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世?”
轻飘飘的一言,却令崔莞浑身猛然一颤,如遭雷噬,素来清澈的眸子,飞速漫起一层茫然之色,而茫然下又隐隐含这一丝急切。
不过,她勉强撑住上最后半分平静,沉默片刻,方开口说道:“三年前荒林小道初遇殿下之际,我便已不记得前尘往事,从何而来归何处,脸上的伤又是被谁所赐,皆是不知。”
说着,她抿了抿发干的唇,抬眸对上刘珩毫无意外的目光,哑声道:“殿下可知,我,我究竟是谁?”话到最后,端着茶盏的小手,指节处已泛起一丝苍白。
如今想来,当真是可笑之极,她活了两世,竟不知自己是何方人士,双亲是否健在,族中可还有血亲,一直似无根浮萍,孤零漂泊于世。
刘珩的目光片刻都不曾移开过,崔莞脸庞上故作的镇定,又岂能瞒得过他一双锐利的墨眸,“孤,自是知晓,你的身世。”
当年月下一遇,自那张被人划得如同鬼魅的狰狞面容上,他依稀生出一丝熟悉之感,可她却而将他视为路人,此举令刘珩心生疑惑。直至后那村民叫唤出崔莞的姓名,才使得他心中多了几分把握。
传信令墨卫暗中赴清河一探,果然得了不少蛛丝马迹。
原以为,这小东西是因毁了容貌,加之欲趋吉避凶才不愿示出身份,却不想,容貌复原后,一次又一次危急中,她依然毫无心思,情愿冒险跟着秦四郎,跟着他,也未对自己的身世多言一字。
如此一来,刘珩怎会猜不到,崔莞兴许是失了往事,不记得自己那非比寻常的尊贵身份。
“你今年一十有六,再过二月,便满十七,乃清河崔氏嫡支家主之长女。”
嫡庶有别,世家之中,庶子与奴仆并无区别,且嫡妻未诞下血脉之前,妾室万不可有孕在身,即便颇有心机的美妾一夜欢好后,刻意设法躲开避子汤药,珠胎暗结,一旦东窗事发,也唯有胎陨人亡的下场。
故而,刘珩口中的长女,便是清河崔氏确确实实的嫡长女。
崔莞双耳隆隆,胸膛中犹如战鼓擂动,她怔怔的望着刘珩,脑海里却记起了流觞诗会时,王樊的那番话:
“你姓崔,名莞?莞尔之莞?”
“可是居于清河郡?”
“阿挽,可曾去过清河郡?”
……
原来,王樊口中之人,就是她。
原来,梦里那一幕幕,当真曾发生在这世上。
原来,她真是世家女郎,是堪比王谢之尊的清河崔氏之女。
崔莞脑中竭尽全力思索着,好似有什么要自迷雾中挣脱而出,可始终差了那么一丝,她不禁一急,唇瓣微启,刚要出声多询问一些,忽的听见那道磁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过,于清河崔氏而言,甚至于世人而言,崔氏长女崔莞,已于三年前,病殁。”
闻此言,崔莞脑海中嗡的一声,干涩的喉咙里骤然梗住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她张了张口,却无半点声响。
病殁?
以刘珩的为人,断然不会扯谎,可既然她是崔氏之女,自己又明明仍活着,怎会病殁?
莫名的,她眼前浮现出阿音的面容,那个荒野小村中,救了她一命,却又害了她一世的村妇。
阿音曾说,是路过在荒林的乱葬岗时,无意中发现尚存一丝气息的她,这才将人救回了村。
倘若她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又岂会无缘无故毁了容貌,被当成死人一般弃于荒野坟间?
崔莞从不愿去细想这些过往,只因失了那段至关重要的往事,而今虽仍是毫无头绪,可被眼前这人一勾,思绪再也抑制不住翻腾,涌动。
“阿莞。”刘珩伸手,一把握住她不断发颤的手,温热的茶汤自两人肌肤相贴的双手间滴落,她恍惚的迎着那双黝黑的眸子,手上不由一缩,却未能挣脱。
“孤初见你时,心中惊疑不定,曾差人前往清河郡探查,最终自一名崔氏老仆口中得知,崔氏长女,并非病殁,而是前往安康郡途中,车队遭山匪洗劫,人亦被山匪掳走,不知所踪。而后,崔氏差人寻了半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方弃之,宣告于世,长女病殁。”
虽说大晋风气开放,男女皆可随意出行游玩,但贵族女郎遭山匪掳走一事,也甚是有失颜面,莫说半载,便是半月,这姑子女郎,任凭身份如何尊贵,也难在匹一门好亲。
“既然殿下差人前往清河探查,为何不与…不与家父家母坦言?”崔莞并非三岁稚儿,自是知晓以清河崔氏这等大族,最为重视声誉,既然已宣告她病殁,那么这世上便再无崔氏长女此人,即便她仍活着,即便她未失清白,崔莞,也不再是崔莞。
刘珩感受到掌心中逐渐冷下的那抹温热,亦听出她话中压抑的怨气,他一手取下崔莞端着的茶盏,搁置在几上,另一只握着她的手拢紧几分,沉声说道:
“孤确实未曾与崔氏透露风声,一来是因孤当时并未确认,你就是清河崔氏之女;二则是你容貌尽毁,又失了忆,便是与崔氏言明,也无大用,而且待孤再次寻到你时,你却跟在秦尚身旁,避孤如猛兽。”
说着他一顿,反声问道:“阿莞,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身上所遇之事?”
崔莞怔怔的望着刘珩,缓了缓心绪,方轻轻摇头,一点一点抽回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柔荑,“我只知,是一名村妇在荒林内的一处乱葬岗中将我救回荣村。”
雍城与安康郡,相距不算太远,不过中间隔着延绵千里,山峦起伏,地势险恶的秦岭山脉,若无确凿的寻人方向,想在这崇山峻岭中寻一人,堪比海底捞针,怪不得崔氏寻了半载,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自那老仆人口中,孤还得知,你之所以前往安康郡,乃是受陆氏女所邀,且同行之人中,还有李、徐、姜三氏女郎。”
敛回手,掌心中消逝的柔软,令刘珩心底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他捏了捏拳,继续道:“你被山匪掳走一事,乃是陆氏与其余三氏女亲眼所见。”
陆氏?
崔莞心头莫名一颤,脱口问道:“是哪个陆氏女?”
“颍川陆氏,陆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