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
寒冬腊月间,在北方百姓都在家中休息,煎熬渡过寒冬的时候。
山西大同地界的某处镇子却充斥着身穿薄衣,身上黑黢黢一片的工人。
在那山包之下的矿洞口,不断进出着矿工,他们有的挑水、有的推车,还有的换班出来休息,身上虽然很脏,可脸上笑容却不减。
他们是大明在山西官营煤矿场的矿工,每日的工作就是采矿。
不过与平日不同,今日这片矿区的所有矿工都被从矿坑里叫出,一辆辆马车也驶入了这片矿区。
“张主薄,这就是大同煤矿,一共有近三千矿工在此地工作,南边刚才经过的集镇就是他们亲眷居住的地方。”
随着一名青年走下马车,矿场的主事连忙迎接上来,与这名青年介绍着大同煤矿的所有。
对于他所介绍的一切,青年颔首表示知晓,同时开口道:
“这次朝廷派来了二十名太学士,他们会负责指挥你的人安装抽水机。”
“这些抽水机已经在房山矿区试过了,效果很不错。”
“如果这些抽水机可以在大同同样作用,那大同的百姓就不用担心柴火问题了。”
张成山与主事交代着,同时向矿区走去。
主事身旁一名掌事见他走远,特意低声询问:“这人不过是一个主薄,您为何这么尊重他?”
“小声些,这厮是渤海走出的主薄,与其它地方的主薄可不一样。”主事连忙让掌事收声,随后笑脸盈盈的跟上了张成山的脚步。
不多时,在所有工人的见证下,一台台长宽近六尺的钢铁物体被抬下马车,其沉重近千斤。
矿工们帮忙将它抬下马车,随后便见一些穿着穿着黑色粗布麻衣,但长相十分白净的青年开始指挥矿工们搬运机器。
在他们的指挥下,一根空心长杆被连接进入矿坑,随后被他们用组件连接一个长宽三尺的小机器。
很快,一根长长的,韧性还算可以的黑色空心管子被连接到了矿井底部,并被人指挥固定在了那个小机器的另一头。
“取些煤炭来!”
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开口,几名矿工见状纷纷动手,将一筐筐煤炭搬到了矿坑外的那台大机器旁边。
“来十个读过小学的来学习。”
又是一声召唤,很快便走出了十名十八九岁的矿工。
“你们看着,这抽水机是这么操作的……”
在太学士的教导中,抽水机的锅炉被打开,煤炭被他用铲子铲入其中,不多时点火开始燃烧。
随后,只见他的手在机器上拉动了几个操作杆,不多时那被他称呼为抽水机的存在便发出了“嗡隆隆”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四周的矿工们吓了一跳,但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四周的矿工被吓到后,不仅没有远离,反而越靠越近。
“好,现在和我去打开里面那个泵!”
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太学士,可面对矿坑,他却并没有展露什么嫌弃的表情,而是很轻松的带着矿工们深入矿洞,在里面启动了帮助抽水的泵。
在他们打开水泵的一瞬间,那个被蒙上粗布,用铁丝绑好的抽水口立马开始对矿坑开始抽水。
只是几个呼吸间,矿坑之中的水便通过抽水泵往外面的抽水机送去,最后将矿坑之中的水抽出了矿洞之外。
“抽出水来了!”
“真抽出来了!”
“水好多,这么一会,比我一个时辰运出的水还多!”
“不是,有东西抽水了,那我们干什么?”
“对啊,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一时间,矿工们的议论声甚至将抽水机的运作声都给遮蔽了。
面对他们的担心,张成山上前让人关停抽水机,随后对四周人说道:
“矿区不会裁撤任何一个没有违反纪律的工人,抽水机是为了让你们能在更舒适的环境下工作,你们也不希望整日泡在水里吧?”
“现在虽然没有抽水这项工作了,但挖矿的工作一直有,不能抽水,我们还可以挖矿。”
“大家应该都知道,官营矿区给的工价是最高的,自从朝廷开始接手官营矿区,你们自己问问自己,日子是比以前好过了,还是变差了?”
张成山的声音传开,虽然只有数百人听到,但人是会传播的生物,很快下面的议论声便倒向了张成山。
“官营矿场工作每天一百三十文,民营的才七十文,当然是官营舒服。”
“七十文还是现在的价格,以前没有官营的时候,民营矿区才给三十文一天。”
“对啊,现在我家能天天吃肉,这放在以前可不敢想。”
“不能抽水,那咱们就挖矿,怕什么。”
“对,只要朝廷别不要我们,挖矿和抽水还不是一样的干。”
“有这抽水的东西,我们也不用两条腿泡在水里挖矿了。”
“确实……”
眼见舆论倒向自己,张成山继续道:
“朝廷之所以要用上抽水机,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双脚泡在水里挖矿,另外有了抽水机后,煤价也会越来越便宜。”
“到时候不止是我们,就连大同府乃至整个山西的百姓都能用上便宜的煤炭。”
“另外……”
张成山不断说着,矿工们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
眼见矿工们稳定,矿区的吴掌事连忙开始招呼人安装抽水机。
这次张成山带来了二十台抽水机,能作用二十个矿洞。
虽说对于大同矿区数百个矿洞来说不值一提,但随着抽水机的不断生产并安装,大同地区迟早有一天能在每个矿洞都用上抽水机。
类似大同矿区的事情,也同样发生在山西、北直隶各地的房山、忻州等矿区,而这一情况也经过类似张成山等地方主薄的汇报,最终汇总交到了朱高煦的案头。
“好,抽水机布置后,煤矿开采量有明显提高,推广抽水机的几个地方也有明显的煤价下降。”
武英殿里,朱高煦兴致勃勃的评价着抽水机进入矿区的影响。
坐在主位的朱棣瞧见他这模样,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略感骄傲。
倒是相比较这对父子,站在殿内的夏原吉与郭资、黄福三人对视一眼,最后由夏原吉站出来为这对父子泼冷水。
“殿下,虽说房山与大同的煤价确实下降了,但山西百姓手中并没有钱购买煤炭。”
“百姓富裕不起来,煤价再便宜也没用。”
夏原吉的冷水并没能浇灭朱高煦的热情,相反面对夏原吉的提醒,朱高煦也颔首认可道:
“你说的不错,因此朝廷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西北铁路的修建。”
朱高煦将目光放到了黄福身上,黄福闻言只能苦着脸作揖道:
“殿下,这是西北铁路的设计图,请您阅览。”
一份地图被黄福从袖中取出摊开,王彦上前接过,放到了朱棣案头铺开。
很快,一条铁路出现在了朱棣与朱高煦的面前。
西北铁路,东起北京东,西至哈密城,全长五千六百里,预计建造时间十五年,预计造价三千万贯,轨道四条,每年支出二百万贯。
西北铁路从北京东出发,经过宣府、大同府、太原府、汾州、平阳府、西安府、凤翔府、巩昌府、临洮府、兰州府、凉州府、甘州府、肃州府、沙州府、哈密府。
铁路经过二百六十七个州县,能影响到五百多万沿边百姓。
尽管他影响的人口不多,但对于大明来说却影响很大。
有了这条铁路,不管是日后的陕西大地震,亦或者是日后的西北大旱灾,大明朝廷都可以通过两京铁路从南方抽调物资,在最多一个月的时间内将物资运送到当地,尽可能的解决当地的灾情。
只要有一口饭吃,西北的百姓自然不会选择叛乱。
“殿下,三条铁路同时开建,这并不符合朝廷的预期。”
见朱高煦要同时开修三条铁路,虽然吏部尚书,但夏原吉依旧投出了反对的意见。
诚然现在大明的财政较之前有了极大的提升,每年的岁入甚至达到了四千二百万贯,并且还在不断提升……
可问题在于,岁入在提升,支出也在提升。
“殿下,朝廷新政全面推行后,朝廷有军队七十万,州府县城兵马司二十二万,衙役十七万,文武官员五万四千多,吏员四十二万余,教习四十五万余。”
“单说行政成本,便足足高达四千余八十万贯,每年结余的不过百万贯。”
“除此之外,黄河与运河及各地水道维护每年投入便是一百万贯,供给内帑又是二百万贯,现在三条铁路同时修建,每年起码五百万贯,各地工厂产量提高又是二百万贯”
“如此算下来,朝廷每年负支出九百余万贯,即便有舰队积存的金银铜锭,也不过仅能支持三年罢了。”
“因此,臣请殿下三思……”
夏原吉作揖唱礼,就连朱棣听了,都不由觉得大明现在的行政开支太大了。
只是对于朱高煦来说,大明朝能有现在的财政,可以说完全离不开现有的行政体系。
对于财政情况,他也十分清楚,所以面对夏原吉的劝阻,朱高煦继续道:
“东洲金银能填平四百万的窟窿,如此一来每年积欠也就是五百万。”
“以朝廷现在的情况,完全可以支撑到四年后的产量提升结束,期间田赋也会不断上涨,因此不必担心。”
“此外,对于钱粮的事情,我也已经有了想法,那就是开办银行!”
朱高煦忽然提出了一个新词,而面对这个新词,夏原吉等人还来不及询问,朱高煦便主动开始解释起了银行的作用。
百姓将钱存入其中,然后使用存折在全国各地取钱,同时银行可以发行各类债券,例如铁路债券和建设债券。
这些债券有一定的利息,对于那些有钱没地方投资的人来说,债券的利息虽然不高,但却胜在稳定,有国家作为担保。
除此之外,银行的各种作用也被朱高煦一一讲解,其中不少作用对于夏原吉他们来说并不陌生。虽然这个时期还没有出现钱庄、钱铺一类的民间机构,但一些大商人早就开始用个人信誉开始这种换钱存钱的做法。
现在朱高煦要做的,就是提前让银行面试,而一旦有了银行,一旦百姓的钱开始存入银行,那大明在建设上就不用发愁了。
大明的经济市场经过朱高煦这么多年研究,市场上的货币总量大概在二十亿贯左右。
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将钱存入银行,那铁路和基建的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了。
同时,债券的发布,也会为日后纸币发布做准备。
“若是创建银行,那民间的百姓岂不是可以用宝钞来兑换金银铜钱?”
夏原吉一下就抓住了重点,要知道大明市面上可是还流通着四千多万贯的宝钞。
如果百姓将四千万贯宝钞拿来兑换,那银行虽然不至于被兑爆,但朝廷肯定会陷入破产危机。
老朱给下一代留下了足够多的钱粮,却也留下了足够多的债务。
宝钞本该是应对钱荒的应急品,最后却成为了收割百姓手段。
如果不是朱元璋悬崖勒马,在朱高煦的建议下及时回收部分,加上朱高煦对宝钞也以回收为主,那宝钞的价格是断然不会维持在现在这种程度的。
现在市面的一贯宝钞可以兑铜钱九百文,可见宝钞已经回归了货币价值,毕竟交税和官府买卖都可以用宝钞。
在这样的情况下,宝钞每年回收量也不过一百万贯,可见百姓不太可能会一口气将所有宝钞拿来兑换金银。
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好处,消息传播太慢,地方消息闭塞就是这个时代的好处。
一些大商帮想要煽动百姓兑爆银行,那需要付出的代价可比兑爆银行大太多了。
朱高煦几次对官员的重拳出击,已经收回了洪武年间发行的半数以上宝钞,现在剩下的四千万贯宝钞基本掌握在小商人和百姓手里。
除了朝廷,朱高煦不觉得还有其它势力能煽动他们。
“宝钞的事情不用担心,只要百姓兑钞不超过两千万贯都可以接受。”
“一旦百姓对银行建立信任,朝廷立马可以发放年利息为5%的建设债券,不管能卖出多少,只要朝廷如期支付本金和利息,债券的信任就能培养起来。”
“长此以往,朝廷遭遇一些财政危机时,也能使用债券来度过难关。”
对于金融和经济,朱高煦也是一知半解,属于摸着石头过河。
不过即便遭遇问题,他也能依靠着海外的金银矿渡过,无非就是难熬几年罢了。
海外的那些金银矿朱高煦很清楚,即便大明以此种力度挖三百年,也不可能把它们全挖空。
夏原吉的担心是建立在海外金银产出不稳定的情况,但朱高煦却很清楚,这些金银矿甚至比大明朝的国运还稳定,没有必要杞人忧天。
“在全国一千七百四十六个县率先建设大明银行,同时禁止任何民间商人效仿银行。”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要看到一千七百四十六个县的银行拔地而起,设计图纸我会交给工部。”
朱高煦对郭资与黄福吩咐,二人见状,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夏原吉虽然反对,可却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想办法应对日后银行爆发的问题。
“你们先退下吧。”
“臣告退……”
朱棣开口示意三人退下,三人见状也纷纷告退。
不多时,随着他们彻底离开,朱棣这才看向朱高煦:
“这个家给伱管,我放心。”
“现在马上永乐十七年了,我之前说过,让你在年末即位,你现在的意思如何?”
过去的几个月,朱棣不是没有建议让朱高煦即位,但朱高煦总是推脱,这让他很是不理解。
世人梦寐以求的皇位,为什么在朱高煦这里成了烫手山芋?
“瞻壑还没有练出来,您若是要退位,那便是儿臣一个人处理奏疏了。”
朱高煦用了一个不算借口的借口,朱棣听后却摇头道:“你自己组建一个殿阁大学士不就好了吗?”
“儿臣也考虑过,不过时机还不成熟。”朱高煦依旧搪塞。
人都是念旧的,朱高煦也不例外。
年轻的时候,朱高煦想着朱棣退位自己就即位,但到了这般年纪,朱高煦反而觉得皇位并不是那么重要,他不想落下一个逼朱棣退位的名声。
“你的心思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即位,我能理解,但大明宫修建好后,你就算不即位也得即位了。”
朱棣给人一种没得商量的语气,朱高煦闻言也只能作揖:
“大明宫若是修建好,儿臣便不会推让了。”
“嗯,你先回去春和殿吧,稍许我与老大老三去大明宫看看。”
见朱高煦不推让,朱棣稍微缓了一口气,示意朱高煦离开武英殿。
“儿臣告退。”
作揖离开武英殿,朱高煦也乘上了步舆,向春和殿踏上归途。
瞧着他远去的身影,朱棣对身旁的王彦说道:“你说这皇位有那么烫手吗?老二就这么不愿意坐?”
闻言王彦作揖,轻笑道:“奴婢觉得,殿下并非不愿意坐,只是不想承认陛下您该退位罢了。”
王彦这话倒是让朱棣一愣,他没想到朱高煦居然会担心这个。
只是仔细一想,似乎自家徐妹子离开后,老二变化也开始变大了,尤其注重自己的意见。
面对自己的意见,以前他还会建议暂缓,现在基本就是自己一提他便照做。
这么一想,朱棣也不由觉得心暖暖的,转念间又想到了朱高炽和朱高燧。
对于大明宫,老大那个抠砖缝的常常说耗费太大。
自己说几年后要继续北征,老大又立马跪下哭哭啼啼,好似他会死在北征路上一样。
至于老三,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憋出来也是一个臭屁。
相比较老二,这两兄弟简直就是虫豸。
“老二像我,我孝顺,老二自然也孝顺。”
朱棣捋了捋大胡子,面对旁人的夸赞,他始终要让自己沾上边。
王彦见状也不揭穿,只是轻笑。
见状,朱棣也起身对王彦吩咐道:“让老大和老三去西直门等我!”
“奴婢领命。”王彦作揖应下,随后便派人安排去了。
倒是在他们准备出宫的时候,朱高煦回到了自己的春和殿,一边处理奏疏,一边想着即位的事情。
老头子马上五十七,而自己也快三十七了。
算了算时间,若是按照历史上的情况,老头子最多能活七年就要离开。
“七年……”
想到这个时间,朱高煦有些难受。
如果老头子真的还有七年就要走了,自己还有什么必要“逼”他提前退位呢?
如果老头子真的走了……
一时间,朱高煦不免想到了徐皇后走的场景。
随着年纪增长,他愈发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
朱棣、郭琰,还有几个儿子,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牵挂了。
曾经他可以狠辣的设想郭琰阻碍自己,便把郭琰废黜。
但随着年纪增长,郭琰几乎成为了他的禁脔,旁人但凡说她一句,自己便心里不舒服。
郭琰如此,更别提老头子了。
“殿下还在想陛下要退位的事情?”
亦失哈看出了朱高煦闷闷不乐的原因,小心询问着。
朱高煦应了一声,亦失哈见状便道:“此事乃陛下想要退位,您即便不愿意也无法阻止。”
“况且陛下心在漠北,您与其留他在深宫,倒不如帮陛下解决漠北的事情。”
亦失哈说着说着,也不免心疼起了朱高煦,鼻头一酸道:
“上次游猎归来,殿下您知道下面的弟兄是怎么说的吗?”
朱高煦手中朱笔停顿,缓缓抬头向亦失哈看去。
亦失哈唏嘘道:“兄弟们都说,这些年的殿下是太子,这些年的殿下做的都是对天下有利的事情,都是好事,可是……”
他顿了顿,随后继续道:“对于弟兄们来说,唯有渤海那位意气风发的殿下,才是我们心中想要的殿下。”
“您困居深宫多年,就未曾有一丝想要回到当年的想法吗?”
“若是您有,那陛下又何尝不是。”
“说到底,陛下与殿下,当年都是为朝廷戍边的塞外,都不愿意困居宫……”
“知道了,不用说了。”
朱高煦打断了亦失哈,表情复杂的看向案头上堆积如山的奏疏。
沉默许久,春和殿内才重新响起了他的声音。
“若是下次再开口,我便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