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问:“大奶奶原来很可恶吗?”俏月说:“她多小气不。从娘家带来一兜地瓜,一点不给别人。上顿吃了下顿吃,今天吃了明天吃,长毛了。她用油煎煎吃,最后倒粪坑里了。”银汉说:“小气不是错,她从小家底太薄。她不偷,这一点比悌大娘家强。”俏月说:“那时候妗子给了两坨年糕,你奶奶特意给她说:你也吃不了,给你兄弟一坨,他俩孩子呢。她说:放心吧娘,不用安排我也给他。没那事了。你奶奶问我:给你们了吗?我说给了。你奶奶后来又问一遍:她给你们了吗?”银汉笑道:“不说也明白。”
俏月说:“那时候你爸上班,我一个人在家,你大爷说:你来吃饭吧,一个人不值当的做饭。下饺子,你大娘和她娘在厨房,做好了一碗一碗往这边端。悌嫂子也凑过来一起吃。你大娘就少端一碗不给我吃。后来咱搬走以后,我该报复她了。有一回上她家,走的时候你大爷说咱简单吃点算了。我给你爸说:咱走吧,别做好饭盛上,有人家的没咱的。你爸说:我们回家吃去吧。”银汉说:“一还一报,亲人为难。”俏月说:“你得病得的什么都忘了,秀菊年轻的时候多差劲不。”银汉说:“我好像有点印象,还跟我爸说过一句话:她将来要是跪在你面前求你原谅,你原谅她不?我爸说:她不会跪到我面前。”碧喜说:“还真是的,我记得这句话。怎么不会跪在面前?咱爸出殡那天,大娘真的跪在灵前架不起来,哭得比孝子都恸。那时候我没家、你病危,顾不上照顾她,她完全落入小青手里。那几年咱家灾多,大爷去世、奶奶去世,没人护她。”晓风说:“预言实现了。”俏月说:“都说有准。银广曾经给悌哥说:等你六十岁的时候,给你买个小毛驴接着拉。悌哥说:嘿嘿,到六十岁我就不干了。可巧到六十岁不干了。”晓风说:“该享福了。”俏月说:“他六十岁那年得了脑血栓,病了三年死了。”
俏月说:“我给你大娘说:你好命,我哥老实,你说天黑了他就闭上眼;你说天亮了他就睁开。你大娘说:诶!你没见他厉害的时候,吵得我眼黑。”碧喜说:“大爷看不上她是真的。”俏月说:“一起上街,你大爷不让她跟得太近。你姑也看不上她,平时不说。过年的时候,你姑对我说:你听秀菊说的啥,她说谁爱给钱谁给钱,她没钱,花的还是人家的。不给就不给呗,还说那话。咱刚从岭东回来,你十岁。你大娘说:我得给俩孩子买件衣服,结果光说不办。过年,你大爷给你和你姐一人两块钱,你大娘气病了起不来床。你妗子给你和你姐一人一块布,我当时故意把两块布洗了晾在绳上,气气她。你大娘日子过得不错,年年过节都给自己做一身新衣服,咱谁都没这样过。你奶奶病那时候,夜里我值上半夜,她值下半夜。你姑和你大娘都能往床上一倒就睡着,我在人家家睡不着。一会问你奶奶吃冰糖不,一会问喝水不。第二天你奶奶说:俏月对我多好,在床前站一夜。你大娘可生气了。她不用嫉妒我,要是夸她我不生气。你大娘来事就干烧,上省城切除了器官。一结婚就看病,你奶奶恨死了。你大娘在家伺候她多,就把火都发我身上。有一回我说咱娘怎么吃这么少,秀菊气呼呼说:吃完了还能吃多少!你大爷好好地给说话,说:我给她下了一碗面条吃了,不饿。我莫名其妙吃了一肚子麦糠,秀菊小嘴多利索,就跟小燕子一样。”大家都笑了。
俏月又说:“秀菊是沾来的,你大爷让人家拉着去相亲,一见面秀菊就跟着来家住了,你大爷说:家里有个瞎娘能行不?秀菊说:谁家没老的。你奶奶看不见,问你姑,你姑说:大兄弟相中就行。你大娘恼恨你爸,嫌他跟你大爷说:哥,你怎么娶个这人?”银汉笑道:“已经结婚了,小叔子不能再说。”彩娟愤恨说:“不能说这话!已经成一家人家了,谁好谁孬都一样。”晓风说:“大奶奶做家务也是工作嘛。”银汉说:“那时候物质极大的匮乏,僧多粥少劳力贱。整个国家都穷,清朝末期大量财富外流造成的,共产党接管的是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接管之前,国民党军队还搜刮了财产跑台湾去。”碧喜说:“共产党白手起家。”银汉说:“咱爸更是这样。不光白手起家,还照顾弱者。”彩娟说单位有事先走了。
俏月说:“你大爷过继银广都是秀菊的事,她怎么那么糊涂?”银汉说:“她觉得这个家不愿意承认她,而悌大娘一家又特会哄人。后来小青进门,拼命巴结,她就被好话俘虏了。”俏月说:“你大娘后来明白了,也晚了。你奶奶死了以后,都捎来锞子,她就拿来那么一小捧。当时秀菊说:娘你省着点花,给我留点。”银汉吃一惊。俏月说:“你奶奶过了三年她也死了。怪可怜的,那时候她想让彩娟在绣品家谱上绣上她老两口的名,彩娟就是不肯。”
碧喜笑着说:“小青想进医务室,给领导送礼没办成,想让我教给她两手绝招,看糊弄过去了不。我跟她说:医学我不懂,弟弟是专家,你问他。小青一声都没吭,怕跟着你学挨吵。”银汉笑了:“医学来不得半点马虎,而小青的特点恰恰是弄虚作假。我犯病犯得威名出去了,大姨也害怕我数落她,我怎么会数落她去。”俏月忙说:“你大姨怕你犯病。你大姨多佩服你不,平澳兄弟姊妹都说你好,你舅、你妗子也说你好。”晓风说:“我爸光怕吓着人家。说理以后怕对方接受不了,忙停下仔细看看脸色,很有意思。”
碧喜对银汉说:“你对银广家有成见,也没跟他们在一起多久,显得生疏。经常走动走动,关系会好得多。”银汉说:“跟他家没缘分。当年在一起住的时候,小姣大概四岁左右吧,那天她们家吃西瓜,小姣撑得不会动了,伸着两个小手,两眼呆滞直勾勾,两手一脸西瓜汁从我后面用嘴一拱,两手一扑,我白衬衣后面一片、边上两溜红西瓜汁,洗都洗不掉。”俏月说:“小姣小时候看见你奶奶坐在那里不动,爬上床朝你奶奶脸上一边一下扇两巴掌。你奶奶气得脸都红了,悌嫂子就那么和气地劝了一句不能打老奶奶就算了。平澳说:“小姣穿的鞋,跟这么高,脚尖差一点都够不着地,崴脚不?”银汉说:“外踝扭伤很简单,容易形成习惯性崴脚,纠正不过来。”俏月说:“小姣小时候跟霸王样,见谁打谁。有一回我去,她喊着不能在俺家,过来就打我。我伸手一巴掌,把她的小胳膊打红了。小青说:不能撵奶奶。从那以后,她看见我就喊奶奶,多亲不。”银汉说:“我见过邻居陈大娘打过她一回。陈大娘来找我大娘说话,小姣跑过去说着不能在俺家,伸手就打她。陈大娘就势一巴掌,打得小姣身子转了一圈,勉强站住没倒,仰着脸呆呆地看着陈大娘,张着嘴不动了。陈大娘吆喝:再敢打奶奶你试试!”
彩娟来电话:“你来我单位不?我没骑自行车。”银汉说:“好的,我马上去接你。”“不用急,等几分钟出来就行。”路上,彩娟说:“你不是说想看景吗,咱看一会再回家。”银汉说:“几点了,抓紧时间回家做饭。”彩娟说:“到这里了看看怕什么。”“你下去看吧,我得回家做饭。”彩娟勃然说:“我下去干什么,走呗。”
回到家,银汉将三轮车充上电,忙忙做饭。彩娟懒散散进门,在院子里转了转,然后来到厨房慢悠悠说:“今天该充电。”银汉炒着菜,嗯一声。彩娟又说:“充电吧?”银汉耐下性子:“充去吧。”彩娟并不动,还是问:“你想充电不?”银汉大怒,嚷起来:“哎呀我的雍容夫人,我已经充上电了,让我休息一会行不行?无聊话一个劲儿地说什么!”彩娟先是露齿傻笑,既而说:“你充电没按开关。”银汉只好过去看:“开关这不开着的嘛。”彩娟得意地说:“你没按,我按上了。”银汉更加不耐烦:“按上就行了呗。”“我告诉你一声。”彩娟有故意气别人又有克制别人发怒以显示自己聪明和能力的意思,每每以惹得别人大怒又发不出来为乐。银汉呵斥说:“整天说些不尽义务的话,你日子过得太好了!”彩娟上网闲看。
银汉做好饭,一碗一碗端进去,彩娟不端碗,开邮箱说给谁发信息。银汉今天很生气,吃饭时虽然克制,然气氛也不活泼。彩娟看着银汉的脸问:“正月十五是兴吃元宵还是吃饺子?”银汉说:“已经知道的别再问了。还有事吗?我得用微机。”“我得弄图案。”彩娟向来不催干活的时候闲上网,催干活的时候就拿正经事推脱。银汉问:“你睡午觉不?”“干嘛?”“你睡的时候我用微机,你起床就让给你。”彩娟说:“一块儿睡呗。”“得给晓风改论文,不能再耽误了。”彩娟转转眼珠:“你睡吧,我一会再睡。”银汉只得脱了衣服睡下。刚躺好彩娟就喊:“关机不?”银汉说:“别关,我用微机。”又穿上衣服过来。彩娟说:“一块睡吧,下午我让给你一会。”“不用了,这样互不耽误。”彩娟说:“一块睡呗,一会我喊你。”“别说了!”银汉急躁,“紧着你用,你不用的时候我用,不耽误你什么。”彩娟噘着嘴去睡了。
彩娟睡醒后又过来打扰:“北边那家招人呢,俺单位小槐考了第三名,你猜一共要几个?你猜呀。不知道了吧,一共要三个。你知道第三名和第四名之间差多少分不?你猜猜,很小很小的一点。猜猜呗。”银汉说:“有话直截了当说,你看我是善于猜谜还是有功夫猜谜?没事能不能给我留点时间?”“我就是说。”“你在干什么!”银汉忽地站起来看着她。“我不说了不行嘛。”彩娟忙上那屋去。
碧喜拿着一张报纸进来说:“银汉你又上报了,也没跟我说一声。”银汉说:“我还以为是彩娟。我说才把她轰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碧喜喝一口茶说:“报纸刚来的时候,我还看了一眼,上面标题是人靠贡献生存,句源的发明家什么的。我手头事太多,也没当回事。办公室的几个人跟我说:‘这不是银汉的发明吗?’我这才注意,果真采访的是你。”“岳父张罗的,他跟彩娟俩人都那么期盼,好像天大的好事唯恐我不给一样。”碧喜说:“出名挺好的。”银汉说:“不行。采访以后,我干了一小会家务,又出了精神症状。这两天真够得慌,好些熟人打电话祝贺。”碧喜笑道:“多开心。”银汉说:“我不行,中气大不足,说不几句就晕了,真活不下去。”“人家要是得到这些,得多开心,一家人脸上都有光。”
银汉说:“我一点都没觉得开心,完全是个负担。记者要来,头天晚上得打扫一下卫生吧。彩娟那个懒样你知道的,我说东西再少也得规整规整,箱子放在外屋不合适,弄里屋去。让她帮我抬一下,她说明天上午再干也不晚。我说你安排明天干,意思就是我一人干。她说这事还用我动手?”又进入不能解决的死角,碧喜默然。银汉烦躁地说:“不让她帮,她还是说明天干。我说我一人干你还干涉,这就不懂事了。站一边!她不离开,阴着脸帮我把箱子搬到里屋去。我几乎搬到箱子的中间位置,还是觉得她那头沉。箱子里面装什么东西了,怎么两个人抬着还那么沉。我说把箱子摞到那个早年的旧桌上,她说什么也不肯。我说你闪开我自己挪。使劲抬箱子往上摞,发现箱子重量没变化,闹了半天她一点力气都没出。彩娟的体质是力量型,但就不出力,你说这叫什么人!”碧喜一时忘情:“力气放着干什么?”银汉说:“她妈发明的畸形思维。唉,何物老妪生宁馨儿。或者我改成家暴客,动辄把她打一顿,就那样过下去。从前我对她太放纵,她不想干的自然而然推给我,她得了便宜越来越不懂事;而我心理越来越不平衡,所有的付出换来的居然是活不下去。你看她成什么样了。”
碧喜忙改话题:“银汉,报纸上的内容,我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精彩的评论,比如说什么原因最终成功,也都没写一点。得把成功的法宝拿出来才能吸引人,要不失去了报导的意义。”银汉说:“近乎是个废人,难道还能引领形势?只是我的狼狈别人不清楚。当时什么都不能干,只能干这个;脚踏实地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形势造成的,主观努力并不是主要原因。”碧喜说:“分明是你的主观努力。我单位的人都说银汉干这么大个活,有什么法宝。”银汉叹口气说:“因为不走运。人家干不了或者不想干,不然怎么会轮到我。单枪匹马,不饿死就不错。”
碧喜微笑摇头说:“如果我不是你姐,也会觉得你说的不对头,这分明就是法宝。”银汉说:“法宝就是我选择的是一条没有投资的研究,全靠我个人的体力和智力。很多搞发明的人,都不是因为技术和毅力不行,而是因为资金短缺最终放弃。”碧喜点头:“这些道理你不觉得深奥,我们都看着高深莫测。这些就是没法登报,要不读者寒心。”“除了寒心没什么,成功是缺憾造成的。如果生活幸福美满,谁费这个劲。记者记下了我一句话:人靠贡献生存,这就是报导的意义。只有干不干,哪有成不成。”“怎么会哪有成不成,不成的还是占大多数。对于你的事,我们什么都知道一点,什么都知道得不清楚,隐隐约约觉得你要青云直上。”
碧喜又问:“没事了,还把彩娟轰走干什么?”“一天到晚监视我一举一动。什么都要问个清楚,什么都想阻止,唯恐不能把我的事全搅败。哪像两口子,地下党似的。我家两位女士从来以特务手段对付自家人,眼皮子活上紧,真神经病!”银汉脱了外袄,代以夹衣。碧喜说:“别感冒了。”银汉说:“不脱马上就得出一身汗,彩娟一来我就烦躁,稳不住。”
碧喜忙转话题:“咱姑说你去看她,给她按摩腰,也给姑父按摩腰。隔了一天又去了,专门给姑父按摩。”银汉说:“哪是专门按摩,是堵窗户缝,防止进蚊子。咱姑家窗户框上面有一指多宽的缝不知道堵上;光说屋里有蚊子咬,动不动就用庄稼杆熏烟。”碧喜说:“咱姑后面那家有个猪圈,一滩臭水,蚊子可多了。”银汉说:“我带着窗纱和小木块,把那个缝嵌上就不进蚊子了。屋里有几个打麻将的不好意思,一个健壮人自告奋勇给嵌上,说这个活他们也能干。我赶紧夸奖他是好人。”“农村人效率没城里高。咱姑说:银汉给我按摩完,我还没下床呢,他就没影了。我说他速度快。咱姑两口现在把咱这边当娘家了,不大上银广那去。银广现在是富人,一点不照顾他们,还是想沾他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