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过去,又到了看望孩子的时候,银汉半上午就忙起来。金大娘来,看着银汉干活,问:“这会做饭太早不?”银汉说:“给晓风送饭去,今天星期六。”金大娘问:“晓风多长时间回来一趟?”“两个星期回来一趟,中间探望一次,送点好吃的。”“这都是给晓风送的?都是给他送这些?”银汉说:“是。换着样,每次给他做几个。今天是一个鸡蛋西红柿,一个炒土豆丝,一个炒豆芽,还有凉拌芸豆。到学校再给他买个馒头加个肉包。小孩子顾不严的,都得替他办。”金大娘站旁边看一会,转身进当门屋斥责扈美芹:“你不是说你女婿一点活都不能干吗,我看着挺能干的!”美芹说:“你别看他这一会有劲,一烦上来,四两劲都没有。”金大娘厉声大喝:“谁不是那样!谁都是那样!”美芹居然没吭声。
晚饭时银汉说:“中午晓风吃得很开心,说比学校做的好吃多了。经常换样,省得吃够了。”美芹以往都要得意地议论一会晓风,而今天垂头丧气,两眼黯然呆滞,叹息说:“老金嫂子咋着也……”难过得没说下去。
晓风从天堂湾分校回来,精神饱满地说:“爸,我考了全级部第一,人怕出名猪怕壮,老师让我写自传,又让我搞书法比赛,忙死我了。”
次日下午银汉送晓风回天堂湾,晓风说:“换教室了,我得把书搬过去,多多不。你看人家都搬了。”银汉说:“把书放到三轮车上,拉过去。”晓风称妙。晓风跟同学们都在收拾书,银汉先下楼给他和同学黄敏威提来了开水。黄敏威说:“叔叔,不用,我自己去提。”银汉说:“你把下铺让给晓风,我们都很感激。让叔叔尽点义务,算报答你。”黄敏威说:“没什么,不用报答。李晓风怎么不舒服?”“不是不舒服,长得太快骨质疏松。前年他踩滑了楼梯就断了脚跖骨,每天上学得背着他上下教学楼,当中还得来背他下楼一次上厕所。那一年他一共摔了三次跤,就两次断了骨头,一次骨膜损伤。怕他从上铺掉下来,又摔断了哪里。”黄敏威说:“我睡觉老实,我也大了。”银汉说:“好孩子,你总是替别人着想。”
晓风吃饭狼吞虎咽,黄敏威坐在一旁,一点吃东西的意思都没有。银汉问:“怎么不吃饭?晚自习不饿吗?是不是没饭钱了?叔叔给点。”黄敏威说:“叔叔,我有钱,不要不要。我早晨不敢不吃。早晨得跑操,不吃撑不下来。”银汉说:“饭一顿也不能少,不然会透支健康。想考好成绩,得有好身体。”“有好身体也考不好。我比李晓风大三岁,还没他学得好。在家什么也不能学,放假三天,第一天上奶奶家,第二天上姥娘家,第三天喝表哥喜酒。”银汉说:“李晓风也是,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当然得见亲人。忙里偷闲,先把生活打理好。为什么要过饭时,因为身体分泌消化液,都得在吃饭的时候排出。老不吃饭,消化液会浓缩,久而久之形成结石。分泌消化腺的脏器有好几个,不论哪个脏器发病都难受得什么都干不下去,所以吃饭不能耽误。”“叔叔,你说这话我多感动,我得吃饭去。”
黄敏威要送书,先搬一半,飞跑下楼。银汉跟晓风也搬书,把黄敏威剩下的书也带上。刚到楼梯口,黄敏威已经飞奔过来。银汉说:“黄敏威,你的书我给你送来了。你看,斗里这一半是你的。”放好书,晓风拉着银汉和黄敏威的手一起下楼来。晓风对银汉说:“爸,你回去吧,我们一小会就该上晚自习了。”
扈美芹对彩娟说:“汉到那里就该回来,去了恁大会子,啥事。他半路上拐哪去了哦,不想让咱知道。”银汉来到门口,见她二人都看着自己,笑道:“我很荣幸。”拿出一盒中成药递给美芹:“给你买的,吃这个胃就不难受了。”美芹不接:“这啥?我不吃。”“山楂丸。出于礼貌也得接过来。”银汉颇扫兴。“我接它干啥!你又不是拿不动。”扈美芹撇着嘴鄙夷说。
晓风离开家久了,想家。不想上学去,说作业太多写不完,说着就掉泪:“要是姥娘知道了,又得狠吵我。我自从上了学,就没跟别人在一个起跑线上过。”银汉愧疚:“我孩子上学早,童年没怎么玩过。我平生做事没后悔过,这次后悔了。后悔出力那么大,后悔让你早上学。从前在单位,同事和下级很少有比我年轻的。健康的时候没觉出来怎样,无非多辛苦些,但最终我垮掉了。宝宝,受不了咱就退学,休学或者提前就业。”晓风反驳:“哪能休学,人家学习都多起劲!”
银汉一闭上眼,眼前飘闪的都是晓风掉泪的情景。上学校找到晓风的班主任徐老师说:“李晓风觉得学习压力大,回家就掉泪。我一看这样子,就活不下去。别看我平时有说有笑的好像很开朗,但遇事就恐惧,光想从楼上跳下去。”徐老师小心地问:“从什么时候感觉不适应?”银汉说:“好久了。他刚考上的时候,我领他上北京旅游,头天晚上一连串跟我抬杠,可巧旅馆老板过来安慰,说了几句暖心话,我忍不住哭了又哭。第二天早晨看升旗,广场卫士以为是邪教来自杀的,过来搜我的包,把装着白开水的瓶子都拧开闻闻。”徐老师有些不忍,说:“确实挺尴尬的。”银汉说:“我那个样子跟邪教教徒没差别,近乎没有生存的勇气。学校里别的孩子也有出精神问题的没有?”“有。19班一个女生老哭,让她妈领回家了;23班有个男生半夜擦楼梯栏杆,学校跟家长谈,建议回家治病。”银汉忍不住流泪:“有一个远房的姻亲曾经跟我说过,他年轻时候得过精神病。小时候他妈说:儿呀,咱什么都得要最好的。后来他得病以后,他妈又给他说:儿呀,咱什么都不要了,有命就行。”徐老师同情地说:“晚了。”
银汉说:“培养孩子无非想成才,但压力过大会变成废人。我怕晓风也得精神病,他太小了,他说他从来没跟别人一个起跑线过。他上学早,又跳一级,到现在还不到十四岁,始终处于劣势,没法翻身。”徐老师说:“我看李晓风正常。他只是内向,不主动提问题;但是写作业、搞竞赛什么的都很积极,很有一股向上的干劲。”银汉说:“我当年也这样,十分努力。结果我垮掉了,不得不回家休息。很怕孩子走我的老路,劝他别那么积极他不听。我知道他办不了:进入重点高中是个机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逆水行舟不由自主。”“确实,学生不容易。但李晓风不是年龄最小的,还有一个学生十二岁。有天生偏才的,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坏事。”银汉说:“我问李晓风哪件事最困难,他说作业太多。我请求老师宽容他半个月,不催他交作业,让他自觉。缓过这一阵,可能就好了。”徐老师说:“这个办法不错,明天我就办。跟课代表说一声,让他们不催李晓风的作业。”
晓风回家时愤懑问银汉:“是你不让课代表收我的作业?”“不是不收,是不催,写完写不完别人都不责备。这是爸爸给你争取的待遇,也是老师给你的照顾。我也没什么办法,帮我孩子渡过难关。”晓风心情顿时放松下来。银汉说:“当初让你早上学还有一个原因:你姥娘从来不让通风。我在家的时候她阳奉阴违;我上班去,整天提心吊胆怕你们煤气中毒。大人的习性无法改变,但你是无辜的。早早让你上幼儿园,减少在家的时间,危险降低一半。”晓风心里豁然开朗,见银汉要给他刷球鞋,就说:“我刷吧,同学都是自己洗衣服,听说我把脏衣服让父母捎回家,都乱笑话我。还有,你别在菲福尔给我订饭了,同学说我搞特殊。”
扈美芹开大门等彩娟下班,见工人改造线路安装电表,就问了几句然后回屋。焦文锬过来问情况,扈美芹赶紧出屋,往门外痴痴地盯着焦文锬看,手指不自觉按嘴角,目不转睛心驰神迷,口水流出来都没察觉。晓风正在洗袜子,对银汉说:“爸,你站那干什么,菜碗烫手。”银汉把菜碗放下,示意晓风别吭声。晓风忙走过来,顺着银汉的视线看过去,正看见美芹丢了魂一般的痴迷相。一直到焦文锬回家去,美芹才怅然若失地回屋去了。晓风小声问:“姥娘是不是爱上焦大爷了?”银汉说:“你姥娘不是一潭死水,她有三个梦中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