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问渔淡淡看了她一眼,慢慢站起来,笑望着温琅:“我与温太子一路回京,在护城河酿香小酒馆闲话久坐,从未去过什么天牢地牢,长姐这话我却听不明白了。”
温琅心中微凛,脸上却半点颜色不露,骨扇轻摇:“不错,说起来多亏了傅小姐我才知道丰国商洛许多风俗,那商洛旧地,我也希望有机会与傅小姐一起前往看看。”
“自会有机会的。”傅问渔轻笑一声,多么聪明的温琅。温琅笑应不敢,内心却有些动容,此时的傅问渔只怕心中难受有如刀绞,却能掩饰得这么好,还能与自己笑语相谈,这份定力,竟半点不输方景城。
“你,你们!”傅怜南黔驴技穷,气得说不出话来,又看傅问渔一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神色,恨恨地带着一干人等气冲冲地离开。
等得人走远了,院子里又清静了,傅问渔才说道:“请王爷派人多加看护,不要让我二姐被豺狼分食。”
“毕苟自会安排人手。”方景城看着她这样子也不好受,想说一些暖心的话,却无奈他生来就不懂得如何说情话,只能有一句是一句的回答。
傅问渔低头笑了一声:“也是,城王爷做事向来滴水不露,是我担心过多了。”
傅问渔跟温琅两人拦着傅怜南的时候,毕苟已经背着死去多时的傅念春从后门离开,送去无人的地方等着官兵发现,哪怕明知这么做会让傅问渔难过,方景城也无可选择,只有赶紧将傅念春送走,才能让傅问渔彻底洗脱嫌疑。
而花璇则是打来一盆水将地上血迹清洗干净,那几头恶犬狂吠正是因为方景城坐的椅子下方有过血迹,洗得干净痕迹却洗不掉气味,所以方景城才要击毙那几条狗。
“今日有劳温太子。”傅问渔点头道谢。
温琅连忙摇了摇扇子:“这倒无妨,不过你恐怕与少将军有话要说,我便先走了,有空我再来找你。”
花璇和小开早已离开,屋子里只剩下傅问渔和方景城,两人相对无言有些沉默,傅问渔一向是在沉默里安静的好手,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眼前浮现着傅念春死前的模样,闭了闭眼睛。
“傅问渔。”方景城唤了她一声。
“城王爷,我不会跟你争吵,京中局势不稳,这是他们的离间之计我也知道,我不会中计的,你放心。”明理如傅问渔,可是往往越是明理的人,越是以伤害自己才能换来短暂的平和。
有时候人们愿意做一个无理取闹的人,是因为太明理懂事,连发泄悲伤都会变成一件不应该的事。
正如傅问渔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该恨方景城,不该疏远方景城,甚至不该去追问傅念春真正的死因,她明理,又懂事。
方景城叹息一声,环住她的身子,她有些轻微的僵硬和抗拒,方景城却不理这些将她牢牢圈在臂湾里:“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真相的,给我一点时间。”
“好,我等着。”傅问渔话虽这样说,内心里却有了变化,从前她根本不想打听太多无关紧要的事,但傅念春的事让她清醒过来,很多事不是她不去打听就不会发生,也不是她不愿意知道就不会有悲剧降临。
而那时的方景城并不明白傅问渔的变化。
傅念春第二日清早被人发现在京郊的小路上,对于她是如何逃出天牢又为何死在那处的,有各式各样的说法,跟傅问渔也有些沾染,但终是没有定论,不过人都已经死了,又恰逢京中还有贵客在,再查下去伤的是丰国的颜面,这事儿也就敷衍过了。
傅念春的死谁也不是赢家,大家两败俱伤的局面,傅怜南不让傅念春进傅家墓地安葬,说她不自爱,又说她是被定了罪又逃狱的,没有资格再上傅家族谱。
傅问渔也不坚持,只说不葬进傅家墓地更好,那地方太脏,傅问渔不想傅念春死了还要跟这些人埋在一起。
所以傅问渔让花璇去打听,找了块风水极好的地方,有青山环绕,有鸟虫鸣叫,立了一个衣冠冢,碑上只写着念春之墓,小妹问渔立。
那傅姓,就去了吧,留着碍眼。
傅问渔还记得有一次,傅念春告诉自己傅怜南看中的皇后之位,自己问她,那二姐你看中的是什么呢?
那时的傅念春眼神好生迷茫,她没有什么可以去求去想的,她自觉自己肮脏得配不上任何事物,所以不顾一切的糟践自己。
其实二姐,你哪里脏?哪里脏得过我?
那些恩怨和无辜的仇恨,都算了吧,你再投胎时一定要看好人家。
“回吧。”傅问渔收回目光,就让傅念春在这里安静沉睡吧。
他们走后,一道白色的身影飘然而至,出人意料竟是沈清让。
沈清让来到此处,他又憔悴了很多,本就白的肌肤隐隐有些透明。他敬了一杯酒给傅念春,又看了看傅问渔烧下的钱纸,苦笑一声,他这个国师,终有一日也是满手鲜血了。
他忽然想起他先师水南天的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身为国师护佑天下,若不能杀几个好人,天下怎会太平?”
若不杀几个好人,天下怎会太平?
傅念春是不是好人沈清让难以说清,但他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是恶人,是不是成大事者皆是恶人?一如方景城,一如傅问渔。
只是没想到,傅念春意志那么强烈,都已身中数刀还未死去,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告诉傅问渔。
还好只告诉了她一半,若是让她得知秘辛,又将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祈国,末族,瘴戾三族都将到京,若此事传出,只怕一片腥风血雨。
只愿傅问渔永远也不要知道是自己杀了傅念春,向来磊落的沈国师开始有了自己的自私自利,如这世俗凡人一样有了牵绊和情愫。
“少主。”杜畏站在方景城一侧待命。
“查出来了没有?”方景城揉了揉额头,他一夜未睡,又赶着早朝,这会儿下朝后看着密卷有些疲累。
“查到了。”杜畏犹豫了片刻。
“说。”
“少主您可还记得民间有‘血侍’一说?”
方景城睁开眼,看了一眼杜畏:“果然是他吗?”
“正是,而且属下担心,傅小姐或许也已经知道了。”杜畏无由来地这般认为,以傅问渔的脑子,牵几条看上去毫无关系的线,也就能推测出此事了吧?
“去找她!”方景城说着立刻起身!
国师府一如既往的幽静,傅问渔望着国师府的牌匾半天没有挪动步子,直到府里的小厮瞧见了她:“傅小姐,您有事吗?”
“我要见沈国师。”
“国师大人说过,国师府您进出自由,不必我等通报的,小的给您带路,请。”小厮笑说道。”
沈清让盘膝坐在书房里,双手不知捏了一个什么诀,正在修炼着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武功,傅问渔也不催他,坐在一侧捡了一本闲书。
几片叶子落下,轻而静,几只鸟儿飞过,快而急,几朵云彩聚散,缓而软。
傅问渔等了有小半个时辰,看过几页书,觉得有些倦意,干脆把书盖在脸上打起盹来,柔风细阳好时光,她偷了这半日闲,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许多的人和事,最清晰那张脸是傅念春,她穿着简单素净的衣服,头枕在自己腿上,闭着眼睛晒着太阳,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谣,快活而纯粹的模样,然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身子变得轻如云,一只白鸟穿过了她的身子,她像是化成了片片树叶一般,慢慢散尽,傅问渔伸手想抓住一些,却只有一手鲜血。
一件柔软的衣服盖在她身上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正值傍晚,沈清背对着她看着一轮夕阳,夕阳的颜色像极了她梦里的血色。
“我还想着你是不是准备一直打坐,避不见我。”傅问渔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又望了望沈清让。
“你来找我何事?”沈清让转过身笑看着傅问渔。
“为什么要杀傅念春?”
“我以为,你要过些时候才会知道。”
“傅念春知道了城王爷什么事,为什么会碍着你?”
“我不可以告诉你。”
“所以你就要杀了傅念春,我的二姐,阻止她告诉我真相。”
“……是的,但并不是我将她从牢中带走。”
“是谁把她从天牢里带出来的,这个人必是也知道真相并且想告诉我,才能让傅念春心甘情愿跟着他离开,傅念春准备把事情告诉我,你出手相阻,刀刀致命,恨不得将她……切成碎片。”
“这个人并没有安好心,真正对你好的,是让你永远不知道真相。”
“这是自然,他若是安了好心就会直接来告诉我,而不是通过傅念春引得国师你出手,进而挑拨我与城王爷。不过,沈清让你就是对我好的人吗?”
“我……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对,你只是做了你身为国师该做的,可是沈清让,沈清让你……”傅问渔再说不下去,她多希望沈清让可以不再与她越走越远,前一世那一角蓝袍的温度让傅问渔记挂至今,那是她前一世唯一得到过的悲悯,就因为那一句话,她时至今日也不愿与沈清让走向生死相对的地步。
可是沈清让为什么要一步步把她逼走?
“你是如何知道此事是我所为?”沈清让很想知道傅问渔的推理过程,在这过程里他半点证据也没有落下,傅问渔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傅念春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叫我不要相信城王爷,而方景城唯一瞒我之事,就是三年之约的真相,恰好,这世上还知道这个真相的人只有你沈清让,可是沈清让你多么的高洁,我不会想到你也会杀人,自然只会怪罪于城王爷不是吗?怎么算,你都是安排得极好的。”
傅问渔苦笑一声,原来这个白衣长袍道骨仙风的沈国师,也有着如此深沉的心计,他的双手也可以沾满鲜血,原来这世上,果真无仙人。
“我答应你不再帮阅王爷,你可不可以答应我,离开城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