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婶儿不过回去了几天,这家里就快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屋,光是院子里石块间的缝隙和院角墙根长出来的杂草,估计够让一个人忙上一整天了,更别提屋角房梁上结满的蜘蛛网。
方霏到了镇上后,先是去方耿那边走了一趟,不巧的,方耿下乡去了,扑了个空,便去宅子里看望了方裴一趟。
现在有专门的先生教导,早晚习武,白天学文,时间排得满满的,再加上没了外界的干扰,方裴自己又上进好学,恨不得每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才好,丝毫没有不能去学堂的落寞,方霏见了,很是欣慰。
新请来的先生颇为严苛,方裴出来和方霏说了几句话后,便乖乖的回去上课了,方霏离开宅子,便直接去了镇上的客栈里,要了一间上房后,便离开了客栈。
在离开前还特意叮嘱了小二,若有人来寻她,便说她去了方山上的寺庙祈福去了,小二收了碎银,眉开眼笑地将她送到了大门口,挥着手里的抹布跟她道了别,才回了客栈中。
出了客栈,方霏又去了成衣铺子,买了身乡间农妇平日里最常穿的短打衫子,裹在包袱里收着,往镇子出口去了。
距离方家镇一百多里地外的地方,有一个与方家镇同样规模大小的镇子,这几天来她一直在研究地图,发现这是距离两镇间距离最近的镇子,只是要翻过方山,但一整天的时间,绝对足够她往返一趟了。
她不曾学过武,连骑马也不会,出了镇子便往方山脚下走。到了山间的一个小村里,在一户山里农家租借了一头驴子,骑着驴子翻山,要比步行方便得多。
这山路看起来容易,走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主要是往两个镇子间的人太少,山路上荆棘遍布。道路两旁杂草丛生。地上也长满了青苔,驴子四蹄直打颤,不敢下脚。方霏不得拉着它,硬着头皮往前走。
等到了马家镇,已经到了申时。
在路上,她便找了个隐蔽的灌木丛换了衣裳。长发也用土布头巾包了起来,还刻意摸了些黄土在脸上。除了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看上去与乡野黄脸村妇没多大区别。
这镇子比方家镇还小,市集凋零颓败,街上就没几个摆摊子的。两旁的店铺也大多关着门,方霏寻了家路边摊叫了面,又同老板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镇子是缝三六九才赶一次集,其余时间。镇上萧条得很。
这镇上,连医馆都是独一家的,适才从面摊老板那里问了路,方霏很快便找到了这家医馆。
此时不早不晚,加上秋高气爽,前来问诊的人很少,店铺中空荡荡的,连药童都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方霏上前叫醒了他,那药童才一溜烟儿的跑去后堂,将大夫叫了出来。
“小嫂子,这、这位就是我们大夫……”那药童指着身后跟着出来的一名老者介绍道,神色有些不自然,介绍完了,一溜烟儿的跑回了柜台后面。
那老者咳了一声,抬手道:“这位夫人,这边请。”说罢,便朝着堂中用来看诊的条桌后面走去。
那老者看上去有七十左右,须发花白,稍微有些驼背,落座后,将桌上的一个软布包推过来,将手掌一摊道:“夫人,请把手放到这上面,待老夫为你请脉。”
行医之人,讲究个望闻问切,这一上来就直接请脉的,除非是一直经手的老病患,否则也不会跳过前三个步骤。
那老者手掌心中遍布老茧,一看便是常年做粗活的人,方霏眯了眯眸,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放了上去,然后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老者面容细看。
那老者似是被他瞅得有些不好意思,将头侧转望向一旁,空闲的那只手捋了下巴上的山羊胡,不时点点头,似是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
缩在柜台后的药童时不时探头出来,悄悄打量这边的动静,时不时又探头往内堂方向探看。
半响过后,那老者挪开了搭在方霏右手脉搏上的手,胡子一翘一翘地道:“这位夫人,恭喜你,你有身孕了!”
方霏眸色微暗,面上露出个浅淡笑容,淡淡地道:“大夫,该不会是诊错了吧?”
那老者不乐意了,将老脸一甩,笃定地道:“老夫行医数十载,且会有错!这位夫人,你确实是有喜了,而且老夫还敢断定,你腹中的胎儿是在七月下旬受孕成型的,有八成几率会是个男丁,恭喜你啊!”
方霏嘴角抽搐了好几次,才平静地道:“多谢大夫吉言。”
说完,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大夫面前,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飞快地往后堂入口奔过去。
方霏自诩动作够快,也够隐蔽了,但行至门口时,却还是听见后堂传来了茶杯跌落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窗户闭合的声音,似是有人从窗户中纵身翻了出去。
等她进入后堂,只见到屋中坐着一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长着两撇八字胡,一双眼犀利的眼透着干练,屋中的八仙桌上放着一盏茶,对面的位子上空无一人,椅子下却趟着一只摔碎了的杯子,茶水溅了一地。
“冒昧打搅,敢问,您可是朱大夫?”方霏打量了屋中一遍,恭敬有礼地对屋中的男子道。
那男子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起身道:“正是朱某……”
说完,两人都有些尴尬,朱大夫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解释道:“夫人,你也别怨你夫君,他也是一番好意……你们成亲多年却无所出,你夫君也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方霏鼻子对气味很是敏感,即便人走屋空,却还是在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清冷梅香,想了想,才道:“大夫。你是被他骗了,他离家数载,听说是成了外地一位员外家的东床快婿,此番回来便是想休弃糟糠之妻,才故意传言说我与人有私,珠胎暗结,我也是不甘心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才想着到镇上来求个明白。”
‘啪’!
窗外的院落里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硬生生的折断了。
方霏循声望去,却不见院外有人。
朱大夫吸了一口气,蹙着眉头。似是在考究这夫妻二人究竟谁的话才是真言。
“他如今成了员外家的上门女婿,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但也总算没完全丢了良心,好歹将二老接到城里享清福去了。我也没什么可强求的,不过是想求个明白罢了。”方霏垂眸盯着地面。话语里满是伤感,让人想不信服都难。
再看她身上的粗衣麻布,标准的农妇打扮,而才刚屋中坐着的那位仪表堂堂的公子却锦衣玉带。这让朱大夫更加偏向了方霏这个即将被夫君休弃,却还盼着夫君好的可怜妇人。
朱大夫背着手,考究了好一阵子。才道:“此等忘恩负义之人,夫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你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还是另寻良缘的好,走,到外堂去,待老夫亲自为你请脉。”
方霏点点头,跟在朱大夫身后出了内堂。
那名七十上下的老者兀自坐在条案后头,目瞪口呆地望着从屋中出来的二人。
“这是我药铺里的老仆张叔。”朱大夫上前介绍道,“非是老夫故意愚弄夫人你,实在是你那夫君言辞诚恳,让老夫不得不信,可老夫行医数十载,从不弄虚作假,故才让家中老仆出来替夫人诊脉,却不料竟被夫人一眼瞧穿,实在惭愧。”
“夫人有礼。”那张叔上前施礼,将才方霏塞给他的银子双手奉上,道:“原物奉还,还请夫人收回。”
方霏也不推辞,从张叔手上接过银锭,收回了袖袋中,笑道:“是张叔心地善良,故意卖了破绽给我,不然,我就被蒙在鼓里了,多谢老人家。”说完,冲老人家福身行了一礼。
张叔忙上前搀了一下,笑着罢罢手,然后回了后堂。
“夫人聪慧又懂礼,你那夫婿着实是瞎了眼,竟抛弃如此贤良之妻,将来定会追悔莫及。”朱大夫感慨道,落座后便指着对面的椅子招呼道:“夫人请坐。”
方霏点点头,将右手搭在了条案上的小布包上。
大致情形朱大夫基本都了解了,也不用再望闻问,直接替她诊脉,好一会子后,才问道:“夫人,你上一次月信是何时来的?”
对方是个大男人,问的又是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但瞒天瞒地也不能瞒医,方霏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个日期。
朱大夫点点头,又问道:“可是在上次月信时受了寒?生过一场大病?”
方霏想了想,点点头,那几日翻山越岭的,她身子骨本就不是很硬朗,连番的折磨加上对于未来的恐慌,身子确实是被拖垮了,当时大夫说的是气血两亏,休养了好一阵子才养回来。
“这就对了。”朱大夫松开搭在她脉搏上的手,收起桌上的小布包,放上一叠白纸,提笔蘸墨,奋笔疾书,“你上次月信受寒,导致气血两亏,给你开方的大夫只顾着补血,却没顾上固源,体内寒气淤积,才导致月信不畅,有了假孕的迹象。”
方霏淡淡地笑了笑,点点头,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大夫开药方子。
早在她起身冲到内堂的那一刻,她基本就确定了此事是子虚乌有,若是他心里没鬼,何必跟踪自己来到这偏远的小镇子。不过,自己当时确实是被他吓得六神无主,当真可恨!
“阿木,拿去抓药。”很快,朱大夫便开好了方子,马上交给了药童拿去抓药,回身又对方霏道:“夫人,你往后可得顾惜自己得身子,来月信时,万万不可再受寒了,这一剂药拿回去先吃一个疗程,吃完之后再过来让老夫替你请脉。”
方霏点点头,起身谢过大夫,便到了柜台取药,付了银子后,再三谢过铺子里的人,才提着包好的中药出了门。
这一耽搁,耗在铺子里的时间长了些,方霏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已经落到了屋檐后头,应该是到了申时末,忙牵了驴子,匆匆忙忙的往方山脚下赶。
一到了下午,驴子懒得紧,赶起路来还赶不上人的脚力,方霏好几次都想将它弃了,自己赶路,但有又想好歹也是一条性命,这些家养的牲畜,离了人照看活不了多久。
再加上驴子是在山坳里的农家租借来的,家养的牲口主人家有了感情,不是给点银子就能了得了的事,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牵着驴子慢悠悠的上了山。
方山是附近唯一座独立的山头,没和群山有关联,山上除了野兔野鸡等小动物外,并无别的大型食肉动物,从山脚一直到山腰多是耕地,树木稀少,直到山顶的部分才有熙熙攘攘的枫树林,已经到了九月底,漫山遍野的红叶开始承包了整个山头。
遮天蔽日的树叶一凋落,林中的杂草得以重见天日,加上鲜少有人涉足山顶践踏,便疯长到了一人多高,道路两旁更是长满了叶子边缘薄且锯齿状的像芦花的东西,稍不留神,就容易被割伤。
方霏上午翻山时已经吸取了教训,从包袱里取出换下来的衣裳从头批下来,将自己罩了个严严实实,又将包袱皮披在了驴子背上,牵着驴子,往山顶进发。
时光流转,又快到了月半月圆时分,天上月色皎洁,加上山顶上种植的都是枫树,叶子一路,月光能毫无阻挡地投射下来,照射在铺满落叶的山路上,连地上的影子都清晰可见,不用点火把,也能正常赶路。
虽然在镇上备了火把,但方霏也不敢点着火把赶路,秋高气爽的,地上又都是枯叶,一点即着,一个小小的火星子,指不定就能焚毁一整座山头。
月色正好,一人一驴行走在山顶的小路上,鞋子碾过枯叶,沙沙作响,只是苦了跟她同行的驴子,愣是被她生拉硬拽的给拖着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