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誉醒来时,已经身处在镇上铺子后院的厢房里,身上的伤上了药裹上了绷带,帐内还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惶然睁眼,入目的摆设均是自己所熟悉的,正是方霏先前住的那间屋子,此刻屋中却只他一人,不见方霏踪影。
回想下午一事,此刻四皇子可能已经带着东西走了,若是再不拦截,不日便会抵达京城,想到此处,陈誉当即便翻身坐了起来,却没料扯动腹部的伤,疼得他眉头皱成了一团,反手往床上一撑,却被一不知名的硬物磕痛了手心。
掀开被子一抖,一病精致的匕首掉在了床板上,柄上镶嵌的冷玉散发着淡淡的幽光,一看便知造价不菲,但陈国公府富可敌国,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单从匕首的价值上来讲,这东西根本入不了陈誉的眼。
让他留意到的,却是匕首柄底隐藏在暗纹中的那个‘苏’字以及‘四’字。
苏是当朝天子的姓氏,平民百姓不敢与天子同姓,只能选择同音字或者谐音字避开。姓苏,排行老四,这匕首主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而最近在两岸出没的皇族中人,也只有四皇子,这柄匕首,必是他的无疑!
皇家人的东西,尤其还是能代表自己身份的,从来不离身,现在却出现在方霏住过的屋子里,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四皇子,和方家,乃至和方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誉紧抿着唇,额头冷汗密密,两手拳头捏得咯咯响,半响后。才翻身从床榻上下来,麻利的套上靴子,将匕首收进袖中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方家铺子。
四皇子拿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定会火速回京,此刻怕是已经动身了,若是再晚一些。怕是想追也追不上。再加上他又是皇家的人,不能明目张胆地调用官府追捕,只能让自己的部下暗中寻找。难度确实颇大。
离开方家镇后,陈誉拖着一身的伤,连夜赶往自己部下所在的县里,到了驿站后。便立即安排部下四处搜罗四皇子的踪迹,如今四皇子带来的部下已经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人孤军奋战,想平安的回到京城,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程奇心疼他家大公子满身的伤,便自告奋勇带队出去找人。想让陈誉留在驿站休息养伤,陈誉却不肯,歇息了一天后。便准备回赵家镇一趟。
既然人已经找到,东西也浮出了水面。根本没有再回去赵家镇的必要,程奇不由得有些好奇,陈誉危险地眯着眸子,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程奇百思不得其解,但又知道自家大公子的脾气,那是又臭又硬,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儿,便没人能劝得了他。
方霏自从回到赵家后,便一直消沉,整日赖在床上,不是睡觉便是假寐,陆思琪偶尔会过来找她,她便会同陆思琪说几句话,但多半是听着的时间居多,偶尔答上几句疑问。
陆思琪只当她是因为此番家里人的态度寒了心,试想换做是自己,恐怕也不会轻易原谅赵家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去劝,且眼下家中正在操办老祖宗的丧礼,她实在是无暇抽身去顾及这些,能做的,只是抽空便过来,借着请教的由头,多陪方霏说说话而已。
老祖宗的丧礼,远比老太爷的丧礼要隆重得多,虽只是衣冠冢,但规矩礼仪不能丢,正好又没有尸身,不用顾忌尸体会腐烂发愁的问题,陆思琪便按照最大的排场来操办这场葬礼,请了几十名高僧回来,昼夜不停的在灵堂里诵经祈福,做足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才会下葬。
如今赵家的男丁除了二房的二老爷外,全都不在家中,做法事的时间长一些,正好给家中尚在京城等待考科举的子弟留有足够的时间,等到考完放榜后赶回来奔丧也不迟,身在寺庙带发修行祈福的大老爷也正在往家中赶。
是夜,月华如水,银华洒遍大地,窗外是随着夜风摇曳的竹影,浅淡月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来,在地上撒下一层白霜。
方霏仰面躺在摇摇椅中,无精打采地眯着眼,懒懒地盯着挂在竹稍上空的一轮黄月,值此时节,外面莲塘中的小荷经过一整个冬季的酝酿,已经长出了茂密的荷叶,铺满整个莲塘,冬眠醒来的蛙欢快地叫着,吵成一片,倒也让人觉得不那么孤寂了。
竹影摇曳,夜风徐徐,带着湖水的气息,从大大开着的窗户中扑面而来,方霏阖上眼,使劲吸了吸鼻子,闻到的确实一股清冷梅香……
在清洁庵后院的那场大火中,她背呛得喘不过气来,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难受得要了命,半是昏迷半是清醒之间,也是同样的清冷梅香萦绕在身侧,让人没来由的就觉得安心。
自从发生了瘟疫后,绿玉轩的人手走了一半,有染了瘟疫跟着被送进清洁庵等死的,也有另寻出路的,所剩下的,都是些老实丫鬟,现在家中正是多事之秋,方霏便将所有的人都指派出去供陆思琪使唤了,留在绿玉轩伺候的人,屈指可数,不过倒也显得清静。
陈誉踏着地上的白霜进了屋中,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从窗户中洒进来的大半月光,地上拽出长长的影子,将摇摇椅里躺着的方霏笼罩得严严实实。
方霏阖着眼,明明陌生的男子气息就在身侧,却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像是醉卧花间的少女,安静祥和。
陈誉眸中的眼神很复杂,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后,忽然勾唇一笑,兀然蹲下身子,一手靠在摇摇椅的边缘,一手托着下巴,轻轻地喊了一声:“阿霏。”
他高大的身子一离开,月光便再次从窗户中洒进屋里来,突如其来的光亮尽管很微弱。方霏却还是感觉到了不适,眼角抽抽几下,徐徐睁开眼来,入目的,是陈誉刀削斧凿般精工雕刻而成的侧脸,从眉峰到鼻尖,再到下巴。每一处都完美得恰到好处。俊美无俦。
见她睁眼,陈誉弯起唇角,魅惑一笑。倾倒众生,声音甜得像是快要化开的蜜:“阿霏,跟我走吧,离开这个囚笼。你还年轻,不该被它困住。将韶华都浪费在这里。”
方霏半眯着眸,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温柔的眉眼,眸心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转瞬即逝。怔怔地愣了一刻,面上终究是展露出盈盈笑意来,眉眼弯弯。煞是好看,傻傻地问道:“去哪里?”
陈誉笑了笑。拾起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举到下巴的地方,朝手心里哈了口温热气息,坚定地道:“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陪着你。”
方霏眨巴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似的盯着他看,很天真地问道:“真的?”
“真的。”陈誉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抚上她白皙柔嫩的面颊,认真地道:“我不回京城了,陪着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岭南,漠北,西域,再或者,你想出海去也行,我陪着你。”
他说得太真诚,方霏几乎要被他感动到了,眼里隐隐有了泪意,心头却苦得像是吞下一整块黄连似的,苦得不能再苦了,唇角翕动了好几次,才哽咽着道:“好啊,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像牢房一样的地方了,自从住进这里,我没有一天开心过……”
“我知道,我都知道。”陈誉捉住她葱白的手指,递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印上一吻,低声道:“现在赵家正是多事之秋,没人能留意到你,明天子时,我在渡口等你,我们从连夜出发,沿江而下,去看看海的那一头到底是什么风景。”
那样的期许,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很幸福。
方霏心里头越发的酸楚,面上却努力的笑着,重重地点头,道:“好,我都听你的,你想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好了。”
他身后有着整个陈国公府,还有边塞的十余万军队,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明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一个阴谋,方霏却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去相信他规划出来的美好未来,只是她骗过了自己的脑袋,却骗不过自己苦涩的那颗心。
陈誉的眼神太温柔,前所未有的,孩子气的拉起方霏的手,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她的小拇指,笑道:“答应了,可就不能反悔,我等你。”
“好……”方霏努力地笑着,撑着身子坐起来,面上珠泪连连,一颗一颗的夺眶而出,滑过苍白的腮边,一滴又一滴,落在陈誉的手上。
“傻瓜,怎么还真哭上了?”陈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忙拿衣袖去为她拭泪。
那泪却越擦越多,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像是要把她两辈子的委屈都用这这方式发泄出来,方霏阖上眼睑,整个身子颤抖不已,下一刻,却猛然一头扎进他怀中,湿冷的唇准确地覆上他刚毅下巴上的薄唇……
陈誉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愣了三秒后,双手从她腋下穿过,直接将她单薄的身子托了起来,完全占领了主动权,抱着她往内室走去……
有些事,她明明知道前方或许会是一个挖好的坑正等着她去跳,但人生已经如此,再坏又还能坏到哪里去?是陷阱也好,不是也罢,她都想顺着自己的行心意,最后再放纵自己一回。
自从方洛消失后,方霏与方耿间的联络便有些不方便,如今没了人从中传信,想见方耿一面,只能是亲自去方家镇跑一趟。
幸好如今家中的人都忙着在前院磕头行孝,没人会盯着后院,再加上如今家里当家的人是陆思琪,没了老祖宗照拂的方霏已经完全失势,没人会去留意她一天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儿,有这个时间,倒不如去多多观察一下大少奶奶的喜好来得有用。
周妈妈被叫去前院帮忙了,方霏独自一人离开了赵家,从赵家镇出来后又去了渡口,横渡洛河,到了方家镇。
方耿这几日忙着盘点账目,并不曾离开镇上,见了方霏上门来,不由得微怔,方霏身上穿着一整套的翠绿短打,丫鬟款式的衣裳,头上包着头巾,裹住满头青丝,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媳妇出门买菜来了。
方霏极少会直接上铺子里来找他,每次一上门,必然是有了要紧的事,方耿起身走到店门前,往她身后的街道上巡视了一眼,见没有尾巴跟着,这才招呼她到后院去说话。
听她道明来意后,方耿久久无语,半响后,才道:“大姑娘,你真的决定了?”
“是。”方霏郑重地点头,“我认真的想过,如今老祖宗没了,我这辈子是离不开赵家了,与其把青春都葬送在那高墙深院,倒不如痛痛快快的博一次,即便是输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可,大姑娘,你想过没有,此事若是稍微出现一点差池,你的命可就没了!”方耿焦虑地劝道,虽说留在赵家孤独终老太过凄惨,但无论如何,也总比丢了命来得好!
“不行,我是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方耿斩钉截铁地拒绝,方家只剩下方霏姐弟二人了,他绝不能再让方霏出事。
若连方家的后人都保不住的话,那他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已故的方家老太爷?不管是方霏,还是方裴,他都不会同意让姐弟二人拿生命去冒险。
“耿叔,我今天过来,并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是生是死,全交托在你手上,若天不垂怜,那也是我命该如此,绝不会怪任何一人。”方霏定定地望着方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出来得太久,赵家人发现起疑就不好了,耿叔,你多多保重,我该回去了。”
方耿一把拽住她衣袖,连连摇头,“大姑娘,你再认真的考虑考虑,或许还有别的法子,咱犯不着拿命去冒险啊,咱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