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夏
原以为过完春节, 胤禛的病会好转,岂料事与愿违,胤禛的身子不仅没好转, 反而每况愈下。有时发冷, 有时发热, 日不能食, 夜不能寐, 人瘦得皮包骨头。嫔妃、皇子和公主忧虑不已,唯恐胤禛有个三长两短。群臣更是惶恐,害怕胤禛万一驾崩, 年纪尚轻的弘历和弘昼,不管谁是秘密储君, 都不足以担当大任。幸亏我知道历史, 不然定会吓出好歹。
日子在惊慌加不安中度过, 立夏后,我要忧虑胤禛的病, 还要承受允祥将死的事实,如此以来,精神恍惚,身心疲惫,在四月十五这日病倒。
我晕晕乎乎的躺在床上, 昏昏欲睡际, 忽听小玉福在外间低声道:“怡亲王病重, 皇上却仿若无事, 真叫人担心。”玛格叹口气道:“该悲伤时则悲伤, 胜过苦苦压抑。皇上再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受得了?”小玉福“嘘”一声, “不能让娘娘知道,仔细娘娘受不住。唉,最近两年怎地这么不顺?先是八阿哥夭折,后是曾静、张熙投逆谋书,接着皇上生病,入春后久旱不雨,如今怡亲王病情又加重。唉,老天爷,奴才求您开开眼,保佑怡亲王早日康复吧。只要有怡亲王在,皇上定事半功倍。”
我心一惊,头脑瞬时清醒许多,挣扎着爬起,玛格听到声响,忙跑进来,“太医说娘娘需要多休息。”我道:“给我更衣。”玛格道:“娘娘要去哪里?”我道:“看怡亲王。”玛格跪地道:“奴才求娘娘好生保重,别到处走动。”我大声道:“不要以为我平日好说话,就不把我当回事。”玛格伏地道:“奴才不敢。”我道:“不敢就快点给我更衣。”
玛格“嗻”一声,向小玉福打手势,小玉福蹑手蹑脚要走,我怒道:“滚回来。”小玉福应声跪下,“娘娘要出宫,怎么着也得禀明皇上。”我严词厉色,“狗奴才,你是嫌皇上不够烦吗?”小玉福磕了个头,“奴才正因怕皇上烦,才要禀明皇上。怡亲王对皇上很重要,娘娘对皇上也很重要啊。再者,没皇上旨意,娘娘根本出不了宫。奴才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今日纵然要打死奴才,奴才也要告知皇上。”
小玉福声情并茂,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我摸着沉重的头,小声道:“你跟皇上说我非去不可,请皇上务必答应。”小玉福抹了下泪,快步出屋。玛格和辛姐为我更衣,穿戴整齐后,小玉福进屋,“娘娘,皇上准奏。”
一行人出了东华门,往怡亲王府赶。来到允祥房里,允祥刚刚入睡,静姝守在允祥床边,泪水挂腮,双眼肿似胡桃。我怕吵着允祥,便和静姝来到附近的花园。
俩人坐在荷塘边的树荫下沉默一阵,我率先打破静局,“你别担心,十三弟不会有事。”静姝道:“谢娘娘吉言,不过,允祥这次怕是在劫难逃。”我惊道:“这话是何意?”静姝道:“前几日,我无意中听刘太医和允祥谈论病情,知道允祥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扬起手绢,捂着鼻子,啜泣道:“允祥清楚自己的病究竟如何,他不愿让皇上担心,便叮嘱刘太医谎报病情。”说完望着柳树垂泪。
刘太医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胤禛谎报允祥病情,但他也没胆子当着胤禛的面说允祥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半真半假的告知,既能保住小命,又能让胤禛和允祥自我宽慰,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胤禛接受允祥的“好心”,假意不知允祥病重的消息,好让允祥安生。两个得病的难兄难弟,为了不使对方担忧,互相装作不知情。老天爷,如果可以,你拿我余下的寿命去抵胤禛和允祥各二十年的寿命吧。
静姝道:“娘娘身子欠安,今日又这么热,为防凤体有损,早些回宫吧。”我摇了摇头,“我等十三弟醒来后,跟他说说话了再走。”静姝道:“估摸一会就该醒了,一觉至多睡半个时辰,便被疼痛惊扰。”我九肠俱损,毫无知觉,回想允祥和静姝初见时的情景,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这一生,怎么一晃就过了呢?”
热风吹来,柳絮满天飞。静姝接了片柳絮,腮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遂又将柳絮放进衣兜,正要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见小玉福慌里慌张,惊道:“出了什么事?”小玉福打千道:“怡亲王醒了,听说娘娘在此,非要来给娘娘请安。”我道:“你叫怡亲王卧床等我即可,千万别拖着病体出来。”小玉福“嗻”一声,转身离开。
我和静姝来到允祥房里,允祥半靠在床,“静姝,你守了一夜,回去歇会吧。”静姝道:“是。”朝我做个福,一步一回头出屋。我遣退左右,搬把凳子坐在允祥床边,和允祥对视,本想笑着安慰,无奈泪水毫无征兆的流出。允祥道:“别哭了,答应我,好好保重。”我用手绢擦干眼泪,“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保重。”允祥道:“答应我,好好陪着四哥。”我道:“你放心,我会陪着胤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允祥笑道:“谢谢你。”我道:“这两个字太沉重了,我受不起。要说谢谢,应该是我代表大清和胤禛对你说声‘谢谢’。”允祥一动不动,还是笑道:“谢谢你。”眼神坚定,语气坚定,仿若我不接受,他便要长久说下去。
我沉吟片刻,柔声道:“什么都不要说了,好生歇着吧。”允祥狡黠一笑,低声道:“方才要给你请安是假,做给你奴才看是真,我怕他们告诉四哥我病得连路都走不了啦。”我盯着允祥,喉咙一哽,说不出话。允祥道:“四哥身子不好,我不想让四哥费神。你给四哥说我累了,想放松十天半月。”
我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不管礼制,趴在允祥胸前,哭道:“求求你,不要这么快就放弃同病斗争的勇气。大清需要你,胤禛需要你,黎民需要你。”允祥拍着我肩膀,笑道:“你怎么回事啊?好像知道我挺不过去似的。”我道了个“我”字,坐回凳子,继续流泪。允祥道:“别哭了,回宫时盯着一双红肿眼,四哥肯定猜到我病入膏肓了。”我忙抹干泪,允祥有气无力的道:“我该好好歇息了,真累。”
我蓦地怔住,是的,允祥累了这么些年,是该好好歇息。可胤禛和允祥注定要劳碌一辈子,若想彻底歇息,除非死。我胆战心寒,用颤抖的手扶允祥躺下,待允祥闭上眼,慢慢站起,转身对上静姝悲痛的神情,好言安慰,静姝连声道谢。我往屋门走,出门瞬间,泪水打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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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云压顶,狂风怒吼,雷声震霆,远处的山峦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一隅天地。只一瞬,黑暗再次袭来,万物毫无生机。养心殿的西暖阁,沉闷的气氛锥心刺骨,幽暗的烛光下,胤禛苍白的脸随光线忽明忽暗。一个时辰过去,表情没变,姿势没变,变的只是泪水化泪痕。
允祥于昨日未时去世,临走前,没来得及见胤禛最后一面。胤禛匆匆赶到怡亲王府,看到的仅仅是一副冰冷瘦削的躯体。胤禛悲痛欲绝,精神几经崩溃。一天一夜泪流不止,谁都劝不住。今日晌午,我好说歹说,胤禛休息了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后,拿着允祥曾用的玻璃鼻烟壶,一看就是半天。
我麻木的坐着,陪胤禛默哀。良久,胤禛张开双手,用嘶哑的声音道:“宝贝,让我抱抱。”我将头埋进胤禛怀里,哽咽道:“胤禛,没有允祥,还有我,我会永远陪你。”胤禛道:“宝贝,你身子怎地这么冰?是不是冷啊?大热天的,怎么会冷?该不会跟我一样,得了那种忽冷忽热的病了吧?不行,不能让你遭那份罪,我得宣太医,得宣太医。”说着就要大声喊。
我失声道:“不用了,胤禛,不是我身子冷,是你心冷啊。”胤禛一怔,“心冷?对,心冷,心非常冷。”我紧紧抱着胤禛,“答应我,保重龙体,不能过于悲痛。”胤禛置之不理,冷笑道:“老天处处跟我做对,我的心能不冷吗?能不冷吗?”
胤禛霍地站起,遣退左右,冲到门边,打开殿门,站在屋檐下,喝道:“朕知道,泱泱大清,上到官员,下到黎民,很多人都想看朕的笑话,要是朕一命呜呼了更好。朕眼下失去左膀右臂,你们快趁虚而入吧。来呀,来呀,一齐来呀。来一个,朕杀一个;来两个,朕杀一双。朕是真龙天子,岂会怕你们?”仰天大笑,接着道:“电闪了这么久,雷劈了这么久,接下来又要下暴雨了吧?大旱后大涝,老天爷,你当真要置朕的子民于死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