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悉世间一切是一件很苦痛的事情,沈清让国师他只需掐掐手指一算,抬头望一望天,便能算到方景城到了末族,就在自己救下傅问渔的那天晚上,他到来了。
但沈清让一直没有说,既不告诉傅问渔,也不去见方景城。
既然方景城自己都不现身,说明他来这里,隐藏着更利于他行事,也就说明,他还没有做好见傅问渔的准备,夹着无数私心的沈清让,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并非是他自私,他只是顺着方景城的心意走。
这理由可笑,他有时连自己也骗不过。
路过一家绸缎庄时,傅问渔让他推着自己进去,挑挑捡捡半天,最后她买了足足两匹大绝大红色的缎子。
末族中有些他族人,但不多,而末族的人穿的衣服又大多不是由绸缎缝制,所以这丝绸是个金贵物件儿,少而且贵,傅问渔这手笔显得有些大,让掌柜的乐得喜笑颜开,乐呵呵包好直说要给异人送上门去。
傅问渔道声好,放下银子便离开。
又路过一家玉器店,玉石玛瑙之类的在末族的价格倒不贵,但同等的,这里的玉质量也不好,傅问渔看来看去看了半天,挑走了一块镇店用的玉石,让掌柜的雕成男子玉冠。
如此一路,傅问渔走走停停,落了好几家铺子,定了不少的东西,反正沈清让身上银子不少,傅问渔可着劲儿地糟蹋。
“买好了?”沈清让看傅问渔终于不再东张西望,出声问道。
傅问渔低着头想了想,对于成亲这回事,她显得经验不足,去年九月九,她原本有一场婚事来着,可是后来荒唐到不忍回顾,她迅速掩住心思,认真地点头:“买好了。”
“小开若是知道你这么做,非得气死。”沈清让笑着道。
傅问渔望天:“气死也没办法,总不能真的眼看着尤三娘把爪子伸向他吧?”
回到家中喝了半盏茶,那边开始陆陆续续有人送东西过来,是傅问渔定的缎子要的玉冠还有七七八八的东西,声势有点浩大,半个末族的人大概都知道傅问渔置办了一套新郎官儿的行头。
小开脸色果然发青:“问渔姐姐你这是……”
“你又不喜欢尤三娘,姐姐我当然只好帮你把这婚事毁了。”傅问渔随便捏了捏那红色的绸缎,扔到一边不再多看一眼,拉着小开坐下煮起茶来。
单纯天真的肖小开并不能明白傅问渔这么做的用意,只是余光瞟了瞟那缎子,显得心虚,他的问渔姐姐又准备做什么事儿?
尤三娘要跟小开成亲这回事,本来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傅问渔点头同意了,便是大大的有问题。
先前说过,要让傅问渔这个天之异人发挥作用,需要一个她到现在也不清楚是什么的仪式,这个仪式只能由一位长老主持,这位长老便会成为整个末族的族长,也就是说,地位再高出一等,高出另外两大家族。
至于是要让傅问渔主动挑选长老,还是他们自己争个头破血流争个头筹,这件事傅问渔虽不明了,但看尤家早先尽心尽力地想与自己结好,想来还是自己主动与他们合作比较有利。
卓家和蓝家跟傅问渔有嫌隙自不必说,想跟傅问渔这样爱记仇的人重修旧好,实在太过困难,于是卓蓝两家选择了安静地观望等待时机。
剩下一个尤家便是想着法儿的想与傅问渔结交,又巧在尤三娘看上了小开,想与他成亲,这亲家一结成,傅问渔看在小开的份上,也会向尤家偏得多一些。
不过之前还挺好,傅问渔不肯答应这桩婚事,卓家和蓝家就还坐得住,三家谁也还没有冒出头,大家在同一起跑线上。
但是转眼间满城的风言风语,还有傅问渔去了一趟尤家之后,又置办了一堆男子新事物,卓家和蓝家就有些坐不住了。
这三大家族挺好笑,本该同心协力的时候,总是闹着内讧,谁也见不得谁好,谁也不希望有另一人出头压制着自己,于是大家都想方设法地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局面。
本来三足鼎立极为平衡的状态,被傅问渔这么一招将计就计给打破。
当然不能忘了方景城的功劳,没有他的煽风点火,这件事没办法这么快起效。反过来说,没有傅问渔的以退为进,方景城这煽的风和点的火,也没那么快就烧尽整个末族。
就算他们两人结下的误会大过天,聪明人的想法却总是殊途同归,这样无声的默契和配合,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这是让沈清让难过的事,也是傅问渔不知道的事。
傅问渔不会知道,她既不会知道方景城的追悔莫及,也不会知道方景城的思之如狂,更不会知道方景城潜在暗处的沉默守望。
果断而干脆的傅问渔,早就把方景城塞进了心底看不见的角落,她笑得肆意张扬,眉目快活,她从来按着她想要样子活着,她根本,不愿意再想起她曾经真真切切爱过一个人,她恨不得连那个人的眉目都模糊,她只愿此生与那个人再无交集彼此相忘,那个人叫方景城,而方景城呢?
他坐在不起眼的屋子里,手握着一只笔,鬓发梳理整齐,只是穿衣的颜色现在好像偏淡了一些,不再总是深色,除了越见消瘦越见沉默之外,他与当初在望京城无异,偶尔会抬抬头看一看远方的那座屋子,久久不回神。
“少主?”毕苟轻声唤道,少主提笔有些久,半晌不落下,几滴墨迹早已滴在了纸上晕开成团,糊了字眼。
方景城将未写完的事写好,交给毕苟,放下笔说道:“她还是如以前一般。”
“傅小姐从来都是不服输的。”毕苟笑了笑,有句话她不敢说,也许傅小姐从不服输不让步,唯独她输给了肖颜开,惨败而逃的她远远离开,认输认到只差跪地求饶,别再折磨她。
要有多死心,才只求放过?
方景城望着毕苟:“以后我们行事,先配合她,以免打草惊蛇让末族有所怀疑,也别让她起疑心。”
毕苟点头:“知道了,少主。”
方景城突然又说道:“先下去吧,我要去看看她。”
毕苟抿了抿嘴唇,在她从来洒脱的脸上写着些犹豫,努力地抬起头来与方景城对视:“少主,我是自由之身,对吗?”
“你想与我说什么?”方景城很明白毕苟的话中有话。
毕苟迟疑了很久,她知道这些话她不该说,她跟了少主这么多年,任何时候都应该站在少主这边才是,就如杜畏,如花璇,甚至如杜微微,可是她实在不能忘记当初在傅家的时候,傅问渔是一个何骄傲的人,她从不低头,从不喊苦,她背得住一切伤害,抵得了所有恶意。
于毕苟而言,她不愿意这样骄傲的傅问渔,弯下腰来,低下眉来,吃下苦来,回到少主身边来。
她想了又想,想遍了傅问渔与她吃过的每一道火锅,让给自己的每一个鸡腿,想得终于有了底气,方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少主,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是你不相信傅小姐,又因为你听到了……听到了那声呼喊,所以一动不动,才让末族的人有可趁之机劫走了傅小姐。纵使你现在来找她,想道歉,会不会太晚了些?傅小姐会不会不想见你,她说不定……已经放下了呢?”
“既然这样,少主你何不放过她?”
方景城久不说话,只微敛着目光看着书案上的砚台,似要把那砚台看出一个洞来,看得窗外的飞雪飘进来,看得南国之春久不至,看得众人之心皆对他失望。
他从未如此失败过。
许久之后,方景城才抬了抬眼皮,弯唇微眯眼,他轻轻一笑,笑眼中似纳日月星辰于其中。
“她是本王的女人,我做错过事,去道歉去弥补,我会做尽我所有能做之事向她赔罪,哪怕她叫我去死。到那时她若依然不肯原谅我,我……自会离去,放她自由。”他一双笑眼看向毕苟:“在那之前,纵我身死,也不放手。”
毕苟眼泪猝然而下,偏过头忍着哭声不看方景城的脸,毕苟入蛛网时间不算短,她所熟知的那个少主在去年九月九,彻底被粉碎。
整整五年的苦思和内疚,日夜想念的人其实一直就在身边,替她斟茶,帮他研磨,听他说话,看他每日受尽煎熬,却就这么一直残忍地在一边看着,一直没有相认过,此为天下最荒谬的事。
这五年就如同一个戏弄他的笑话,其间痛苦毕苟不敢想象。
如今眼前这个人,她非常清楚,不过是一堆残渣拼凑着的身体,支撑这身体不散去的唯一念头是傅问渔。
“傅小姐每日入睡前都会在窗下闲坐片刻看书,少主你若想去看她,那时候是最好的。”毕苟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急忙转身退下。
走到门口她又停住:“需要属下帮少主易容吗?”
方景城摇头:“不必了,以往我总是遮遮掩掩,我不希望她看到我的时候,依然是披是别人的面目,我不想再骗她半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