不韦的消息从何得知,不过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此事该不会有假,由此也可看出吕不韦花大钱和达官显贵打交道,成果是显而易见的。
田单忽然道:“只要吕兄再回答田某一个问题,以后大家便是朋友了,且不仅仅是生意场上的朋友。”
吕不韦知道田单是看上了自己辛苦建立的和各国政界人士的关系网,闻言也不揭破,只是自信道:“不韦必然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田单道:“吕兄既然知道秦王如此积极的密谋伐齐,那么你该清楚齐国将来的形势殊不乐观,为何你却仍然要来齐国同我合作?老实说,田某哪一天会战死沙场也不一定,难道你就真的不怕血本无归吗?”
吕不韦坦白道:“我记得我刚发过一句感慨,战争是最容易发大财的,我不管齐国将来如何,但是在齐国厄运降临前我便足可装饱钱囊开溜了,我的目的仅仅是赚钱而已,不是吗?”
吕不韦说话时,两人的眼神已开始互相不让的对视着,待到话音落下,一段沉寂后,两人终于同时开怀畅笑,伸出手紧紧握住。两个在各自领域都开始崭露头角的年轻人物,就这样达成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