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涉在短短一月之内, 便聚集了一批捧甄贬卫的官员,上了品阶的少,多是些四五品的官员,在五府六部之中,却也不算少数了。
卫家久据朝野,如今又分治南北, 能分的肉早就已经分完了, 而甄家盘中还有整整一盘未曾动过的,自然引得朝臣们蠢蠢欲动, 争相卖好。
新帝一派有意淡化卫家在朝中的影响力,淡化卫敬容说话的份量, 曾文涉一上奏疏, 紧接着便有人跟着上奏,请太皇太后移宫慈宁宫, 请太后入主甘露殿。
不说卫敬容在甘露殿中住着,乔太妃也刚刚挪到殿中,晋王妃还在甘露殿休养, 此时上奏挪宫, 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崔尚书。
他在值房竟还翻到一批老翰林的奏疏, 以正统礼教来论, 太皇太后确该挪宫慈宁宫, 气得他面上涨红, 在值房直拍桌子:“蠹虫蠹虫!”一干子读书读傻了的蠹虫, 只知满口礼仪教化, 却不睁眼看看如今情势。
新帝年方六岁,虽谈不上什么气度才智,也该举止得宜,大典上的行止,百官皆见,此时让太皇太后挪出甘露殿,便是彻底得罪了卫家,若是卫家生了异心,也是由此而起。
等到紫宸殿议事时,这封奏疏便被崔尚书驳了回去:“太皇太后圣德昭彰,举世皆见,陛下得她教诲必成仁义之君。”
曾文涉自然有驳他的话,笑盈盈立出来,拿腔捏调的顶回去,他只当崔博还是原来那个户部尚书,有事万年不开口,一年对一次大帐的时候才显出他的能为来,不想那是曾经袁相胡相在朝,有事这两人早已经办了,如今无人出头,崔尚书只好强出这个头了。
崔博当殿冷哼一声:“甘露殿乃皇后居所,母仪天下教化万民,后宫之中除了太皇太后何人可担此任?曾大人若是想说紫宸殿为乾,甘露殿为坤,那就问一问成公国,可要为他的孙女儿空出甘露殿来?”
请甄太后入主中宫,甄太后有何德行能担教化天下万民的大任,就是曾文涉也说不出瞎话来夸太后贤德,太后当年为正元帝关押,巫蛊之事闹得满宫风雨,她除了是新帝养母之外,哪一条能比得过太皇太后。
卫家的权柄实在太大了些,大的叫这班文臣害怕,才刚引了卫敬尧进京与魏宽抗衡,跟着便发现魏宽虽有野心却无智谋,譬如个纸扎的老虎,京城留下这么一只纸扎老虎便罢,可不能再养第二只老虎出来。
崔尚书原来是文臣之首,经此一事便被曾文涉骂作是卫家一派,诳得有心扶佐新帝那干文臣都动摇起来,本就分崩离析的文臣队伍打得更散,重新围拢分成三派。
崔尚书话传进了甘露殿,引得卫善一笑,他哪里是为了卫敬容,为的还是新帝,偏偏还有这许多不识好歹的和别有用心的,倒把他的美意当作是对卫家的谄媚。
京城落了几场雪,甘露殿外白茫茫一片,卫敬容难得有了赏雪的心思,着人从梅林里挪了几株朱砂梅花来,开得白雪地上点点殷红,几个女人围坐在窗前,卫善亲手烫了茶壶茶杯,分茶给姑姑与乔贵太妃喝。
乔贵太妃挨在熏笼边,绣一幅雪中红梅图,预备做成小座屏呈给卫敬容,好让她摆在案上赏玩。她了却心中一件大事,身子便渐渐不济起来,坐在屋里也要抱着手炉,卫敬容得了茶推到她手里:“你喝不得冷的,先饮这杯罢。”
乔贵太妃亲手喂正元帝喝了这么长时候的药,每回又都亲尝一口,虽饮后便服解药,可身上依旧虚耗,到了冬日便畏冷,夏日里也通身冰凉,好在并无旁的病症,对太医只道先帝宠爱,每回服丹药都分她一口,这才积毒。
符充容是正元帝下令杀的,板上钉钉的罪名,不能风光大葬,只能许阿乔在殿中立牌位,日日焚香祈福,盼她往生。阿乔一见雪便想起她来,手里捧着茶盏道:“念了这许多经,阿符也该托生个好人家了,宫中十年不会大选,她必能安心嫁娶。”
乔家一门都跟着贵太妃荣耀起来,对外是说她最后侍奉病榻上的正元帝有功,而符家人早早就寻访不着了,若不然一家都跟着遭难。
卫敬容握了她的手:“你若是在宫中发闷,皇寺道观都可去走一走,我虽不能去,你也能阿符点灯立碑烧纸,虽不能明写,到底是你的心意。”她每日都关在殿中念经绣花,偶尔出来也只略坐一坐,三十岁不到,活得倒真像位太妃了。
卫善跟着凑趣,递了点雪花乳酥让她当茶:“贵太妃若去,我也陪着一道去,正可听一听佛音,清静清静。”
阿乔抬起眼来,眼圈微红:“我必是上辈子修了功德,才能遇上娘娘,娘娘怕我闷着,许我挪到甘露殿来,就已经是大恩德了,如今又许我替阿符立碑,就是下辈子也无以回报。”
小福子从外头来,撑了油伞还满肩是雪,阿乔一见他来便知有事,立起来告退,小福子进来便道:“事儿已经办妥当了。”
正元帝死了,才能好好安葬王忠,当时小唐跟着记下抛尸的所在,花钱使了两个小太监收捡了他的尸骨,盛在薄棺木里。
如今替他换过寿材,雕上福禄暗八仙纹,又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法会道场,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一家的富户员外死了办葬事。
他在外头的宅子早就被查封了,既是罪宅,朝廷便能将屋子卖出去,以充国库,卫善把宅子又买了回来,在里头替王忠设了灵堂。
王忠自秦昭之后,再也没有收过干儿子,怕有人拿这个来攀扯秦昭,如今办灵堂发丧,竟无人能替他捧盆摔瓦。
这许多徒弟当中,倒也有替王忠烧纸私祭的,却只有林一贯求到卫善面前来,他心知晋王夫妻不能眼看着王忠抛尸荒野,自请出宫替他办丧。
林一贯被折磨拷打,若不是正元帝病得及时,他的性命也保不住,既求着出宫办丧,卫善便许他去治丧扶着灵柩送出城外安葬。
林一贯追随王忠多年,十分知道他的喜好,替他在坟前栽了四时花卉,此时腊梅红梅开得金红一片,卫善虽不能亲祭,也让小福子去烧纸祭奠。
卫善一听事儿都办好了,赏他一盏热茶,小福子躬身接过跟着便把前头听来的挪宫一事,禀报给卫敬容。
卫善一听挑挑眉头,对卫敬容道:“崔尚书一片赤诚,姑姑该赏他才是。”他说这话必会被曾文涉污为卫党,不如就坐实了这个名头,何况崔尚书自起复就已经摘不干净了。
卫敬容还有片刻迟疑,朝局不稳她自然知道,此举岂不是把这潭子搅得更成乱了,眼见卫善的身子渐渐好起来,秦昭进了玉门便解她心中之忧,脸上气色好了许多,日日两道汤水滋养,面颊愈见圆润,不欲她再费心神。
卫善见姑姑迟疑,心中叹息,低声道:“朝堂争斗本就此消彼长,成国公不能平衡,崔尚书也一样不能平衡。”
魏宽不仅在朝中无法摆平文武之争,家中也无法摆平夫人儿媳,魏人骄钉在晋地当钉子,家里可还有贺氏与魏夫人两个,眼看嫡亲孙女儿要去当个痴儿的媳妇,魏夫人可不管那上头坐的是不是皇帝,咬牙切齿把正元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成国公府中藏着两个本来该死的人,后院几乎不许人出入,可魏夫人与他争吵从来也不光是口舌,必要动家伙,叮叮当当一阵响,魏宽脸上还被指甲挠了一道,第二日上朝人人都看见了,哪怕他如今摄政,也依旧还是怕老婆。
魏宽怕老婆不是稀奇事,正元帝当年都劝不住魏夫人,更别说如今了,他只得又缩身在值房里暂居,贺氏不愿女儿嫁给新帝,可孙女已经被册立为皇后,哪怕新帝没了,她也依旧还是皇后,纵不出嫁也得守寡。
嫁,是害了孙女一辈子,不嫁也害了孙女一辈子,有家不能回,魏宽日日在值房中饮酒,过了国丧不再忌酒,可他日日都喝得烂醉,每回一醉便念叨先帝。
成国公府如何,卫善管不着,他也该尝尝苦果,不尝苦果,哪知朝局艰难?只继续劝姑姑赏赐崔家,赏得越多,朝臣就越觉得崔尚书吃了卫家的饭,成了卫家的人。
太皇太后宫中赏出锦帛十匹,药材若干,送往崔尚书的府上,说他一心忠君,是国之良臣,该得此赏。这话句句没错,崔尚书却哭笑不得,经得此事,便把他卫党的身份给坐实了,更给曾文涉添了口舌。
大臣们拒了太皇太后移宫,把甄氏给吓着了,她在殿中一无所知,消息吹遍了宫廷,这才吹到她耳朵边来,唬得她面色发白,立起来在殿中团团转圈:“这可怎么好。”
宫人赶紧扶住她:“太后别急,太皇太后明察事非,并不会怪罪娘娘,这本就是那干文臣胡咧,怪不到娘娘的头上来。”
她虽听秦昱这么说了,心里却不敢动这个念头,也绝没胆子开口去提,心中所愿的不过是给娘家些体面,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娘家的侄女儿她很喜欢,想接进宫来作伴,皇后的位子是不必肖想了,可还给配给儿子作四妃之首。
就连这事她都还不敢提,只心中隐隐动念,想带着承吉回家一趟,见一见表兄妹们,暗暗期盼这事能成,这话还未出口,却闹出这场官司来。
本来苏太姬李太姬的事,她就没想着要过多惩戒,当初她被关时这一个个也曾兴灾乐祸,那会儿不见婆婆出来主持公道,反是这些妾们有事,她倒肯相帮,心中如何不委屈。
再委屈也得洗脸换衣,到甘露殿去请罪,红着眼圈对卫敬容道:“我哪里敢肖想这些,都是那起子混帐挑唆,我是再不敢想的。”
卫敬容待她面上淡淡,便是太知道她这些年想的什么,才对她亲近不起来,卫善与姑姑两个正看如意教太初识字,甄氏哭进殿来,把两人都唬了一跳,宫人赶紧引她们下去,如意一把牵着太初的手:“我得了个绞丝玉连环,去我屋里看看。”
卫善见她哭个不休,劝慰她一句:“朝臣便是无事也要动口舌,今日好明日歹,嫂嫂也别太当真了,只要知道有些事看着抬你,实则并不为抬你,有些事看着是压你,实则并不为了压你。”
甄氏听得满头雾水,心里却落下一块大石,只当卫敬容没有生自己的气,这才定下心来回殿去,才刚安然了几日,朝中便拟追封新帝生母云氏,降下隆恩,封赏云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