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昱隔得两日带着一只木马又进宫来, 承吉最爱这些玩具, 秦昱便着意让木匠在木马架子上雕了海水云龙纹, 描金上红漆, 还给这木马配了一付小鞍,也一样缀珠嵌宝, 做得极尽华丽。
谁知被甄氏身边阮尚宫在殿门前拦住了他, 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不叫他进殿去, 话也说得生硬:“太后这些日子身上不好,这会儿正在歇息, 便不打点精神再见齐王殿下了。”
如今朝中哪个不拍甄家的马屁,虽前有甘露殿,可皇帝长住蓬莱宫中, 蓬莱宫里的宫人个个都挺直了腰背,可对秦昱说话这么不客气,倒还是头一个。
蓬莱殿中的宫人是长久收齐王好处的, 殿中二三十个宫人, 哪个不知齐王手上撒漫, 回回送东西来金银锞子就由得她们分, 不过让她们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这些宫人哪一个见了他不是眉开眼笑,说话不客气的这些, 就是该挑出来的刺儿。
秦昱动动嘴角, 面上却不恼怒, 反而蹙了眉头,盯着蓬莱殿的殿门忧声问道:“上回见太后娘娘就见她容色清减,必是为国为君忧心的缘故,可曾宣过太医?太医说了什么?”一面问一面叹息:“盼她保重身子,为国效力还有臣等。”
阮尚宫正色回他:“齐王殿下有心,奴婢代太后娘娘谢过,只是近日诸多不便,殿下心意已然领受,便不再劳动殿下来问安了。”
蓬莱殿中香风细细锦帐重重,秦昱虽然被拒,却心中得意,她若是不动意,又怎会拒见他?阮尚宫也不会这么恶声恶气,越发着意在她身上花功夫,第二日便让小禧子送了一个积香寺的灵符到蓬莱殿,说是特意求来的,保佑太后娘娘事事顺心身体安健。
从此更打着进献新帝的名头,三不五时送些吃食玩意儿来,有木马有弓箭,回回少不了的就是馔香楼的一盒子杏仁佛手酥。
甄氏虽不见他,可隔得几日就收一回礼,这样冻的天儿,点心呈进来时,还是热的,尚宫看得她紧,身边的宫人却会说软话,几句齐王真是有孝心,知道孝敬娘娘的话,回回都叫甄氏茶饭不安。
秦昱送了蓬莱殿,也不忘甘露殿,献给卫敬容的东西便更多了,家中良娣做的暖耳裁的裙子,挑出来素净的明八仙暗八仙纹样衣料,还有从积香寺里求来的灵符,保佑太皇太后身体安健。
跟着又同甄家走动起来,甄家也有儿郞读书,却不曾出过举人,秦昱办诗会赏雪,也给甄家递一份帖子,他会玩的能玩的,都是当年杨思齐玩惯了的,甄家子弟身边惯有帮闲纨绔,两边一拍即合。
讨好皇帝母家不出奇,当年袁相门前日日车马不绝,他好吃一口醋笋,家里便有百十个酸笋坛子,何况是新帝。
臣子诰命们不能随意出入宫廷,吃食衣料各色玩物便一抬抬送到甄家门上去,比当年刚立太孙的时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有走动略近的人家把家里的孙女也带过门去的,欲与甄家结儿孙亲家,大上两岁也不要紧,年纪大些更能照拂家事。
这话让奉恩公夫人心中一动,再进宫时,带的便不是小孙女,而是大孙女,今年九岁,比承吉正好大上三岁,样貌不比小孙女生得好,可早已经学起针线规矩来,底下又有一弟一妹,打小就替母亲照顾弟妹。
奉恩公世子与世子夫人两个原来也算得恩爱,原来承吉还不是太孙的时候,甄家也没有这样光耀,两人统共生了二子二女,大女儿九岁,小女儿与承吉同年。
等甄家发迹了,少不了送上门来的妾,只前头生的这四个,最得看重,奉恩公夫人把大孙女儿带进了宫,领给女儿看:“大有大的好处,陛下还是个孩子,可不得有个姐姐照顾着,前头那位防你跟防贼似的,小的那个领进来,落人的眼,大的这个总没话好说了。”
甄太后把这个大侄女看过一回,见她说话做事都极有模样,性子同嫂嫂很有些像,自己身边也确是少一个人哄着承吉,对母亲点点头道:“先留下住几日,若是前头有话说,再送回家去。”
说着便让宫人领了侄女下去,细细教给她承吉平日里的喜恶,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玩什么,让她一条条的记下来,等承吉从紫宸殿中听书回来,就让她陪着承吉玩。
甄氏留下娘家侄女的,打发阮尚宫到甘露殿禀报:“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奉恩公夫人来探病,带了奉恩公世子家的大姑娘,娘娘喜爱她懂事知礼,想让她留下住几日。”
卫敬容上回不曾允,这回人便直接进了宫,一个快十岁的孩子,难道要将人赶出去,待阮尚宫出去,便让结香预备几样点心吃食,再带一对金环当作赏赐,赐给甄家的女孩儿,再敲打敲打甄氏,让她少惦记这些污七八糟的事。
卫善心知姑姑不欲后宫生乱,也不欲朝中生乱,可承吉根本就坐不稳帝位,魏宽摄政两个月,若没崔博,也早就支应不过来,见她又要训导甄氏,以平后宫,禁不住叹息道:“姑姑何必费这个心,不允她,她也一样办出来了,太后留娘家侄女住上几日,这样的小事,难道三日两日就叫她过来教导几句不成?”
卫敬容不语,抬眼看向卫善,说道:“善儿将崔尚书召回来,也是不欲朝中生乱,若能一直相安……”一双儿女平安无事,卫善又大着肚子,再有两月就要生产。
“我劝姑姑将崔尚书召回,是因为大势所趋无可更改,不如抢先一步占得先机,姑姑以为凭魏宽与崔博大业便能不乱吗?”卫善怀胎七月,行动迟缓,又是冬日,缩在殿中连月不出,心知姑姑一片慈心这才求稳,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卫敬容为何在佛堂中念经,又为何不欲再生乱象,卫善心里明白,也就是因为明白,才不忍心开口,魏宽是直,崔博是正,再加卫家勉强保得大业不乱,可不除去病灶,这病永远都治不好,难道真似正元帝所愿的那样,等到承吉生子,挑出一个聪明的来,再扶成帝王?
卫敬容良久不言,卫善这回却没再把话咽下,她撑着后腰靠在榻上,面上好容易养得有些血色:“新帝登基要封三少三保,要择帝师,还要掌羽林金吾,一旦扶起甄家,此时看他是萤烛微光,可总有一日会长成漫阶野草,难以根除。”
“善儿想要如何根除?”卫敬容背着烛光,她这几个月里清瘦了许多,日日茹素念经,心里从不曾轻快一点。
冬日里天黑得早,甘露殿中早早就关上大窗,点起炭盆来,外头宫道上的石灯绵延,一盏盏被灰衣宫奴点亮,京城坊市热闹非凡,宫中一传鼓声,外头便升起灯火,顷刻之间京城便似一片灯海。
“我知道姑姑不能决断,我也不能决断,更不知决断之后事态如何,可我知道片刻相安绝不会长久,当年父亲若是听了林先生的话,早早决断,也不至养虎为患。”
卫善说出一直都想说的话,几句话吐露心声,腹中孩子也跟着动个不休,她眉头一蹙,腹中阵痛不止,身子往后仰去,紧紧攥着身下厚绒毡子这才忍住。
卫敬容心神激荡,看她突然捂住肚子,赶紧立起来宣太医,跟着又让尚宫宫人扶她躺到正殿的床上,尚宫解开卫善的裙子,怕她这是要生了。
这才七个多月,孩子还未长成,太医医女一来,摸过脉像便道:“公主只怕是要生了,月份不足,恐要用银针开盆。”
卫善连日辛劳,这胎差点便保不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将将养住,眼看这些日子能吃能睡,不意此时就要生,卫敬容脸色煞白。
“施针之后便能平安生产?”卫敬容一把扯住了太医的袖子,满眼惊惶,又强自镇定,她的长女便是月份未足早产夭折的,怎么能让善儿再吃这份苦头。
太医又要躬身又被扯住了袖子动弹不得,打保票的话他哪里敢说,可若不开盆,孩子更难出来:“太皇太后恕罪,臣实不敢说。”
卫善耳里听得分明,却疼得说不出话来,咬牙忍过一阵,阵痛一过人又沉着起来,这胎自怀上便艰难,既要落地便要保它平安,对太医道:“太医只管下针便是。”这才七个多月,甘露殿还未备产室,结香几个一听赶紧收拾出来,又把公主们领到偏殿去。
甘露殿的小厨房头一回见血,杀了一只乌鸡和人参炖汤送上,卫善强喝下去半碗,冬日里疼得浑身是汗,湿了身下被褥。
殿中灯火通明,烧了几只炭盆,太医连番施针,和腹中疼痛相比,银针入穴半点都不疼了,两边还安排了尚宫,怕卫善疼痛时抽动手脚,移了穴位。
各宫一听说卫善将要生产,都齐聚在殿外,甄氏派了阮尚宫来禀报侄女的事,却久久未得音讯,正坐立不安时,听说原来是卫善早产,卫敬容空不出手来,松得一口气,领着人来了甘露殿。
坐着步辇在宫道上碰到了姜碧微,见她满面忧色,急冲冲往甘露殿赶去,雪湿了鞋背,也下辇来步行过去,卫敬容哪里得空关照她们,徐太妃将她们打发回殿去,自月升到日落,太阳初升,天光大亮的时候,甘露殿终于报了信来,晋王妃生下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