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差一个写手

秋云总觉得鹰钩鼻子眼神带着些色,干脆地拒绝道:“谢谢,我吃过了。”

蒋大兵与朱所长碰了酒,说了些废话,然后才与代友明说话:“代校长,镇政府差写手,今年这五个大中专生,有没有能写文章的,党政办想借调一个。”

秋云花容色变,距离门远远的,指着屋里道:“屋里有老鼠,在床上。”侯海洋道:“在这种地方有老鼠挺正常,没有才反常。”

会议结束以后,代友明道:“今天是新老师报到,按照新乡学校传统,还得请大家吃一顿粗茶淡饭。”

王勤是典型的农村女教师形象,穿了一件类似于中山装的墨绿色上衣,样式呆板,颜色陈旧,唯独衣领是小方领,透露出女性爱美的天性。她坐下后打量了几位新老师,道:“欢迎你们,科班生越来越多,新乡教育力量越来越强了。”

刘清德喝得面色潮红,用手指着侯海洋,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扶一下刘友树,啥子鸡巴酒量,还想到镇政府!”

代友明略一迟疑,刘清德马上就道:“就喝新乡老白干,我看这几个人也没有什么好酒量,莫糟蹋了好酒。”代友明没有表示反对,刘清德就开始招呼餐馆老板。

豆花馆子喝酒很有特点,用圆形小碟子装酒,小碟子看着浅,由于开口很敞的原因,实质上比一般小酒杯的容量还要大一些。赵明接连喝了五碟,脸涨得通红,脑袋搭在了桌子上。

上次在豆花馆子吃饭,侯海洋没有主动付账,让刘清德心里有了看法,他见侯海洋稳坐在板凳上,道:“侯海洋,你是真的懂不起还是装傻,这里都是领导,敬酒。”

岭西与新乡小学的距离有两三百公里,很遥远,更遥远的是财富和文化的距离,往日令人心烦的人潮涌动成为梦境。

吃了半包饼干,肠胃仍然在闹意见。

侯海洋想着刘友树在蒋镇长面前的猥琐,又看他哭得这样伤心,一时不知如何评判,到了房间,将他扶到了床上,这才出了屋。

蒋大兵听侯海洋说得真诚,道:“现在参加了工作,就要学着喝,今天来试一试酒量。”侯海洋见蒋大兵态度不错,心气稍平,便开始敬酒,五碟酒下去,没有醉。蒋大兵道:“这娃的酒量还不错。”刘友树听到这一句表扬,心中难受紧张起来,他端起酒杯又敬了一圈。蒋大兵也夸了一句:“这娃的酒品好。”听了蒋大兵表扬,刘友树松了一口气,酒劲顿时涌了上来。

代友明的形象是乡村教师的标准形象。因为有知识,所以他们选择了代表现代潮流的西服,由于工资低,所处环境闭塞,他们穿的都是价廉西服。

侯海洋到操场跑了几圈,打了几路青年长拳,回到院中,正从井里提水。秋云走了过来,昨夜蚊帐外蚊子的叫声没有断过,她猜到了没有蚊帐的后果,走到近处,一眼就瞧见侯海洋手臂上二三十个红肿小包,抱歉地道:“这里蚊子真多,害得你被咬惨了,不好意思。”

“谢谢你,我要。”说了这句,秋云想起了大学寝室的笑话,赵疯子最喜欢用“我要,我要,我还要”来开有隐喻的玩笑。想到此,她的心微微一痛。

平房是斜顶瓦房,抬头能看到木头房梁。这种房子四处透风,没有办法把老鼠关在外面。秋云顺着侯海洋手指环顾房顶,痛苦万分地道:“这怎么办啊?”

这位长头发男子身材瘦高,长得一副鹰钩鼻子,他两眼如一百瓦的灯泡,嗖嗖向秋云闪着热情。他等侯海洋倒好了开水,就从其手里接过开水瓶,给秋云倒了满满一水杯,道:“小心点,别烫着手。你有开水瓶没有,我这里能烧开水。”

其他几位老师都见过侯海洋,此时集中精力打牌,不耐烦应付侯海洋。只有邱大发还热情,道:“水瓶在墙角,你自己倒水。”

小个子和另外一位老师不见踪影。

豆花馆子是用小碟子来装调料,刘清德没有用小碟子,他拿了一个饭碗,舀了一瓢油辣子,半瓢蒜、葱,三瓢生菜油,调料足有大半碗。豆花饭是巴山的便宜土快餐,以价廉物美著称,大半碗调料比豆花本身的成本还要高。豆花老板熟知刘清德的习惯,心里隐隐作痛,装作没有看见。

秋云含糊地道:“我是岭西师范毕业的,别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总之是有原因的。”

一位长头发男子如屁股安了弹簧一般迅速站了起来,殷勤地道:“有开水,请进来,我给你倒水。”

秋云跪在床上仔细穿蚊帐,在一旁帮忙的侯海洋无意间透过衣领瞧见了胸罩以及雪白肌肤,他的心一阵猛跳,赶紧转移眼光。

言者似乎无心,听者相当有意,侯海洋从这句话中看到了一步到镇政府的台阶。他有两个有利条件,一是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从小临摹颜贴,颇得颜氏刚劲端庄之风。二是读了不少中外名著,经常在巴山中师校报上发表文章,还有两篇文章被《巴山报》发表过。有了这两样本事,他自我感觉完全能够胜任镇政府的文秘工作。

“还有吗?”秋云在门口使劲地踩了跺脚,见屋内无动静,这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仿佛屋内埋99lib.net着密密麻麻的地雷。她怯怯地问道:“侯老师,这老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到了晚上十点,侯海洋睡梦中被一阵狂喊声惊醒:“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

“没有关系,我不怕老鼠。”

侯海洋父亲虽然是民办教师,可是民办教师也是教师,侯海洋对于镇乡学校的结构还是比较熟悉的,在他的印象中,镇乡学校中学和小学都是分设的,新乡学校这种中学和小学合二为一的结构,实在是很例外。他听到王勤的名字,想起了父亲的话,知道就是这位副校长帮过自己,眼神中便多了些友善。

“在外面的农家要的,我挑的稻草比较多,你要不要?”

侯海洋心思转了几圈,心想:“若是不喝,倒是在刘清德面前出了气,可是蒋镇长面前挂不住,我进镇政府的希望就小了。”想了想,他站起身真诚地道:“蒋镇长、刘校长,我今年中师毕业,没有喝过酒,若是有不妥之处,请原谅。”

秋云此时正在为房间发愁,她的床上与侯海洋完全一样,没有稻草,要睡觉只能睡硬床板。她看到侯海洋挑着一担稻草从门口经过,心中一动。

鹰钩鼻子跟在侯海洋后面也进了房间,他阴沉的脸上挤出些笑容,道:“秋老师,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几人要到馆子去吃,跟我们一起去。秋老师你就别客气了,大家都是同事。”他看了一眼侯海洋,道:“侯小伙也一起去。”

代友明支支吾吾,不肯痛快答应。

在外面站了约半个小时,侯海洋抱着竹竿出现在门口时,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又有两位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豆花馆子门口,刘清德眼尖,马上站了起来,热情地道:“蒋镇长,还没有吃饭嗦,加到一起。”

这是八个样板戏中《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属于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侯厚德高兴时也常哼几句,侯海洋听得烂熟于耳。他想与刘清德交流几句,努力想找话题,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喝着小酒,吃着豆花和肥肠,刘清德哼起歌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刘清德在馆子吃饭,向来都有人付钱,侯海洋扬长而去,他鼻子哼了一声,骂道:“小屁孩不懂事,都不知道替老子付钱。”他在豆花馆子吃饭即使没有人付钱,也不会付现金,而是采取挂账的方式,挂得多了,自然还会有人帮着付钱。

秋云睡在床上一直大睁着眼睛,有了蚊帐,老鼠和蚊子暂时不能进来,可是小屋内没有风,温度很高,她在蚊帐里闷得慌,左翻右转,床单已经被打湿了。听到如此难听的演唱,她先是笑了一会儿,笑着笑着,渐渐觉得有些心酸,想着大学的点滴,记起父亲倔强的眼神,院子内熟人鄙夷的表情,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落到床单上,形成一片湿润。

豆花、肥肠陆续上了桌子,代友明对着屋外喊道:“刘主任,开席了。”刘清德站在外面,迟迟不进来。代友明又喊了几声,他才进来,坐下,对代友明道:“刚才我遇到朱所长,他今天值班,我叫他一起过来吃。”

将日记放回时,她潜意识中觉得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抬头一看,床角有一只灰黑老鼠瞪着自己。作为一名生长在城市的女孩,平时很少如此近距离看到如此生猛的老鼠,秋云算是胆大的女孩子,仍然发出一声惨叫,拿着笔记本冲了出去。

代友明早就想换掉金主任小姨子,可是县官不如现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得罪教办金主任,做了不少工作,赔了不少笑脸,这才勉强压服学生和老师。今年七月,金主任从糠箩究跳到了米箩究,调到了郊区一个镇当教办主任。

蒋大兵的特点就是黑和瘦,头发卷曲,贴着头皮,从发型到相貌都和非洲人相似。他走进来以后,代友明赶紧将屁股下的木板発让出来,自己取了一张胶板凳。刘清德对着几位新老师道:“你们几个人怎么像根木头,屁股都不知道动一动,你们去坐胶発子,让代校长坐木板発。”这一张圆桌并不大,坐了十一个人就显得很挤。侯海洋见其他几人都将占地方的木板発换成了胶板発,也就起身进行了调换。

秋云道:“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弄竹竿?”

她取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全部写进了日记,其中一句:“今天见到了新乡学校的老师,除了新老师侯海洋还算正常,其他人都充满了戾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学会在艰苦环境中保护自己。”

“我认识外面一家人,找他们要几根竹竿,应该没有问题。”

“没有。”

“刘老师,我们回去了。”侯海洋见蒋镇长脸上满是不耐,不禁替刘友树感到害臊,他与刘友树同为新乡学校的新教师,刘友树失态,他也感到脸上无光。他将刘友树半扶半拖着带回学校。走到半路上,刘友树情绪突然异常低沉,抱着侯海洋痛哭流涕,道:“海洋,新乡是什么破烂地方,我们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分到这里,女朋友要跟我分手,煮熟的鸭子都飞走了。”

“你怎么分到这个地方?新乡中学在全县名声不好,条件不好。”

秋云见到黑汉子刘清德,又变成冷美人,她没有将脚伸进餐馆,道:“这是豆花馆啊,我不吃豆花。”说完,转身就走。

“我去帮你买蚊香。”

侯海洋对代友明有天然的亲切,代友明的形象也是父亲的形象,每一次父亲要参加正式活动,也是一身低档西装加一双旧皮鞋。

新乡中学校长代友明终于出现。他是典型的乡镇校领导形象,身穿质量低劣、样式老款的西服,衬衣发旧,戴了一条暗红领带,领带上还有亮闪闪的领夹,皮鞋灰扑扑的,鞋帮上有缝补过的痕迹。

侯海洋强压着笑回到房中,然后关了门,实在忍不住,在小屋里笑得直打哆嗦。鹰钩鼻子不仅唱歌跑调,弹吉他略等于弹棉花。吉他原本是一件可以演奏出美妙旋律的乐器,能弹得这样如此难听如此不和谐,鹰钩鼻子倒也算得上怪才。

喝了口豆花窖水,刘清德慢悠悠地道:“再来一碗肥肠,二两酒。”

鹰钩鼻子唱了几段,回了屋。侯海洋看四周无人,穿了短裤就朝厕所里钻。还未到厕所大门,一股混合了酒精味、厕所味的浓烈臭味扑面而来,让人作呕。昏黄灯光下,小个子蹲在厕所里,鼻涕吊得老长,痛苦地呕吐着。

侯海洋听到一间屋子里传来说话声,上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响应。他又敲了敲门,里面才传来一声:“哪个在敲门,敲啥子,进来。”四个人围在房间里打扑克,其中一人正是小个子邱大发。

秋云端起身边的茶水,道:“敬各位,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她言语中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决,表情有一种不开玩笑的严肃,让几位男人都不好多说。

刘清德端着架子,交代道:“你也在这里吃,等会儿新老师要开会,莫要迟到了。”

饼干作为零食尚有可取之处,作为主食就面目可憎,这让侯海洋特别怀念柳河的鲜鱼。河里的鲜鱼本身就是美味,放点盐和姜,抓把河边随处可见的鱼香草,白水煮熟就是比这饼干好上百倍的美食。

秋云有意无意选了一个距离黑汉子最远的位置,凭她的直觉,这个黑汉子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下三滥,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敬鬼神而远之。等到五人坐下来,又进来一个中年女子。代友明介绍道:“这是王勤副校长,主管新乡小学。”

侯海洋赶紧退了出来,找了一个阴暗角落,哗哗地撒了一泡野尿。

以前的学校伙食团是教办金主任的小姨子承包的,她不是搞伙食团的料,承包了两年时间,搞得民怨沸腾。学校为了照顾他的生意,不让学生外出吃饭,为此专门制定规章,发了通知,每天中午派老师轮流到大门守候。为了不让学生在吃饭时间出校门,学生和老师还动了粗。

到教研室聚齐以后,侯海洋才知道今天一共有五名应届大中专学生分到了新乡小学和新乡中学,秋云和刘友树是新乡中学的老师,其余三人是新乡小学的老师。

五个新老师跟着代友明来到了新乡场里,迎新伙食安排在豆花馆子里。代友明和五个新老师坐下以后,黑汉子刘清德也走了进来,问道:“老代,中午喝点什么酒,瓶装酒还是新乡老白干?”

鹰钩鼻子碰了个软钉子,也就不再招呼侯海洋,转身走了。

刘清德一改平时的傲慢,笑容灿烂如花,道:“蒋镇长,这是几位新分来的大中专生,如今学校科班生越来越多,人才济济啊。”

房梁上又有两只老鼠在奔走,脚爪在木质房梁上发出急促的声音。秋云吓得花容色变,抓住侯海洋胳膊,快要哭了出来。

代友明原本已经拿起了筷子,闻言又放了下去,道:“朱所长要来,那我们等一等。”他向几位新老师道:“新乡在山区,穷山恶水出刁民,没有派出所给我们撑腰,学校的日子不好过。”

朱所长丢了一块肥肠在嘴里,享受着满嘴肥油带来的快感,道:“我介绍的人你们都认识,包琴。”

论年龄,侯海洋只有十八岁,秋云已是二十三岁,论性别,秋云是女性,侯海洋是男性,可是来到新乡小学的第一天,侯海洋却像一个大哥哥一般,穿着印有巴山中师的背心,手脚麻利地将稻草铺好。

新乡场镇比柳河场镇还要小,只有一条街道,有一家馒头馆子,一家面馆,一家豆花馆子。侯海洋来到豆花馆子,要了一碗豆花,吃了一半,黑汉子走了进来。

秋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问了另一个问题,道:“这学校没有浴室吗?”

刘清德加了一把火,道:“朱所长为人实在,介绍的人肯定不错。有了朱所长保驾护航,学校就不怕刘老七这些地痞来捣乱。”

代友明鼓励道:“你放心,有什么事情,学校领导会支持你的。”

侯海洋听得有些迷糊:“这些当官的说话都不可信,如果这些话当真,我怎么能分到新乡学校?”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是听到代友明这样说,他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满足。

将情书装进信封,细细地封好,侯海洋如完成了一桩大事,心情轻松起来,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房间除了床空无一物,整理房间实质上就是整理床,床上除了竹板以外,没有稻草,没有垫被,也没有席子。

“秋老师,别站在外面了,来、来、来。”刘清德把酒碗朝桌上一放,大声打起招呼,道,“刘老头,打碗豆花,来份烧白。”

侯海洋正在倒水时,秋云端着茶杯也走了过来,她站在门口,问了句:“请问老师,有开水吗?”

教师小院,除了侯海洋和秋云两人,其他都在睡懒觉。洗漱完毕,侯海洋到场镇去吃早饭,昨晚吃了饼干,若是早饭继续吃饼干,会倒胃口,他决定到镇里吃豆花饭。

交谈了几分钟,又抽了对方发的烟,汉子便豪爽起来:“稻草,要什么钱,去拿就是。”

“侯小伙,不错嘛,懂得惜香怜玉。”鹰钩鼻子在门口阴阴地说了一句。

侯海洋正在屋里看小说,听到秋云的尖叫,赶紧扔了书,跑了出来:“什么事,秋老师?”

侯海洋摆了摆手,道:“没有竹竿,蚊帐也没有办法挂,我去弄几根竹竿过来。”

侯海洋很瞧不起刘友树弯腰的弧度,他低着头,不停地吃着碗中的豆花,不知不觉吃了两大碗干饭。

新铺的稻草格外软和,散发着淡淡的农家味道,她斜躺在床上看英文书,全身才放松下来,想着父亲悲愤的神情,心情又沉甸甸的。

侯海洋顿时成了多余的人,他端着水杯离开了房间,暗暗想着到了新乡小学碰到的同事,居然没有一个是正常人:黑汉子刘清德如恶霸,小个子邱大发是软骨头,长发男子一脸色相。

侯海洋也没有假意去争,道:“昨夜听到唱歌没有,好难听,没有一句唱对,吉他纯粹是乱弹。”

侯海洋在镇上买了些日用品,在回学校的路上,遇到了秋云。秋云道:“我在场里转了转,没有蚊帐卖,等我到县城买了蚊帐,再还你,老鼠实在太多,我怕晚上醒来,枕头边就会有一只。”

侯海洋人长在二道拐,对农村人情世故很熟悉,两人聊了一会儿房子,他再次提出要点稻草。

侯海洋道:“我刚才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专门的澡堂,应该在厕所里。”

回到平房,刘友树用手拉着门柱,不肯进去,道:“这床没有办法睡,潮湿得很,蚊子又多,还没有风扇,昨天我们三人到汪荣富家里去睡,他是本地人,条件好。”说到这里,他又哭又骂道:“我们不是本地人,为什么分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买一盘蚊香就行了。”

侯海洋满口答应:“没有问题,稍稍等几天,一定给你弄只猫。”

邱大发笑眯眯地道:“以后大家是同事,莫客气。”他对另外几位打牌的老师介绍道:“这是新分来的中师毕业生侯海洋。”

“抱歉,这几天你只能用蚊香了。”秋云将蚊香递了过去,又道,“侯老师,你能不能想办法买一只猫,有了猫,我就不怕老鼠。”她在刘清德等人面前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此时面对阳光男孩侯海洋,她才露出年轻女子的本性。

秋云已经到厕所去过,女厕所狭小而黑暗,布满蛛丝,让她不寒而栗。她又问:“你到哪里弄的稻草?”

侯海洋一点都不想在豆花餐馆多留,搀扶刘友树离开馆子。刘友树还不愿意走,站在蒋镇长面前作自我推荐:“蒋镇长,我是师专校学生会的宣传部副部长,写文章没有问题,不信可以给系里打电话。”最后一句话,刘友树是在吹牛,他在学校就是班上的宣传委员,从来没有在系学生会当过干部,更别说在校学生会了。

“大学生,别愣起,给领导敬酒。”刘清德兴致颇佳,大手一挥,开始发号施令。

“我分在小学,今天刚来报到。”侯海洋眼尖,见屋角堆了一些砖,主动挑起话题,道,“你准备修砖房?要花点钱吧。我们学校还是土墙房子。”

刘清德道:“包琴这个人不错。”他凑到代友明耳朵边,道:“包琴的哥哥在县里组织部,大老板也得买账。”

他原本还是想按照母亲的教导,为刘清德买单,此时心中有了想法,便放弃了买单的举动,几口吃完饭,说了声“刘主任,慢吃”,便离开了豆花馆子。

侯海洋将最后一句赤裸裸的话听得清楚明白,惊讶地想道:“这是学校的主任,怎么活脱脱是个流氓样?”他与秋云是同一班车来到新乡,很有亲近之感,刘清德的话让他起了同仇敌忾之意。

侯海洋原本想提两捆稻草就行了,猛然间想到秋云应该没有在农村生活,他又散了一支烟给那个汉子,将一包烟散完了,就用扁担挑了两大挑稻草回学校。

秋云躲在侯海洋身后,道:“侯老师,你帮我进去看一看。”她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此时,一只老鼠让其显露出本色。侯海洋在屋外找了一把无毛扫把,驱逐之下,三只矫健的老鼠飞快地跑下床,夺门而逃。

来到学校以后,便发觉黑汉子、小个子、长头发等人皆面目可憎,俗不可耐,唯有新报到的侯海洋是一个健康干净的阳光少年。她拿着塑料水桶,赶紧来到了水井旁,道:“侯老师,能帮我提一桶水上来吗?”等到侯海洋将水桶放进井里时,她主动道:“这是什么年代,居然没有用上自来水。最不济也要有压水的设备,还在用桶从井里提水吃。”侯海洋道:“这是农村学校,很多都没有吃上自来水,这口水井的7欠质还不错。你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吗?”在二道拐,也是这种水井,因此他就觉得用这种水井毫不奇怪。

刘清德指着另外几位老师,道:“赵明喝了,哪个上?今天蒋镇长在这里,想要调到镇政府去的,就得好好表现。”

侯海洋挑着稻草晃晃悠悠地回到学校。经过秋云房间时,他眼光朝里面瞅了一眼,见秋云单手托腮坐在窗边,满带着愁容,宛如古画中沉思的美女。回到房间,侯海洋热出了一身大汗,拿着盆子和毛巾去院里的水井旁。

“我爸是柳河镇二道拐村小的老师,这些地方我熟悉得紧。”侯海洋打量了秋云一眼,道,“我觉得你不是巴山的人。”

第二天,侯海洋早早起了床。昨夜将蚊帐借给了秋云以后,他饱受蚊子的无情侵袭,无奈之下,只能穿上衬衣睡觉,并找了一件衣服将脸遮住。在黑夜中,嗡唆声从四方八面传来,蚊子如伦敦上空的鹰,将侯海洋的防线攻击得千疮百孔。

侯海洋指了指房顶。

十来分钟后,派出所朱所长这才露面。朱所长四十来岁,身材魁梧,肚子颇有规模,眼圈和嘴唇发黑。坐下以后,面无表情地用眼光扫过几位新老师,然后就视几位新老师如空气,他对代友明道:“代校长,学校伙食团怎么还没有开,别让现在的老板来承包了,伙食办得孬,态度也不好,去年为了伙食团的事学生打了两次架。我给你介绍一个老板,绝对比现在的要好。”

相思如老酒,在心中泛滥无数次,他下笔如有神,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思念由缥缈无形的状态被凝固成看得见的情书。

回到房间,侯海洋端着水杯在屋内乱走。热水通过弯弯曲曲的肠道向下流,将中午吃的食物残渣冲走,这让他感到饥饿。

鹰钩鼻子跌跌撞撞地回院子,手里还提着一把吉他。他站在院中,狂放地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他唱得很投入,全身都随着音乐在晃动着。

侯海洋道:“要解决问题,可以用老鼠夹子,还可以用猫,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只能搬家,不住这种房子。”

侯海洋取了一支烟,发给了汉子,道:“我是新乡小学新来的老师,想找点稻草垫床。”那汉子吸了一口烟,斜了他一眼,道:“你是才来的,中学还是小学?”

“:由于以上所说的特殊原因,新乡中学和小学一直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这一点和其他地方的初中和小学不同……新乡人民需要受过专业训练的老师,你们这些新鲜血液到来,会改变新乡学校落后的帽子……”说到这里,代友明笑眯眯地看着秋云,道,“秋云是岭西师范大学毕业生,正儿八经学习外语的,你到这里不仅仅要教学生,我看得把老师统统培训一次,我们中学的英语老师,很多都是自学成材的。”侯海洋心中暗笑,他明白自学成材是什么意思。在农村中学,严重缺英语教师,多数英语老师都是通过磁带和广播自学英文,他们的英语既是哑巴英语,也是严重带着乡音的英语。很多老师学英语的方法和学生一脉相通,诸如goodbye,他们就注音“顾到拜”。

刘友树腰弯成了六十度,道:“蒋镇长,出个题目,我愿意接受组织的考验。”

秋云不好意思地道:“可是,我用了你的蚊帐,你怎么办?”

秋云年龄比侯海洋大五岁,看法与侯海洋稍有不同:“老教师还要等几天才报到,他们几位留在学校过暑假,多半是无处可去,心里自然郁闷。”聊了几句学校情况,两人都是初来,所知情况相差不多,都不得要领。

对于金主任来说是荣升,可是对于代友明来说,金主任就不再是现管。听了朱所长的建议,他心动了。但是,金主任人才走,新乡学校的茶就凉了,同为教育系统,传出去不太好听,想到这一点,代友明又犹犹豫豫。

午餐结束,刘友树、赵明、汪荣富三人都喝醉了,第一个敬酒的赵明完全不能行走,被汪荣富和代永明校长扶回去。喝醉酒的刘友树变得很兴奋,他端着酒杯站在蒋大兵面前不走,一个劲地吹嘘自己的文章写得好。蒋大兵开始还耐着性子同他说话,最后被弄得烦了,道:“老刘,你的家门喝醉了。”

紧接着,刘友树端着酒杯离开座位,来到蒋大兵面前,毕恭毕敬地道:“蒋镇长,我叫刘友树,茂东师专中文系毕业,特向蒋镇长毛遂自荐,如果有机会到镇政府工作,一定能完成领导交办的各项任务。”蒋大兵打量了他一眼,道:“好啊,什么时候写一篇文章,让我这位大老粗看一看。”

“邱老师,有没有开水,讨口水喝。”

由美食联想开去,侯海洋内心突然充满了那一日在二道拐教室的风情。吕明身上散发的少女体香,热辣辣的肌肤,柔顺的发丝,口中淡淡的青草味,这些鲜活的记忆如野草般疯长,占据了他的大脑。

刘清德火力又对准了秋云,道:“秋老师,你还没有敬酒。”

眼见天色渐暗,侯海洋没有迟疑,他将门关上,沿着来时路出了校园。走下青石梯子,围墙一边是学校,另一边就是广阔的农村。侯海洋径直走进了最近的农家小院,一个汉子正在洗红苕,红苕在城里是喂人的好食品,在农村是喂猪的好料。这个汉子将红苕堆在装满水的大木盆子里,用脚使劲踩。

侯海洋年轻,消化功能好,早上的豆花饭被消化得无影无踪,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在等待派出所朱所长的时间里,看着豆花和冒着热气的肥肠等物,直咽口水。

写完之后,她合上笔记本,放在腿上,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考取研究生,这是我的自我救赎,我相信,在新乡学校的经历将让我更加清楚地了解这个社会,这一段经历将是一笔宝贵财富。”

稻草铺好以后,秋云将大学里用过的床单和薄棉絮铺在床上,旧床便有了新颜。

“侯老师在一年级当班主任,要把学来的新知识,从头教起。”代友明见侯海洋很严肃的表情,提高声音道,“侯老师,这是校领导集体研究的决定,显示了组织对你的高度重视,你一定不要辜负了组织的希望。”侯海洋这才收回心思,谦虚地道:“我才参加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当好班主任。”

侯海洋离开时,秋云离开里间,站在外面的走道上。她不惧人世间的阴暗与争斗,却实在怕鬼头鬼脑的老鼠,在她眼中,这些老鼠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在刘清德眼里,侯海洋是一个得罪了教育局老大的小屁孩,他自得其乐,很有猫玩老鼠的感觉。正在喝酒,秋云出现在门口,他双眼如通了电的灯泡一样,顿时亮了起来。

他将饼干扔到一边,从包里取出纸笔,趴在床板上,在纸上述说自己的相思之苦。

侯海洋提着稻草到秋云屋里时,恰好鹰钩鼻子等人打完了牌,走到门口。

侯海洋将水桶提了上来,抬起手臂看了看红肿处,道:“山蚊子比想象中还要厉害,等会儿我到镇里买一包蚊香。”

唱歌之人唱对了所有的歌词,却唱错了所有的旋律。侯海洋原本不想起床,可是调子太过怪异,他翻身起床,推开门,见到鹰钩鼻子站在院子中间。他明显喝高了,摇摇晃晃,光着上身,激情四射地狂吼着。

提到侯海洋时,他道:“中师高校长是我的老朋友,在假期我遇到过他,高校长对侯老师评价很高,侯老师不仅仅学习好,也能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老高还特意要求我给侯老师加担子。”

汉子对修房子的话题感兴趣,使劲踩着红苕,道:“娃儿初中毕业,到广东打工,我们又东借西借,这才凑了钱。”

秋云急道:“你别买了,等会儿我要到镇里去,我来买。”

侯海洋身上的男子汉气质显露了出来,道:“我带了一床蚊帐,还没有挂,你先挂,好歹能抵挡一阵,把老鼠和蚊子都挡在外面。”

刘友树、赵明、汪荣富三人都先后敬了酒,最后只有侯海洋和秋云没有敬酒。代友明喝了几杯酒,脸变得黑红,他眯着眼,摇头晃脑,似乎在品着美酒的滋味。朱所长挺着肚子,他只跟蒋镇长说话,偶尔与刘清德说两句,将其余人特别是新教师们当成了透明人。刘清德最为活跃,不停地劝新老师们敬酒。

八点,一名瘦瘦的眼镜来到平房前,道:“秋云、侯海洋、刘友树、汪荣富、赵明,等一会儿到教研室开会。”

到镇政府工作自然比教书要强,侯海洋颇为向往,他又看不惯刘清德等人在老师面前趾髙气扬的神情和语调,心道:“我们这几位老师都是正规大中专院校的毕业生,乡镇干部都是些泥腿子,顶了天就是读过初中,凭什么在我们面前得意?”他头脑中有了意见,行动上就迟疑,坐着未动,看着其他老师。

讲完开场白,代友明特意开始安排新老师的工作。秋云是任初中一年级的英文课,他特意强调道:“秋云老师教初一,初一学生是一张白纸,能绘出更新更美的图画。”

侯海洋年龄最小,他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等着年龄稍大的人先敬酒。第一个敬酒的人是赵明,他很少经历这种场面,耸头耸脑,手足无措。刘清德便指点道:“先敬蒋镇长、朱所长,再敬沈主任、代校长和王校长,每人敬一碟子,不能打批发。”

价廉与物美经常连起来用,其实价廉与物美多数时间都是对立的。

侯海洋家里的床都在用稻草,铺床水平不错。他见秋云面对稻草时有些束手无策,便道:“稻草沾在身上不舒服,我帮你铺。”

侯海洋主动招呼道:“刘主任你好。”

刘清德在新乡是个特别的人物,连镇长蒋大兵都要给面子,多数人即使心里有看法,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被当场拂了面子,他骂了一句:“狗坐箩兜,不识抬举。”目光看着亭亭玉立的背影,他又咽了口水,自语道:“这个女娃真是巴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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