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苍穹阴风阵阵, 雷电交映,照亮下方人士煞白惨淡的脸。随着时间推移,正道和魔道两方的体力皆有消磨,不再如一开始那般悍勇无畏。和自家掌门一同对付那疑似女瑶的妖女的罗象门大师兄蒋声, 他满心焦虑, 悔自己的自大——
原本以为女瑶交由掌门对付即可, 而且女瑶也不一定来。如今战局难分胜负, 实在不好把握。
他目中瞳心跳跃, 力不从心,烦躁下,渐渐也不停地回头寻找自己父亲的身影。罗象门的现今掌门尚是他父亲的师弟, 蒋声他父亲虽然在罗象门中隐居了这么多年, 但父亲的武学一向出色。蒋声盼望他父亲顾全大局, 别给蒋家蒙羞, 想想蒋家在罗象门中的声望。
这冷不丁一瞥之下,蒋声气力发紧, 忽地一震:他看到他父亲蒋沂南终于看够了热闹,晃悠悠地负着手, 从已经被内力余波冲击得瓦屑狂卷、摇摇欲倒的大殿中走出。
蒋沂南眼睛盯着虚空, 目中不聚光, 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但他忽而袍袖展扬,当空凌云, 纵起如一道白烟, 向一个方向冲撞而去!
蒋声等人目力追不上蒋沂南, 只看到蒋长老在大堂前平地消失,“咻”一下,他出现在了大殿高空的屋顶上,与两个少年人当面。他们暗惊,没想到蒋沂南消失这么多年,武力竟然这般高了。
大殿上方的录顶上,程勿与程淮还在你来我往。程勿一心想走,他也确实走出了不远。但程淮对他紧追不放,拼着受伤吐血也要把程勿留下。他们二人从地上拼到树上、墙头,再翻上了已经快要瓦解的录顶上。来往之间,程勿竟已带着程淮离开了堂中中央战局不少距离。他站在录顶,脑中想着蒋沂南的居所在何方,目力所及,他已经可以看到了。
程勿微微放心:从高处走,不怕迷路了!
“砰——!”
身后袭来的大力未到,程勿腾身向斜侧方一滚,踩着一片片飞开的瓦砾加速。他运起轻功如雾如云,时快时慢,让身后的程淮心中暴躁不已。程淮目中的力气快要冲爆,周身寒意一重重攀上高峰。他追着程勿,他有一拳打上棉花的感觉!
不管他怎样,程勿就是退、退,不停地退!
他把破绽送到程勿面前,程勿都只是退!
程勿给他的感觉,好像是一心要离开这里,根本不在乎他的追杀。
程淮眼眸赤红:他如何就能不在乎了?!如何就能让自己杀不了他了?两个月前的城隍庙,程勿明明还被他压制得喘息不得。两个月后,程勿就能一次次险之又险地从他手里逃生了。且随着打斗时间加长,程勿越来越游刃有余。
气血翻涌,满腔火气难以发泄,一拳拳打在空气中,空气的爆炸不绝,程淮再一次伸手抓住少侠肩膀、程勿再一次从他手下溜走时,程淮“哇”地张口,一口血吐血,趔趄退了两步。
程淮这一退,让前方的程勿都诧异了一下。
程勿回头看了程淮一眼,若有所觉:“……原来你练武出的岔,是无法长时间运气?所以才追着我不放?”
程淮:“……!”
他胸口剧烈起伏,气闷无力。他颤巍巍爬起,怒瞪着程勿,看少侠衣袍掀飞,尘土血气下他面容秀美,目中隐沾着泪光……泪光?!程淮被程勿恶心了一把,冷笑:“真没看出你还有这种天赋。动不动掉眼泪……你春姨见过你掉眼泪没?”
程淮故意激怒程勿,让程勿记起他的“春姨”。但上一次他这么说时,程勿眼圈发红、整个人疯了般向他扑过来,这一次,程勿目中只是一寒,肩膀微微颤抖,却硬是忍了下来。
程勿怔然垂目:“你不懂。”
——他也是离开程家后,遇见某个妖女后,才总是觉得委屈,总是眼睛动不动就红了,总是掉眼泪。
因为在程家时他不能哭,哪怕是春姨也性情清冷。春姨肯偷偷照顾他已是恩赐,程勿在家的时候他没有委屈可言,因他受到的所有不平等,被他当做是正常。他一直被程淮动辄打骂,被爹无视,被各位长辈看到就叹气……他们的态度,让他觉得他不该活着,他活着是个错误。
他也是爹的孩子,但他和程淮的待遇天壤之别。他连普通的杂役弟子都不如。
可是春姨说得对,逃出了雁北……就不一样了。
他是个人啊。
他会委屈,会难过,会红眼圈,会掉眼泪……因为她对他很好,他不高兴的时候,她虽然板着脸,却会心虚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她口上从不道歉,可是她的行动已经道了很多次歉。
有人心疼他,他才能委屈。不然他的委屈只是矫情而已。
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程勿脸色苍白,眸中发暗,心中悲意、寒意渗骨,他痛得难受……她骗他,她是女瑶,她就是女瑶……她大约一直在戏弄他,觉得他好玩,从头到尾骗他……她和雁北程家的人有什么区别!
程勿发怔落泪时,瞅准时机,程淮跃身来击。他将程勿推倒,推得向后飞落,挂在录顶檐角,摇摇欲坠。程淮掐住程勿的脖颈,将程勿掐得面色发紫,凑近这张与他自己十分相似的面孔旁,程淮阴测测道:“程勿,跟我走!你要保护谁,我就杀谁!”
程勿张口喘着气:“……”
他手指拼力地乱抓,扣住檐角的一块瓦,另一手抬起抓住程淮的手臂,内功震去。程淮脸色沉下,程勿的内功强大,以前是身怀宝藏而不自知的小孩子,现在他知道了……痛意沿着手臂一寸寸攀升,两人翻身,位置交换,踩在檐角对打。二人的打斗气势极强,整片天地都在他们四周炸开。
一个屏息,程勿身子在柱上一踩,重新跳上了屋顶。他手上功夫不停,将追他的程淮打了下去。程淮怒吼着,看翻身踩到屋顶的程勿垂眼看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程勿冷冰冰的:“我要保护女瑶,你去杀她啊。”
程淮心口一滞,被气得再次吐血:“……”
魔教教主女瑶!程勿这个混蛋……他不怕自己的威胁了,因为他和女瑶在一起……程勿这个混蛋!
好不容易甩开程淮,预计能拖得一息时间,程勿不敢耽误,立即要跳下屋顶向那处院落潜去。但他刚转个身,面前人影忽然一闪,蒋沂南隽永颀长的身影拦在了他面前。程勿心一寒,全身肌肉骤绷,盯着这位蒋长老。
蒋沂南瞥他一眼,如看死物,他漫不经心地抬手,隔空向程勿抓来。程勿周身空气流速加快,全部涌向蒋沂南。程勿虽几次向后滚开,都躲不开蒋沂南。蒋沂南随手扣住了他,程勿击他肩,他肩不动,反弹之力拍向程勿!程勿面色冷白得近乎透明,被蒋沂南扣住脖颈,渐喘不上气……
程勿发抖:这个蒋长老……比程淮还要厉害……
他心生绝望:为何我一个武功低微的人,总是和这些大神们打!
他要死在这里了……然旁侧一个猛力撞来,那力道直接卸了蒋沂南的力。蒋沂南背脊被攻,扑面而来的内力攻击让他不得不暂时退开。但蒋沂南反应极快,他袍袖甩开,与这旁侧击来的力道对上掌。二人的力道冲击,让“哐”一声巨响,整个录顶轰然倒塌,火星窜上高空,一点之下,火势燃起!
瓦片、铁马、金砖、横梁……片片碎开,向下方砸去!
下面的罗象门掌门赵琛眼看多少人要死在爆开的录顶下,大吼:“躲开——!”他当即飞去救人。
冲击热浪冲来,程勿被向后甩得眼前金星乱冒,胃中翻滚,恶心呕吐感弄得他难受。他随着整个录顶要被砸下时,旁侧伸来一只手,将他抱住。程勿身子一抖,猛抬眼,看到女瑶清丽沉静的侧脸。
她一身明艳打扮,白色的裙衫贴身,红色的罩托着手腕、腰肢、裙尾等处。她眉目勾画后,是世间所有爱美的明丽小姑娘样貌。她比她们还要好看,可她不光好看,她还武力高强。他被蒋沂南所攻,她明明被赵琛、蒋声、还有其他长老们联合攻打,她却一下子撞来,将蒋沂南拉入了她那里!
少女侧脸沉沉,目中无情,甚是冷漠——当是,当是斩教教主女瑶的风采!
程勿看到她便目中潮热:“小腰……”她还是小腰么?
再不是了。
两人一同落地,女瑶抱紧程勿在地上滚了两圈来泄力,安全后,女瑶将程勿往外一推。她冷肃的眼睛看着他,她再不是他那个娇俏伶俐的小腰妹妹了,她命令他:“程勿!”
“程勿!”
她一叠声叫他“程勿”,程勿心痛如麻,他口腔中铁腥味苦涩,苦得他泪水模糊视线。程勿全身被蒋沂南攻得酸痛无力,但是他吐口血后,咬着牙重新站了起来。他冷目错开女瑶凝视他的专注目光,他的袖子擦过眼角的水渍。深吸口气绷起脸,程勿一言不发,转身跳起。他不看女瑶一眼!这次拖他后退的程淮没有及时追来,终让程勿翻出了墙,脚踏高树,向某个方向跃去。
女瑶松口气,心情短暂复杂:……程小勿跟她闹脾气呢……
她好头疼,事后该怎么跟他解释,安抚他。想到小哭包眼泪滴答滴答,女瑶就嘴角直抽。她烦的不行,心中却又喜欢看他那又气又怒、泪水极多的样子……那都是事后了,现在是……蒋沂南!
女瑶一凛,程勿一走,她周身再次被蒋声等人缠上,女瑶不理他们,她寻找蒋沂南!万不可放蒋沂南走,让蒋沂南追上程勿!然这么定睛一看,女瑶心头大怒,吼道:“蒋沂南!”
你这个混账——!
她目眦欲裂,竟看到一攻之后,蒋沂南既不纠缠她,也不纠缠程勿。录顶毁了,整个大堂毁了,大火熊熊,赵琛等去救人,女瑶去救程勿,蒋声忙着杀女瑶。而蒋沂南他抽身而走,跃身攻向站在墙上吹笛的少女!
他竟然对付他的女儿!
白落樱骇然,手上一痛,震得她手中笛子脱落。笛声一消,四方正道人士所受的折磨顿消,不再晕眩难忍。四方人士一看,是蒋长老出手,当即一声大喜:“大义灭亲,好!”
女瑶:“呸!”
她踩着人头疾走,追着蒋沂南,攻势隔空,排山倒海般卷起巨浪,冲向蒋沂南。
蒋沂南含笑看着白落樱,他低声:“想要救人,靠的是在这里吹笛子,就能让人跟着你走?”
他武力诡谲而高,他身形在半空中时隐时现,他唇角还微微噙着笑。他优雅修长的手指伸出,眼看要点向白落樱。白落樱惊吓无比,睁大眼睛。她不认得这个人,可她武功确实很弱,她母亲没有好好教过她武。她吓得往后退,脚下一空,摔下去之时,一个男人刷地纵来,一把将白落樱抱到怀中,并且转身,替白落樱挨了身后那掌。
肩膀半麻,全身力气卸掉,张茂一声闷哼,抱着白落樱摔了下去。他紧紧抱住怀中姑娘,摔下去时身子再一转,替她卸了最后一道力。
蒋沂南不愧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公子。
抱着白落樱落地的张茂唇角渗了血,他第一时间低头,查看怀里脸色惨白的姑娘可有受伤。白落樱着急地握着他手,抚上他唇角:“夜郎,夜郎你没事吧?夜郎……你混蛋!”
白落樱抬眸,怒目与这个蒋长老对上。她怕得发抖,可她扶着张茂站起,她跨前一步挡在张茂面前,不畏惧地盯着这个蒋长老!四目相对,刹那的心中怪异,让白落樱一怔。
蒋沂南神色温柔地看着这对苦情小儿女,他轻轻发笑,但他之冷静癫狂,任由哪个正道人士看了,都不会觉得蒋长老在包庇他女儿!
身后攻势如潮,女瑶攻击随到,蒋沂南当即转身,掌心力道如绵,不甚强大却绵绵不绝,打向身后的女瑶。当即,蒋声、赵琛也赶了过来,与蒋沂南一道缠住了女瑶。片刻时间,白落樱身边有张茂,蒋沂南竟是无视了她。
张茂带着白落樱飞快退开,他退得极快,二人却还是被那几人打斗所掀起的气流冲击得胸口沉闷。
抱着白落樱,张茂眸心猛缩,心里微惊:这个蒋沂南……这位蒋长老,他方才用来对付白落樱的一招,比起他现在和女瑶开打的招式,前者完全像是逗弄小孩一样啊!若是蒋沂南用现在的攻势来杀白落樱,白落樱就不是只是笛子毁了而已……
……蒋沂南,竟是手下留情了?
心中一顿,想到了江湖上广为流传的蒋沂南和魔教教主白凤的爱情版本……张茂深吸口气:难道小白,小白……
女瑶厉声:“小白!你还在发什么愣!”
“小白,你干什么来的?!”
白落樱捂着疾跳心脏,被女瑶喝得回了神。白落樱鼻尖渗汗,面颊羞愧得发烫。她收了脑中乱糟糟的念头,着急地开始自己的正事。她要救人!是的,哪怕魔门人和正道人打得不可开交,让他们激动得昏了头,可是他们来此的目的,最开始是成功把被抓的斩教教徒救出!
白落樱当即跃上台,与张茂一同去帮教徒解绳索。
旁边正道人士杀来,脱困的斩教教徒帮圣女挡了一道,急促说:“后面还有人!”
白落樱抓紧时间:“多少人?”
教徒:“近百人!”
白落樱深吸口气:这么多人!
大脑中,忽然炸起蒋沂南似乎心不在焉的、随口说起的那句话:“想要救人,靠的是在这里吹笛子,就能让人跟着你走?”
张茂冷静道:“罗象门中定养了宝马上百,这里打成这样,一会儿怎么走?小白你武功不行,不值得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们去找马厩!”
白落樱:“嗯!”
白落樱当即被张茂带起而飞,跳出高墙,离开了这处。被张茂搂在怀中凌空飞腾,头靠在男人肩上,白落樱忍不住回了头,向大殿那方混乱的战斗看去。她看到那个男人唇角始终挂着不在意的笑,他打架之余,还抽空,抬头看了她这个方向一眼。
白落樱睫毛颤抖,眸子睁大:“……”
他那眼、他那眼……温柔无比,怜意十分,又慈爱,又难过。亘古的悲意藏在他眼中,他却又忍不住地看她一眼。既像是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谁……
不知为何,白落樱眼中掉下一滴泪,忽然觉得心如刀绞,难受得近乎窒息。
女瑶“噗——”吐出口血,被几个高手联合打得砸到地上,地砖被砸出巨坑,风云狂涌,众人围上。原本赵琛、蒋声她勉强能游刃有余,再加上一个武力超绝的蒋沂南……活得越久,修炼的武功越厉害。
女瑶被砸到地上,半身发僵,起不来身。
蒋声高声:“妖女束手就擒!快说出你们的教主女瑶在何方!”
几人逼近她,刀剑齐飞,气息无声地在空中流窜,杀气凛凛……十拿九稳之局,眼看要将这厉害妖女擒下,蒋声心中绷着的那口气摇摇欲倒。见这跪在地上的妖女低着头微微笑,她口、鼻、耳渗着血,长发在风中飞散,衬得她面白如玉,目中神色妖冶十分。
女瑶慢慢的,轻声:“束手就擒?我们的教主女瑶在何方?”
她笑容诡异,袖口轻扬。蒋声察觉到危机,大声吼“不好”,他连忙向后退,但仍然被翻得眼前发暗,跌摔向后砸到树上。场中大部分人震惊,看一道银金色长鞭从这女子袖中飞出。原本已经气力微弱的她好像突然间重新有了力气,周遭灵气重新向她飞涌而去。她跃起,手中那条飞出的金银色寒光照天,如火红龙蛇般冲天而起,与天上的紫电交错映照!
她长鞭飞去,赵琛、蒋沂南均被掀得退后!
听她大笑:“斩教教主女瑶……她不就在你们面前么?!”
众人哗然,一整个罗象门中此时在大殿这边打斗的正道人士都又惊又怕,惶惶欲逃——
“女瑶!女瑶出现了!”
“九转伏神鞭出现了!”
“快,快逃!”
他们对女瑶的惧怕根深蒂固,江湖上说女瑶是魔头,是罗刹,见人就杀,男女不忌。她三头六臂,她非人,她可怕!
金银色的光华照亮满场,一半正道人士被吓得腿软,被突然振奋的魔道人士斩杀了头颅。魔道人士们高声欢呼——
“教主!我们教主来了!”
“教主来了,我们得救了!”
“哈哈哈罗象门,四大门派,都受死吧!”
金银色的九转伏神鞭,气焰冲天,它凌空一甩,半空中“啪”声不绝,地上弟子们惨叫着瘫倒数人。九转伏神鞭只有落到斩教教主手中,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威力。它在别人手里只是一个鞭子,配合斩教教主的功法,鞭力却能穿透骨髓、直击心魂!
远方,程勿猛回头,看到了半空中飞扬的金银色的光。立在高处屋顶上,他怔怔看那条长鞭,听到那里惨叫声连连。程勿眸心暗下,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了——
真的是女瑶。
他心之悲凉,再无可诉。
单薄的身形在风中摇晃,泪水在眼中凝聚,程勿身体颤抖,好像一下子失了力气。他唇瓣苍白,咬红了血,他气血滚滚,充盈上眼,他恨得想和她决一死斗……身后程淮声已近:“程勿!”
程勿咬牙,抹去眼中悲意,跳下房,再次赶路——骷髅,找到骷髅再说!其他的事之后再说!哪怕被她杀掉,也要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