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长江水面东风劲起,不需要纤夫,十艘大船排成直线,满载粮食和银钱,在江面上列队疾驶,这是完成任务回京的李清一行,在五天前,苏州长史郭虚平被庆王派的刺客在西山别院刺死,当夜李清率军在苏州石湖端了庆王的老巢,抓住刚刚返回的李俅一行,并在农庄里找到了被劫走的官银,人赃俱获,此刻正将他们关押在底舱里。
前方便是江州(今天的江西九江),水面异常开阔,左方是延绵十几里的鄱阳湖入口,晴空一片清朗,巨大的白云象锥形的大山,低低地垂在半空,并向远方延伸成一条弧线,向西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前方是江州!”桅杆上一名水手高声叫喊,李清搭手帘看去,只见西面隐隐出现了一条黑线,他从苏州出来便一直住在船上,此刻对陆地十分的渴盼,李清回头对荔非守瑜令道:““我们已经连续走了五天,大伙儿都累坏了,传我的命令,在江州靠岸歇息一晚!”
命令立刻随旗语传出,身后的几艘大船都先后爆发出欢呼之声,一个时辰后,船队缓缓驶向浔阳县的驳岸。
“告诉弟兄们,可上岸游玩,但不准扰民、不准闹事,子时(夜十一点)前必须回来,否则军法从事!”
李清传下命令,船开始陆续靠岸,船舷旁挤满了性急的士兵,个个一脸兴奋,船板刚刚搭上,士兵们便一涌而出,除了当值的军士外,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上了岸。
“使君,不如我们也上岸吧!”
张继眼中也露出向望之色,他见李清的目光向自己扫来,不由尴尬地抓了抓头皮,笑道:“在苏州我虽住在船上,但在江面上连走五天,我委实有点吃不消。”
李清哈哈一笑,“那就上岸好好去吃上一顿。”他转头看了看荔非守瑜,微微笑道:“你也去吗?”
荔非守瑜明白李清的意思,他挺直腰板道:“都督请放心,我会看好一干人犯,绝不会有半点闪失!”
李清歉然地笑了笑,“走吧!我们上岸去。”
浔阳县是江州的州治所在,后来白居易左迁到此地为江州司马,写下了著名的《琵琶行》,县城离码头约三里地,李清在码头雇了辆马车,很快便进了县城,县城颇大,有万户居民,
一条江将县城一分为二,这便是浔阳江了,西岸紧靠河边就是密密麻麻的民舍,一眼望不见头,仿佛蜂巢一般,房子大都低矮破旧,几个布衣荆裙的妇人正蹲在岸边漂洗衣服。
而东岸却绿树成荫,宽阔的大街呈棋盘状,一幢幢的豪宅大户被院墙所隔,两条主要的大街成十字相交,一条是官府衙门所在的北街,冷清而肃杀;另一条则是商业繁华之地,各种店铺也是挨挨挤挤,酒肆、青楼、镖局、商铺、客栈,应有尽有,这里交通便利、商业十分繁华,到处可看见南来北往的客商,当然,此时大街挤满了操着京腔的士兵,闹事虽然没有,但拔老拳威胁店主之举却比比皆是,青楼前更是排了长队,不过正是由于这些士兵的存在,街头寻衅滋事的流氓痞子都不见了踪影。
李清见了头疼,便闪身进了一家酒楼,十几个亲随环护左右,众食客正在谈论外面的士兵,忽然见一大群彪悍的军人涌入,顿时吓得纷纷缄口,眼神怪异地偷偷打量为首的李清。
“好象是个高官。”
“嘘!小声点,别被他听见了。”
这时,小二迎上来陪笑道:“这位爷,不如到楼上雅室去,房间大,二、三十人都能坐下。”
李清挥了挥手,道:“你前面带路吧!”
一行人上了楼梯,梯子被踩得吱嘎吱嘎作响,头刚探出楼板,李清便听见有人自言自语:“奇怪!羽林军怎么会到江州?”
说话之人坐在窗前,正背朝李清伏在窗子上向外探望,看他背影应该是个老人,头发已经花白,身子削瘦,背微微有些佝偻,这时,他转过身对旁边的随从道:“王三,去打听一下是谁的军队?”
就在他转身之时,两人的目光相碰,那人惊愕半天,忽然失声道:“李侍郎!”
李清也呆住了,这个醉眼惺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半月前被问罪贬黜的陇右、河西节度使王忠嗣。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李侍郎,想不到我们竟会在此地相遇,来!来!来!快过来同饮一杯。”?王忠嗣脚步踉跄地走来拉住李清,不由分说,向自己座位拖去。
李清本能而迟缓地抬动脚步,他心中的震惊依然没有平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刚刚四十出头的王忠嗣竟然变成了俨如六十岁的老人,李清望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憔悴的脸庞,心中生出一丝伤感,这个令无数士兵景仰和令吐蕃人胆寒的大唐名将,竟然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他慢慢坐下来,忽然想起一事,不由问道:“王使君不是迁洪州刺史吗?怎么会在此处,难道是路过不成?”
王忠嗣给他摆了个大酒杯,自己也满上,先不答李清的话,一仰脖将酒饮了,这才笑道:“洪州刺史是三天前之事,现在我已经被皇上提升为浔阳县县尉。”
说完,他仰头哑声狂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又抓起酒壶向嘴里灌去,李清一把摁住他的手,默然半晌方缓缓道:“皇上贬黜你只是一时形势所需,等东宫事过了,他还会再用使君,你还是要保重身体才好。”
“再用我?”王忠嗣斜眼望着李清,嘿嘿笑道:“侍郎,你还在做梦吧!你当皇上真是为废太子而贬黜我吗?”
他轻轻将李清的手拨开,用劲灌了十几口酒,才将酒壶一扔,异常伤感地说道:“我在朔方、河东,军中只知王忠嗣不知李隆基,我在陇右、河西也是一样,众军只知服从我而不听朝廷,如此四镇皆是,大唐近半数军队都忠于我一人,他李隆基还容得下我吗?他不是不想杀我,他知道,若此时杀了我,河西、陇右的十四万三千军立刻就会兵变,所以才贬我为洪州刺史,继而再贬我为浔阳尉,再过一年半载,等众人渐渐忘记我,最后赐我一杯毒酒了事,这是他的惯用手法,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不都是这样吗?”
王忠嗣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还能坐在这里喝酒,已经是他的恩典,象章仇兼琼,连喝一杯酒的机会都没了。”
“什么!”李清霍然站起,他一把抓住王忠嗣的衣襟,惊惧得脸都变了形,“你说什么?章仇相国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么?”王忠嗣诧异地望着他,“章仇兼琼五天前去世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李清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他的手慢慢松了,颓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他嘶哑着声音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听来宣旨的太监说,章仇相国忽然公布了宗室多占土地的情况,要求皇上严加查处,此事在长安引发了掀然大波,皇上迫于舆论,查处了三个驸马,可就在这时,御史中丞杨国忠忽然弹劾章仇兼琼也纵子私占土地五千亩,后来据查属实,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严厉斥责章仇兼琼,并免了他的左相一职,章仇兼琼急怒攻心之下当场便吐血晕倒,当天夜里便去世了。”
不等王忠嗣说完,李清猛地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突来的噩耗使他哀痛至极,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泪水从他的手掌里肆无忌惮地向外奔涌。
王忠嗣默默地看着他,想着自己的命运,也不禁黯然伤神,他也不劝李清,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后酩酊大醉,一头栽倒在桌下。
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张继见李清稍稍平静,便上前扶起他,低声道:“使君,咱们先回船去吧!”
李清无力地点了点头,任凭心腹将自己搀回了大船。
夕阳渐渐地滑到地平线上,江面上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直冲天际,连天上的云也被似点着了,李清站在船头、遥望西北,他脑海里想起了章仇兼琼对自己慈父般地关怀。
“果然是你!那鲜于老爷子的寿词便是你写的吧!写得非常好,文好、字好,现在看来人品果然也好。”
“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军务繁忙,倒不好久留,我去了,记住!官场规则虽多,但民誉却最重要,你以后多为百姓做些实事,积累民誉,将来向上爬才会有本钱,官才会坐得稳。”
“你不用回义宾县了,新任义宾县县令前几日已经赴任去了,你这个代理县令也任期届满,我府上的兵曹参军一职正好空缺,调你来任此职,你可愿意?”
从前的一幕幕在李清眼前回演,章仇兼琼的宽厚、慈爱,对自己的大恩大德都无法再回报了,
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他慢慢地跪下来,重重地嗑了一个头,望着大江悲声长叫一声:?“恩师!—”
他抹去了眼泪,霍然站起身来,手指着苍天坚定地说道:“恩师,愿你九泉下安息,我李清在此对天发誓,我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却完成你未了的遗愿!”
李清转身便向船舱大步走去,却忽然发现一名亲兵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他停住脚步冷冷问道:“有什么事?”
“禀都督,下午在酒楼遇到的那个人在船下要见都督。”
“王忠嗣!”李清忽然想起下午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立刻吩咐道:“悄悄带他到我的船舱去,当心点,不要惊动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