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要非拼不可的事,冯三宝一路杀上来,大规模的斗殴也不是一回两回,军户想出头兜揽这种生意的,也不是头一回了。
不打回去,就不如卷铺盖回家。
一共不到五百人的盐丁队伍,经过几天的紧急动员,来了三百五十余人,而且几乎是个个能打的好手。
这样要是还打不过一百多军户,实在也是件难以置信的事。
“你们听着,这些穷军汉没有火铳和弓箭,也没刀牌,就全是长枪,这有甚鸟用?长枪这种东西,你来回斜着跑,勾着他们乱了阵脚,能逼到十步之内,长枪就全是废铁,他得后撤才能再戳刺,你用短刀欺身上去,五步之内,他只能弃枪转身,不然一捅一个血窟窿!”
看着四周盐丁,冯二闯厉声道:“不要怕,越怕就越容易死,近身了,就是咱们赢下了。对面的那个副千户也是想的美,一百多号人结枪阵就想吓走咱们,美的他!”
“哈哈,闯哥威武!”
“听闯哥的没错。”
盐丁们没有纪律,胡乱鼓噪叫喊,头目们还点头嘉许,以为这些人鼓励了士气。
而对峙的军户这边,仍然是一片静默。
这关键的阵形和队列,还有这种可怕的沉默被冯二闯有意忽略过去了。在他看来,人数和以高临低的地利才是最要紧的。毕竟是在辽东当过小军官的人,对这些最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懂得的。
“他妈的。不知死活的东西们,兄弟们。给我上吧!”
又等了一小会儿,对面的军户毫无动静,仍然静静站着,被这种沉默激怒的冯二闯勃然大怒,手中长刀一挥,大声道:“给我上。全给我宰了!”
这里左右都是无人区,除了几个跟来的闲汉也没有什么旁观者,再说,天下乱成这样的。朝廷和地方都不会管这种私盐贩子自相残杀的小事,盐丁们一听命令,都是杀气腾腾,不少人嗷嗷叫着,挥舞着手中兵器,就是趁着高坡向下的劲道,向着对面军户结成的枪阵疾冲过来。
刚刚冯二闯的话孙士忠也是听到了,这个盐丁头目还有一两把涮子,对枪阵的弊端也是知之甚深。
明军一直是把枪阵当鸡肋,就是因为这些认识和枪阵确实有不足之处造成的。
但他们却没有想过。以训练和阵法来部勒长枪兵,以完整的阵势对敌,长枪的威力,自然倍增。
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并没有说什么,道理是在战前都说过千百次了。
想过好日子,拿命来搏!
看着盐丁们动了,孙士忠就是跳下马来,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枣红马吃痛,向着阵后疾驰而去。
这个举动,更激励了军心,主官放弃战马,就是说要和将士们同生共死。
站在队列左侧,孙士忠抽刀在手,用眼盯着雪崩般冲下来的盐丁们。
二百步。
一百步。
二十步。
时机到了,他把战刀用力一举,用尽胸腹间的所有力气,大喝道:“枪阵,向前,把枪放平......预备......”
这种结阵向前的列队训练是早就练熟了的,这坡下地方极宽,正好是一百多长枪兵分成两排的距离,听到命令,所有的亲丁都是“哗拉”一声,把手中斜举的长枪放平,然后大踏步的向前。
整个动作是整齐划一,根本如同一个人做出来的一样。
高耸的枪阵瞬间变成了向前,疾冲下来的盐丁眼见如此,各人都是想闪避,但战场一共这么大,左右闪动,四周全是自己人,又能闪到哪儿去?
而平端长枪的亲丁却是大步向前,眼见到了长枪所及的范围,孙士忠便是大喝道:“第一排,向前,刺!”
“刺!”
“瞄准目标,刺!”
听到命令的一瞬间,所有的小旗官都是同声下令,第一排的每一个亲丁都是把手中的长枪用力刺了过去!
“噗嗤,噗嗤!”
几乎是同时,接近的盐丁们被数十杆长枪刺中,在一阵阵的噗嗤声中,最少有三十人同时被刺中,鲜血狂飙的同时,惨嚎声接连响起。
鲜血顺着枪尖流淌了下来,队伍中的老兵还撑的住,新兵们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顿时都是面色发白。
不过孙士忠不会给他们思索的时间,第二道命令已经叫了出来:“第二排,上前,刺!”
两排之间,每个人的站位是错位的,这样第一排也是给第二排向前戳刺的空间。
后面的盐丁并不知道,尽管第一个照面就是死伤惨重,但看到对方的长枪已经戳刺了出来,而且距离也太近了,根本不够再刺一枪,所以不少盐丁面露狂喜,冯二闯等在阵后的头目也是在狂呼大叫,命令盐丁猛扑向前。
扑的最猛的,也就是死的最快的。第二排的戳刺正好是刺中了这些以为可以近身的盐丁们,他们身上薄弱的棉袄根本不足以挡住锋锐的枪尖,几乎每一枪都能把这些家伙洞穿,或是在身上开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鲜血迅速流了出来,不少盐丁的脸上都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似乎不相信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
战争就是这样,每个人都以为死的会是别人,等发觉死亡的可能是自己之后,他们的意志和精神就彻底崩溃了。
有盐丁开始转身逃走了。相比这时代的很多军队。他们的表现并不弱,甚至有很多人身手不坏。要是真的能顺利近身,相信他们会展露出不俗的身后。
但在磐石一般的军阵面前。这些散兵游勇必然会遭受可耻的失败。
“第一排,再刺!”
两轮刺杀动作之后,死伤的盐丁最少有五十余人。当场死亡的还算是幸运,那些在地上翻滚着,被刺伤内脏一时又没死掉的盐丁才是在地狱里挣扎着,他们痛的叫不出声。两眼翻白着,用手拼命的抓着什么,指甲在地上抠来抠去,几乎全翻过来了……但这样的痛楚比起身上被枪尖刺出来的血洞来说。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这些枪全是张家堡的匠户们刚刚打造而成的,锐利和流线型的枪身十分适合刺穿人体和放血,被刺中的人就算伤不在要害也是失去了战斗力,趴在地上不停的流血。
如果没有救治的话,死亡也只是指顾间事。
面对这样的死伤,盐丁这样的组织是没有办法承受的。
不少人尖叫起来,甚至有不少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叫起来。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根本连想象的经历也是没有过。
三五人的斗殴,十来人的砍杀,几十人的混战。最多是刀枪对棍棒,或是短刀利斧之间的对砍,拼的是经验和力气,胆色和决心,这些盐丁们都不缺乏,所以每战必胜,从来没有吃过一点亏。
但今天拼的却是组织和阵形,拼的是战术和意志,在这方面。盐丁哪里是对手?
“所有人听了,保持队形,追上高坡,继续刺杀敌人!”
在一瞬间就泡满了鲜血的土地上,孙士忠仍然高举战刀,井井有条的下达着军令。
按戚继光的说法,明军每前进十步就要重整一次队形,不然的话,大阵就会散掉。或许孙士忠的部下人数太少,但最少他很欣慰的看到,所有人仍然是站在一排,动作仍然是整齐划一,就算是加快脚步追击,两条枪阵仍然是保持着相对平行而又错位的站位。
如果再练一个半月,他就有把握,就算是人数再多,地形再复杂,他的兵仍然是会保持着完美的阵形。
是的,他可以,他的这些部下们,也是绝对可以!
在孙士忠的指挥下,亲丁队继续追击,在他们的枪下,又是倒下去一批又一批的盐丁们。枪手们只是呼吸变的更沉重了,面上的表情也更难看了几分,但追击的脚步,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犹豫迟疑。
甚至在杀上高坡之后,队形只是稍有混乱,仍然能大体保持一个很象样子的排列。
在高坡的另外一面,残余的盐丁不是败逃,而是溃散了。
“你们给爷们等着,此仇不共戴天,我们一定会杀回来。”
“杀了你们全家,你们这些该死的穷军汉。”
双方都是没有马匹,但盐丁们已经全速奔逃,撒开脚丫子拼命的逃走,不少人连手中的兵器都是丢掉了,图的就是能跑的快一些。
这一仗是输死了,但死伤还不算太重,想办法再捞回来这一阵就是了。
冯二闯刚刚在阵后,此时跑在最前,但一边跑还是忍不住一边回头骂阵。毕竟今天的败仗实在是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对这个盐丁头子来说,简直是莫名其妙。自己这一边人多,还都是经常打架杀人的好手,兵器也称手,地形也占优,对方就是他娘的刺啊,刺啊,再刺啊,那个人高马大的军官就是不停的吆喝,刺,再刺,再刺!
就是这么刺啊刺的,居然就是被这些穷军汉们刺赢了。自己多年经营的名声,还有在盐丁队伍里的威望,这一战之后,恐怕就都在鞋底了。
“入他娘的,非要扳回这一场来不可。”
逃跑的盐丁已经是放鸭子一样,跑的到处都是,被冯二闯带着,剩下的这些盐丁也是不停的破口大骂。
这些人都是凶戾之徒,根本没有什么事能化解他们胸中的戾气,就算这么多同伴死在眼前,这些人也是凶焰不减,骂的格外难听。
不用怀疑,只要他们重新整理好,再补充人手,必定会想办法再杀回来。
“自由队形,一直追击到跑不动为止。”
看着散乱着逃跑的敌人,孙士忠笑的灿烂。
孙大福刚刚刺死了三个,眼疾手快,来自后世刺刀刺杀术的枪术已经被这个小旗官使的出神入化,到了此时,大笑道:“狗日的,原来你们也有今天!”
“快点执行军令吧!”
孙士忠一笑,踢了踢这个很对脾气的小旗官,笑骂道:“跑晚了,再能耐也是白搭,你最少再给我拿三条人命回来。”
“好勒,总爷放心!”
自觉想通了的孙小旗士气高涨,长枪兵们也是若有所悟,自由追击的命令一下,所有人都是持着长枪直追出去。
也有人放下长枪,捡起盐丁丢下的短兵器,这些兵器锋锐趁手,用来追赶逃敌可比长枪要舒服的多。
站在这样的高处,看着自己的部下撵鸭子一样的追赶敌人,对孙士忠来说无疑是一件极为赏心悦目的事,他的脸上满带笑容,笑的几乎和一个孩子一样,而在他身后,经过血泊和泥泞的战场,站在高坡上的运盐队伍也在看着眼下的场景,等看到亲丁们一刀一刀的把逃走的盐丁们砍死,看到孙大福用短刀割开冯二闯的喉咙,并且割下人头的时候,在孙士忠的身后,传来了一阵阵的呕吐声响。
足足追了三刻功夫,一直把盐丁撵了七八里地下去,沿途到处都是盐丁们没了脑袋或是开了血窟窿的尸体,连冯二闯在内的不少头目也是被杀了,尸体和普通的盐丁放在一起、
他们的脑袋也不值钱,因为没有悬赏,也没处报功去,到后来,亲丁们也抛却割脑袋的习惯,只是把人杀了就行。
等孙士忠骑马赶过来之后,一群浑身浴血的小旗官们都迎了上来。
孙大福劈头就问:“大人,尸身怎么办?”
“搜钱,搜物品,剥衣服。”孙士忠答的也很简捷明了:“做完之后,这边运盐队的壮丁挖个大坑,把尸体给我埋了。”
“是勒,大人!”
这群盐霸被自己杀败了,所有的部下都欢呼雀跃,将来有得好日子过了。但孙士忠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的笑容。
他的目光,看在南方,那里似乎是去往福建的地方......
台湾、福建。孙士忠心里长长叹息一声。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回去?他不知道,也没有人能给他答案,没有答案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只知道他必须呆在这里,然后耐心的执行着自己的命令,耐心的等待着最后召唤的到来。
他相信这一天一定很快就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