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边新燕栖碧楼
残春将罢,柳开鹅黄,花弄娇紫,世界一片浑然颜色。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蹒跚着走了过来。春意盎然,但他却连一眼都不看。只因他的脸上,却全是饥色。
人若是饿了,就算是再好的景色,也不如一碗面好看。可惜的是,这少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上一碗面了。他能吃的,就是这柳树的芽和田间的各种野菜。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柳芽已老,野菜将茁,这些都不能吃了。所以他就只有挨饿。
突然,就听远处有人大叫道:“王大善人放粥了!王大善人放粥了!”叫喊声一罢,就见四方的饥民全都围拢了来,向着镇子上一处高门大宅跑去。那少年也是精神一震,咕噜吞了口水,飞起步子,向那大宅奔去。
远看还不觉得,这一奔近,便觉饥民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就见有人用力挤出来,手中捧了碗热粥,眉花眼笑地蹲坐在一边喝了起来。那粥极稀极薄,一碗汤水中,不见几粒米,但那饥民却顾不得热粥滚烫,呼噜呼噜地喝着,满脸都是兴奋之情。那少年只觉肚子中一股饿火腾腾然冒了出来,当下也用力向里挤了进去。
他身材瘦小,见缝就钻,不一会儿,就钻进了人堆中。从拥挤的缝隙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大门口架了好大一口锅,腾腾的热气就从中间冒了出来。那少年精神顿长,浑身像生起了无穷的力气,使劲向里挤了进去。
猛地前面一人扭头过来,恶狠狠地吼道:“哪个小崽子在挤?老子一拳打死他!”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向后躲开。只听哗啦一声响,脖子上就觉一阵滚烫浇了下来。那少年被烫得猛然跳起,立即就听噼里啪啦一连串地响声,周围几个人手中的饭碗,都被他打了个稀里哗啦。这下众人一齐大怒,吼道:“揍他!”
那少年在江湖上流浪得久了,知道在粥锅边打翻了碗的人,那火气之大,简直可以毁天灭地,当下也顾不得抢粥吃,一矮身就向人群中钻了进去。猛地一只脚当头踹了下来,一人怒喝道:“老子拼了命才抢上一碗粥,你这天杀的小贼就抢命地撞上来,今天不打死你,老子这口气可怎么出?”
那少年见那只脚来得凶恶,有心躲闪,但他久饿之下,当真已经乏了力气,被那一脚踹在心口上,踉跄后退,登时就觉身子一阵发麻。周围一片喊打声中,几个饥民一齐冲了上来。
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那些饥民都是双目赤红,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若是让他们近身,那他这条小命恐怕就要断送在这里了。那少年急忙四处搜寻,突然没命地向那粥锅奔了过去。
那饥民吼道:“这小贼就快没命了还想着吃!”
只见那少年一咬牙,猛地伸手,从那大锅底下抽出一块木棒,霍然挥舞了起来。那木棒烧得炽烈,几乎没有握手之处,那少年全然不管,一阵猛舞,烈火炎炎,他全身仿佛都成了个火球。那些饥民吃了一惊,齐声叫喊,都退了回去。那少年不再挥舞,但双手死死握着木棒,不肯放手。他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周围的饥民,眼神酷冷阴狠,离得近的几个饥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眼神绝不似人类,竟似是极冷冰寒之地的狼,在面对生命危险时的表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中间决无任何选择!
空中传来一阵焦臭的气息,却是从那少年手中发出的。
这少年竟宁愿自己的手被烧伤,也不肯放下这根灼火的木棒!这些饥民中不乏无赖凶悍之辈,但像这少年一般狠恶,却也少有。但他们心中恨怒,却也不肯散去,有心要看那少年能忍受到几时。
突然从那高门内传来一声咳嗽,就听有人缓声道:“这位小友,火烧着手很痛,你放开好不好?”
众人转头看时,就见高门内踱出一人。乱世灾变,饥民充塞,但他却吃得脑满肠肥,面团团的极为富贵。他脸上笑眯眯的,尽是一团和气。饥民中有认识的,就叫道:“这就是王大善人,今天放粥的就是他。”
那些饥民一听,立时轰然应道:“真是大善人啊!”“活菩萨啊!”“积善有报,大善人再多放点粥吧!”
那少年看了王大善人一眼,目光中有些犹豫,但转眼看到周围仍不肯离开的饥民,却又紧了紧手,不肯放开那根木棒。
王大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请散开吧。这位小友打翻的碗,我让家仆还给你们。怎样?”
他挥了挥手,几个健壮的仆人抱了一摞碗走出来,放在了地上。那些饥民见有了碗,也就不再纠缠,一轰抢了上去。王大善人缓缓踱到少年身边,笑道:“这位小友,请跟我来,我请你吃饭怎样?”
那少年听到“饭”这个字,双目中立即蹿出一阵饥火。王大善人见了,也就不再说话,带着他向门内走去。那少年默不做声地跟在后面,王大善人偶尔回首,笑道:“你还不肯将这根棍子扔掉么?”
那少年脸上一红,急忙将木棒扔了出去。王大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难道不觉得手痛吗?”
那少年的手上已被灼伤了一大片,无数的火泡浮起在手背上。他见王大善人注目,急忙将双手藏在身后,低声道:“习惯了!”
王大善人脸色动了动,叹道:“看来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那少年默不做声,两人穿过了庭院,走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里。那房间陈设极为奢华,但奇怪的是,那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低头静立,似乎对这种富贵气度司空见惯一般。王大善人的脸色又动了动,将那少年领到了一张桌子上。
那桌上早就摆满了饭菜。肥鸡肥鸭,整鱼整鹅,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那少年立即扑了上去,劈手就抢过当中那只鸭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这一口实在太大,将那鸭硬生生地咬了半截下来。好不容易将这块鸭吞下去,他又是一大口咬下,似乎不这么吃,就不过瘾一般。满桌的饭菜,王大善人只吃了几筷子,竟然几乎被那少年扫荡一空。
王大善人脸上显出了一丝骇异,要知道这桌子菜足可供七八个人吃,这少年全部吃完了。到后来连每碗里的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王大善人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吃饭不嚼呢?”
那少年红了脸,低声道:“这样便不容易消化,可以多撑几天饿。”
王大善人缓缓点头,笑道:“若是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再也不用挨饿,你去不去?”
那少年沉吟道:“我不去,我要学武。”
王大善人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狠恶之色,但转瞬笑道:“学武慢慢来不迟,要知道,穷文富武,只有肚子饱了,才可以好好学武。饿着肚子,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打拳?”
那少年想了想,觉得王大善人的话很有道理,就点了点头。王大善人笑道:“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跟我来吧。”他一声呼唤,一个矮胖的仆妇走了出来,带着那少年进去,给他梳洗干净,换了身衣服。那少年本来邋遢龌龊,这一洗换,加上吃饱了饭,竟然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只见他站在厅中,极为挺秀。
王大善人点头笑道:“看,我的眼光如何?红姑娘一定喜欢。”
那少年不知道红姑娘是谁,也就不答话。王大善人看了看时辰,道:“红姑娘还有半个时辰就过来了,你且休息一会吧。要知道我将你送到红姑娘那里,乃是做好事,你只要听话,不但不用挨饿,还可以锦衣玉食,大富大贵。”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红姑娘的武功好不好?”
王大善人一笑:“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失望。”
那少年不再说话。桐阴拂绿,放粥已然完了,高门内外都是一片静悄悄的。不多时,就听侧门吱呀一声,一乘小轿抬了进来,直到厅中。王大善人站起笑道:“红姑娘来了。”那少年也跟着站了起来。轿帘抬起,就见一个中年人跨了出来。
王大善人脸色一变,道:“怎么不是红姑娘?你是谁?”
那中年人不答话,俯身掀着轿帘,一只手轻轻搀着一个小女孩出来。那小女孩生得玉白可爱,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着,极为活泼。她穿着一件绿色的衫子,粉白的手臂露了出来。头上扎了两个辫子,却用拇指大小的珠子拢住。那珠子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晕光,王大善人颇为识货,一句话冲上嘴边,却硬生生地顿住了。
那中年人咳嗽一声,道:“听说你这边有很好的孩子,我来看看。”
王大善人笑道:“我们这边有什么孩子?这位爷,您误会了!”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道:“红姑娘还不敢骗我。这样吧,你说个价,我决不还价。”他微微昂起头,不去看王大善人,派头极大。王大善人的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笑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笑道:“这位爷,这个数,你肯么?”那中年人连头都不低,淡淡道:“只要货色好,我给你双倍的价钱,一千两。”王大善人脸上的肥肉一阵哆嗦,笑得眼睛都眯上了。他的一双肥手一阵扒拉,一把将那少年扯了过来,使劲送到中年人的面前,笑道:“爷,您看这货如何?”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突然伸手,捏住了那少年藏在背后的手。那少年吃痛,但却紧紧咬住了牙关,哼都不哼。那中年人微微加劲,少年痛得脸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但他极力忍住,竟然决不求饶呼痛。旁边的小女孩皱眉道:“武叔叔,你捏痛他了。”
那中年人生得粗豪,却极为听那女孩的话,急忙放手,笑道:“我只是试试他的耐力。哪能捏坏他呢?”
那女孩子撇了撇嘴,道:“谁不知道你的六阳手已经练到了第八重的境界,连我爹都说当世没有几人能挡住你,何况他只是跟我差不多大小呢?快些将你的还息灵膏拿出来,我给他涂一些。”那中年人似乎对小女孩百依百顺,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来,递给了小女孩,笑道:“这灵膏极为珍贵,疗治他的火伤大材小用,不必用太多。”
那小女孩接过来,走到那少年身边,道:“把手伸出来。”她的话语轻柔温和,但却有种不可抗力,让人不忍心拒绝。那少年依言将手伸了出来,只见那些火伤水泡都肿了起来,变得青一片,紫一片的。那小女孩怔怔看着,忽然垂下泪来。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但见她绣面芙蓉,洁白光润,而自己的手却浮肿龌龊,哪里敢去亵渎?正自心慌意乱之间,只觉双手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一片清凉缓缓涂在了自己手背的伤处。那小女孩极为仔细地打开还息灵膏的瓶子,用瓶外面附带的一只软签,涂了灵膏,在他手上轻轻敷着。那灵膏一接触他的肌肤,立即就化作一片清气透了进去,疼痛迅速地消减了下去。那小女孩轻声道:“我叫宁芙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闻着她发稍淡淡的香气,忽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道:“我……我叫世宁。”
宁芙儿仰起小脸,笑道:“我们两个名字中都有一个‘宁’字,真巧。”
她的脸净白如玉,就如月中玉练,在世宁的面前张开。世宁的脑中忽然升起一阵眩晕感,似乎这少女的脸庞带着极为强大的力量,竟然让他不敢凝视,急忙红着脸躲了开。
王大善人一直陪着笑看着他们,忽然道:“大小姐已然看中了,不知道这位爷看中没有?”
那中年人缓缓转身过来,对着王大善人。他的神情、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王大善人忽然就觉得笑不出来了。那中年人缓缓道:“我姓武,叫武延寿。你想必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王大善人急忙点了点头,道:“武爷,小人见识浅,您是贵人,小人怎么能听过您的名字呢?”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幸亏你没有听过。今天我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王大善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武延寿道:“但我带了另一样东西,一定能值一千两。至少对你来讲,绝对值!”
王善人大喜,道:“只要值钱,什么都行!”
武延寿冷冷地道:“那就是你的命!”王大善人脸色骤变,他想逃,但一股冰冷的气息仿佛万年玄冰一般,从武延寿的身上散发出来,他的身躯,竟连丝毫都动不了。武延寿突然一掌击出,他的手掌中竟然有哧哧烈火生出,一掌就击在了王大善人的胸前!
王大善人一声闷哼,身子笔直飞了出去,轰然声响中,撞在了后面的墙壁上。那墙壁硬生生地被他的身躯撞塌了半截,他的半条身子嵌进了墙壁中,却没有一滴鲜血流下。他体内的鲜血,已在瞬息之间,被那炽烈的阳刚之劲焚化干净。武延寿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走罢!”
宁芙儿叫道:“也带着他一起走!”
武延寿笑道:“不带着他走,难道要让他留在这个魔窟中吗?”
宁芙儿大喜,走上前来牵住世宁得手。世宁却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盯住武延寿:“你为什么杀了他?他给我饭吃,是个好人。”
宁芙儿笑了,她一笑起来,就仿佛全天下的花都一齐绽放:“你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饭吃么?因为他是个人贩子,专门收留没饭吃的小孩,然后将他们卖出去当富人家的奴仆。那个红姑娘……”
她的脸红了红:“她可真是红,不过她买去的孩子,将来一定比她更红,你若是到了她家,当真比死了还难过。武叔叔就是探知他多行不义,因此,才故意装作买主,探听确实了,才予以格杀。我们华山派的,从来不妄杀一个好人的。”
世宁的身子震了震,嘎声道:“你是华山派的?”
宁芙儿笑了笑,道:“你若是在江湖上行走过,听了六阳手武延寿的大名,就该知道我们是华山派的了。”
世宁突然一把攥住宁芙儿的手,大声道:“我要学武功!请你教我武功!”他的眼中一片热烈,宁芙儿不禁一怔。
那夜,世宁从太师府逃出,已在江湖上游荡了三年多。运气好的时候,帮人做点苦力,赚一两个铜板;坏的时候,只有沿街乞讨,露宿街头。其间,苦不知吃了多少,当也不知上了多少当,王大善人这样的骗子,更是司空见惯,惟有江湖豪侠,却也次也没再遇到过。
然而,虽然有了三年来上当、受伤、死里逃生的经历,他仍然会相信王大善人。不是不长记性,而是他学武的念头实在太强烈。哪怕遍寻天下,粉身碎骨,他也要学得一身本领,救母亲出来。
宁芙儿看他出神,皱眉道:“好痛!你捏痛我了!好的,你先松开手,我会求爹爹收下你的。”
世宁大喜,问道:“华山派会不会绝世武功?”
宁芙儿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世宁不知道她笑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宁芙儿笑道:“你想要学绝世武功?追上我再说吧!”
她的身子忽然飘起,就仿佛一朵绿云般,转瞬滑出了两丈远。脸上却堆起鬼脸,向着世宁呲牙咧嘴的。世宁就觉心中一暖,拔步追上前去。
二沾衣翠微爽气浮
华山并不远,尤其是跟着这么个可爱的宁芙儿一起。
武延寿的行囊颇丰,一路行来,专门可着宁芙儿的心意住行,世宁也终于不用挨饿了。一路谈起华山众侠在江湖上的侠义举措,听得世宁又羡又喜,那求武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
华山又名太华,乃是中原最著名的五岳中的西岳。奇峰秀美,气象森然,势冲霄汉,摩地旋天,颇具王者尊像。云雾翻腾,直如仙境。武延寿特意准备了两个斗笠,让二人戴在头上,遮挡那山岚深处的细雨。他自己却放开了胸襟,将宁芙儿托在肩头上,大踏步前进。世宁浪迹江湖多年,虽然学的东西不多,但身子壮实,华山虽险,倒也不觉太苦。武延寿见他累了时,便招呼他歇了,拿些干粮牛肉来吃。
自秦至明,皇帝多亲临华山祭祀。所以华山派并不居于庙宇厅台众多的北麓,而是在南麓最高的南峰上。三人沿着一条小道上行,走到半路上,世宁偶尔回头张望,就见云雾弥漫,三人仿佛置身天上,只要稍微一错脚,便掉了山下,摔得粉身碎骨。他生长北地,这等险峻的山势见得少,忍不住骇然变色。
宁芙儿见他慌张,咯咯笑道:“学武之人讲究心中无惧,我派立足于华山最高峰,隐隐就含着与天比高的意思,这等自然之威,哪能与人力相比?人定胜天,巍巍华山,也要踏在我们脚下才是。”
世宁听她说得凛然,心中惭愧,面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记住了。”
宁芙儿笑道:“你不必惭愧,这是我爹爹的话,叫我说,却是说不出来的。我从小在华山长大,却一次都没有爬过,要我跟你一样走上来啊,说不定我也骇破了胆子。”
世宁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生长华山之上,怎么却从来没爬过山呢?”
宁芙儿道:“我每次下山上山,都是武叔叔背着的,所以说从来没爬过。”说着,叹了口气。
世宁点了点头,就不再问。这一路上,他已经知道宁芙儿乃是华山掌门宁远尘的独生掌珠,全华山派都疼爱得不得了,尤其是宁远尘的生死之交武延寿,更是惟恐呵护不周。这与他小小年纪浪迹江湖,那是截然不同的。不过世宁倒也没有羡慕之心,或者像宁芙儿这样美丽的小女孩,本就应该享有众人的喜爱吧。
太阳渐渐升起,云雾散淡。世宁再走了会,脸上微微沁出一层细汗来。宁芙儿眨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世宁哥哥,你累不累?”
爬了这么久,世宁已经有些疲乏了,见宁芙儿兴致正高,他不忍心扫兴,笑道:“不累。”
宁芙儿点了点头,笑道:“你若是累了,就让武叔叔背你一会。”
世宁吓了一跳,急忙道:“不用!不用!”
宁芙儿咯咯笑道:“又不是让武叔叔打你,你慌张什么?”
朝阳渐高,远远就见前面云雾淡开,露出一片的房舍来。宁芙儿笑道:“到家了!”
世宁看时,那房舍普普通通的,并没有高大的宫殿或者楼台,丝毫看不出江湖大派的威风来。但华山派在江湖上的名头响亮之极,世宁倒不怀疑其实力。想到自己此后就要在此习武,而华山掌门肯不肯收自己还未知,不禁心中忐忑,脸上便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宁芙儿冰雪聪明,见他脚步放缓,便猜到他心中紧张,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爹爹是很慈祥的人,何况,有我做保票,他一定会收你的。”
世宁见她说得笃定,也就放了一半的心。武延寿的脸色却一变,道:“有敌人!”
宁芙儿一怔,但她素知华山派的威风,而且爹爹和武叔叔都在,有什么敌人打发不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武延寿的脸色却转而肃然,紧拉着世宁与宁芙儿,向着房舍中间一座大房子走去。那房子极为开阔,容纳一二百人也绰绰有余。房中聚拢了三四十人,但却都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一股极为深沉的气息翻腾鼓涌,在房中弥漫开来,世宁只觉心头烦闷,似乎呼吸都被压制住了,喘不过气来。空气粘滞得就如一团糨糊,紧紧吸贴在他的脸庞上,难受之极。房子的正中央,是一把檀木的椅子,旁边是一溜的圆凳,上面坐满了人,圆凳的后面,又站了一排人。这些人都穿着同样的服饰,想来便是华山众侠了。椅子与圆凳形成一个宽大的锥形,在锥形的中央,却站着一名红衣女子。
华山众侠的脸色都很沉然,那红衣女子却在盈盈笑着,并不说话。所有的一切都宛如雕塑,惟一动的,便是插在地上的一枚令牌。这枚令牌,正插在红衣女子与华山众侠的中间。
那是一枚奇异的令牌,通体漆黑,但漆黑中却仿佛升腾着玄乌的火焰,如秘魔怒舞,烛照九天十地。那火焰中含有某种莫名的力量,世宁才一注目,便感觉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红衣女子柔声道:“宁远尘,人已经到了。”
居中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向世宁这边望了过来,淡淡道:“武师弟。”
武延寿抱拳一揖,道:“掌门师兄。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到华山撒野?”
那红衣女子笑了,她的手突然掣动,那枚令牌突然从地上弹起,电舞旋转中,被她纤纤素手抓住,凌空一划,向武延寿击了过来。
两人的距离几乎相隔了两丈多远,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都不可能将内力运到如此远的。武延寿以为她要以令牌为暗器,当下右手旋转托起,向前抓了过来。他天生枝指,右手生了六根手指,特别适合练习华山派的六阳功。这一爪抓下,登时六道炽烈的内息从他的指尖上放出,相互扭曲缠绕,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旋,布散在武延寿的身前。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女子若是没有特殊的本领,也杀不到华上顶上。这一招以守为主,未虑胜,先虑败,六阳手武延寿的威名,可不是侥幸得来的。
那红衣女子一声咯咯的轻笑,突然哧哧之声大作,隐约之间,就见她手中的令牌尖端腾起一丝黑气,宛如龙卷长空,倏忽之间就射到了武延寿的面前。乌光电发,武延寿的六阳功运起,周围本是一片炽热,但这黑气才起,立时化为一条冰线,直插而入!
武延寿大吃一惊,猛提内息,向那黑气上迎去。那红衣女子皓腕轻抖,黑气电射飞舞,正正射在武延寿的脉门上,然后“刷”的一声,蹿了回来。但武延寿强猛的六阳功,就被这轻轻一点,完全破掉了!
武延寿惊骇莫名,厉声道:“你是谁?”
那红衣女子淡淡道:“我是红姑娘。”她的笑容一转,房中忽然一亮,她仍然是在笑着,但这笑容却变得截然不同,柔冶中带着极度浓冽的荡意,她的美丽就仿佛融化在这笑容中,随着笑容扑面而来,直入人的心底,“或许你们知道,我是大江南北,最有名的名妓。”她的笑声宛如银铃,但却响震着追魂夺魄的媚力,“但没有人知道,我却是江湖上最大的暗杀组织——‘红线’的领袖!”她的手轻轻移动着,将那枚令牌翻转欣赏,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似乎整个心神都聚集在令牌上,“大名鼎鼎的六阳手武延寿,却不认得钧天令,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武延寿身子一震,忍不住惊呼道:“钧天令?四天令之一的钧天令?”
红姑娘柔声道:“原来你知道,只是不认识罢了。钧天令乃是赏罚之令,传说立此令的大方老人传下话来,此令若出,江湖中人都不得违抗。大方老人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但亵渎此令之人,却都离奇失踪了。不知道老人当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而号称江湖大派的华山派,是否有这个胆识,敢违抗此令呢?”
武延寿忍不住一窒,钧天令的传说由来已久,的确如红姑娘所言,凡不听从此令之人,都会离奇死亡,每次此令出现,都会搅起漫天风雨。只不知道,此令是如何落到红姑娘手中的?
红姑娘淡淡道:“你杀了我的属下,抢了我的货物,红线的规矩,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只要你两件东西。”
她缓缓转头,盯住世宁:“这一对孩子可真是金童玉女,可爱煞人。我就带他们走,抵消你们的冒犯吧!”
华山掌门宁远尘霍然站起,怒道:“不行!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红姑娘的凤目渐渐睁大,射在宁芙儿的身上。宁芙儿对她做了个鬼脸,舌头吐出老长来揶揄她,红姑娘笑道:“是贵掌门的女儿,那就更好了。”
她的身子忽然如一朵红云飘了起来,转瞬之间就闪到了门口,凌空一把抓下,向宁芙儿和世宁擒了过去。
武延寿怒道:“你休想!”他深爱宁芙儿,见红姑娘有伤害她的意思,哪里还顾的及自己的伤势?双手凌空划动,左六道、右六道,一共十二条炽烈的火气纵横飞舞,双掌如火,向红姑娘击了下去。
红姑娘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柔声道:“你伤得很重,知道吗?”说罢她突然撮唇一笑。武延寿一声大叫,先前被钧天令所伤的地方变得剧痛无比,隐隐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手掌中蠕动一般。他吃了一惊,手掌上的六阳之劲登时转弱。但受伤的手掌却不听他的指挥,自行挥舞了起来。猛地一阵锥心的刺痛传了过来,一蓬鲜血从他手背爆开,在空中就变成乌褐色,浓重的腥气刺鼻欲呕,血光之中,竟然暴起一条极细极长的小蛇,闪电般向武延寿的面门噬了过来!
武延寿大骇欲绝,急忙奋起残余的掌力,全力向那乌蛇击去。哪知那蛇就宛如不受力一般,笔直飞跃,丝毫不受掌力的影响,转瞬就射到了武延寿的眉心!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厉啸:“妖女休要伤人!”只见宁远尘身躯翻舞,宛如云中神仙一般,倏忽就闪到了武延寿的身边,双指电般夹出,那乌蛇已被他正夹中七寸之处。那乌蛇凶悍之极,一受攻击,立即反噬,长长的蛇喙张开,竟然几有一尺余长,恶狠狠地向宁远尘的手上咬了下来。
宁远尘真力运处,屈指一弹,乌蛇一口还没咬下,便被弹得闪电般向红姑娘射去。红姑娘一手提着世宁,一手提着宁芙儿,身形一转,那乌蛇便消失在了她的红衣里。宁远尘身形起落,挡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神情:“你用的不是钧天令的力量,你用的是蛊,苗疆的蛊!”
红姑娘轻轻一笑,道:“宁掌门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底细。那么宁掌门可否猜一猜,我下在令爱身上的,可是什么毒?”她的纤手提着世宁跟宁芙儿的脖子,水红的长袖被山风吹动,隐隐露出戴了翡翠镯子的皓腕。宁远尘的身形却顿住了,他的全身都开始僵硬,一动都不能动。只因那镯子在缓缓地动着,那不是镯子,而是两条蛇,两条极为翠绿的蛇。
红姑娘看着宁远尘,笑道:“宁掌门可否告诉我,这是什么蛇呢?”
宁远尘的声音空空洞洞的,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舍勐翠蚺,乃是云南十万大山中最神秘、最猛恶的蛇类,传说被咬之人周身僵硬,百日而死,无药可救。不想姑娘一次就捉到了两条。”
红姑娘婉媚一笑:“宁掌门真是博闻强记,妾身实在佩服得紧。其实翠蚺的毒也并不是不可解,只要你有三花聚顶那样的功力,就可以用内力硬将它逼出来。”
宁远尘缓缓道:“我没有。”
红姑娘笑了:“那么我们可以走了么?”
宁远尘更不迟疑,缓缓让开了一步。红姑娘脸上的笑容更甜:“多谢宁掌门了。我带走令爱之后,一定多加照顾,我所会的,总会全教了她才是。对了,红线组织之神秘,也不亚于这舍勐翠蚺,宁掌门就不要费心寻找了。”她娇笑声中,身子化作一朵红云飘起,向华山下掠去。山雾凄迷,转眼就看不到三人的踪迹了。宁芙儿也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制住了,连呼救声都没发出来。
武延寿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把抓住宁远尘,大吼道:“你……你就让她这样带走了芙儿?你……你……”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宁远尘目光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那又能怎样?舍勐翠蚺就在芙儿的颈上,若是妄动,只会害了她!”
武延寿道:“那怎么办?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她被掠走?不行!我要去救她!”他急步向山下走去。宁远尘缓缓坐倒在地,脸容已经扭曲。
武功……若是我有三花聚顶的武功……他突然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上,仰天悲啸怒发。
三春风红袖弄晴柔
华山舍身崖。
这只怕是华山上拥有传说最多的地方。只不过这里的传说却是悲惨而美丽的。传说若一个人能诚心正意地从这里跳下去,那么他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每年都有很多的人,或者为了信仰,或者为了爱情,或者为了忠孝,从这里舍身跳下。
云雾凄迷,年年累积的白骨并不能改变舍身崖一丝。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吗?没有人知道。所有忧愁的欢喜大抵铸就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红姑娘没有下山,她正临风站在舍身崖上。崖下万丈空风,她的水红色衣袖飘扬,就宛如天上凌波而下的神仙,看上去艳丽无比。尤其是左有世宁,右有宁芙儿。两者都是十二三岁的孩童,极为赏心悦目。
当然,如果忽略了他们脖颈上缠绕的那抹翠绿的话。
红姑娘停住了脚步,仿佛在等什么人。
她的笑容很奇怪,老是挂在她的脸上,使她的嘴角微微挑起,看去仿佛是在揶揄着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终究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她忽然轻轻地道:“来了!”
红日虽然升高,但仍照不破华山绝顶那粘稠的云雾。云雾之中,慢慢走出来了一个人——武延寿。他走得并不慢,他的手上留着血,乌蛇造成的毒伤还没有痊愈,甚至他连包扎都没做,山岚中的细雨将他的衣衫全都打湿,但他义无反顾,一步踏出后,便再不退缩!
红姑娘笑道:“想不到来的竟是你。整个华山派,也只有你一个男儿。你不知道,我最喜欢真正的男人。”
武延寿脸上神色不动,冷冷地道:“放了芙儿,否则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追上你!”
红姑娘掩袖娇笑道:“你对人家这么痴情,人家可受不起啊。”
武延寿涨红了脸,他本是一个粗豪的武夫,遇到红姑娘这样千娇百媚的妖女,可实在无法招架。红姑娘粉脸猛然一板,冷冷地道:“可是你凭什么!你已伤在我的手下,自保都难!”
武延寿脸色一暗,正要说话,红姑娘忽然将一根春葱般的手指竖了起来,轻轻嘘了一声,做出噤声的手势。武延寿不知她要做什么,红姑娘忽然展颜笑道:“我本以为华山就只有一个男儿,没想到还有一个。只是这个有些鬼鬼祟祟的,莫非出来得晚,没有化妆,不敢见人么?”
云雾中传来一声轻咳,这咳嗽声却有些苍老:“舍身崖,这里就是舍身崖么?”
那条小径上慢慢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只见一个老妪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过来。她的打扮看上去是华山脚下的村民,猛然见到崖上这么多衣着光鲜的人物,那老妪立即住步,神色间有些畏缩,不敢走上前来。
红姑娘笑道:“原来是位老人家。这里风大山高,来舍身崖可危险得紧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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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妪脸上显出一丝喜色,道:“这里就是舍身崖吗?可终于爬上来了!”说着,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
红姑娘摇手道:“老人家,且请止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老妪干枯的脸上满是皱纹,一笑之下,所有的皱纹都皱在了一起:“张半仙说我的儿子出海遇到大风浪,正在海上漂泊,九死一生。老身想投入这舍身崖下,但愿天老爷可怜我的一点虔诚,放我儿子回来。阿弥陀佛。”
她一面说着,一面虔诚地稽首礼拜,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红姑娘笑道:“张半仙是骗你的。我给你起个卦看看。”
她手指掐了几掐,道:“我算准了你儿子今天晚上就能回家,你赶紧回去等他吧。你儿子发财了,带了很多钱回来,你不用跳崖了。”
那老妪大喜,道:“真的吗?”红姑娘点了点头。那老妪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变成了一丝苦笑:“不会的,姑娘是见老婆子可怜,故意哄我的。何况我已经发了誓,若是不践诺言,会遭天打雷劈的。老身风烛残年,若能换回儿子的平安,也就足够了。”
她慢慢说着,慢慢走到了崖边。红姑娘似乎想要阻止她,但见到武延寿虎视耽耽地站在一边,就停住了脚步。她眼珠一转,冷笑道:“华山派的人自命侠义,却看着寻死的人无动于衷。难道正派的人,就这点德行吗?”
武延寿淡淡地道:“每年到舍身崖来跳崖的,何止十人百人。华山派哪能一一救起?何况他们是本着有所求而来的,这种虔诚未必能劝得回。”
就在此时,那老妪突然厉声道:“天老爷啊,保佑我的儿子安全回来吧!”突然跃了起来,向那悬崖下纵了下去!
红姑娘一声惊呼,身子向崖边纵了过去。武延寿精神一振,身形蹿动,一把将宁芙儿拉了过来,跟着又是一把,将世宁也拉回。
红姑娘却不管他,跃到了崖边,仔细向下面查看着。风雾凄迷,那老妪早已落到了崖底,却哪里能够再看到踪迹?红姑娘皱起了眉头,顿足道:“可惜!可惜!”
武延寿见宁芙儿无恙,心下稍安,道:“我们华山派的人一会就到,你赶快走吧,否则,恐怕就难脱身了。”他只想救回宁芙儿,这女子武功极为诡异,可实在没有半点把握赢她,所以心底里是盼着她赶快走了。
红姑娘转身笑道:“啊呦,瞧不出你对我这么关心,莫非是瞧中了我的姿色?你虽然有些胆气,但太老了些,我却看不中你。”
武延寿受了她风言风语的奚落,古铜色的脸庞胀得通红。
红姑娘见他生气,更是开心,猛然之间,一道人影从舍身崖底拔身而起,一飞冲天,两道激龙一般的劲气凌空向她罩了下来!
那人来得好快!这两股劲气更是浩茫充沛,将崖顶凄迷的风雾一齐卷起,垂天轰然落下,方圆一丈之内,全都在这两掌的笼罩之下!
红姑娘骤出不意,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那劲气盘旋飞舞,宛如狂龙怒发,倏然将她卷在了中间,然后用力收缩起来。红姑娘脸挟寒威,双手一摆,她腰间系着的两条红色丝带笔直飞了出去,向那两道掌风迎了过去。只听崖底蹿上的那人一声冷笑,丝带从中裂断,两股掌力眨眼间轰到了红姑娘的身前!红姑娘再也无法躲闪,双掌倏然提了起来,跟那人对在了一起!四只手掌一接,她的脸色立即一白,身子跟着飘了出去。那人更不停留,身子风一般地蹿了上前,跟着又是两掌击了出去!
此人内息浩荡彭湃,劲力更是专走阴柔一脉,几乎无孔不入。这一下抢了先机,几乎将红姑娘一切招架的余地全都锁死,只能奋起全身的劲力,与他一掌掌地对拼着。那人深知红姑娘运蛊如神,只要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只怕便会立即反败为胜,当下也不敢放松。只见他掌出若电,黑色的身形化作一道乌电,追逐着红姑娘的那片红霞,在舍身崖顶纵横盘旋,转瞬之间,就连对了六掌!
红姑娘终于“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身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那人一掌击得向舍身崖里飞落了下去。那人长嘘了一口气,狂风般旋转的身子倏然止住,宛如千年磐石一般,站在了舍身崖顶!世宁吃惊地发现,此人竟然是方才那个要跳崖的老妪!只见她慢慢伸手,扯着她的脸皮一拉,她的脸就仿佛是一层衣服一般,随手褪了下来,露出一张仙风道骨的脸来。白面微髯,长身玉立,正是华山派的掌门宁远尘!世宁不禁肃然起敬。初上华山时,眼见红姑娘威风八面,将华山派尽皆压了下去,不免对这个掌门人颇不满意,但此时见他出手暗算红姑娘,计谋之深沉,功夫之狠辣,都不愧华山天下奇险之名。心中更坚了向道之心。
宁远尘一连番攻击,终于成功创伤红姑娘,心中也极为得意,看着红姑娘坠下舍身崖,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但他的微笑迅速凝固住!
空中传来“嘶”的一声微响,红姑娘身上的衣服忽然涨大,变成了个无比庞大的球,其中鼓满了山风,那下降之势立即就缓了下来。红姑娘手腕轻弹,一道乌光直射而出,钉在了舍身崖顶的大石上。那乌光霍然收缩,带着她缓缓向崖顶攀升而上。
宁远尘注目细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乌光并不是普通的绳索,而是蛇,一条极细、极长、极韧的蛇。蛇的牙齿已经深深嵌进了石头里,额头赫然生着四只眼睛,每只眼睛中都露出极为凶残的毒光,看得宁远尘忍不住心头一凛,鼓满内息的双手缓缓放下,身子滑动,挡在了宁芙儿的面前。
红姑娘身形稳住,手一抬,那只长蛇倏忽就消失不见了。她轻轻咳嗽着,似乎这山顶的冷风已割伤了她的肺。但她的秀眉渐渐竖起,目光凌厉,在宁远尘四人身上不住打量着。
宁远尘想起她身上的种种蛇类蛊物,心中不安,暗暗后悔方才怎么不再加上几掌,将这妖女杀死。
红姑娘突然一笑,道:“若是我活着回去,我想明天江湖的地上,都多了很多亮晶晶的东西,而又有很多人,要去看大夫。”
宁远尘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他心机深沉,当下缓缓思索,并不回答。红姑娘悠然道:“只因若是江湖上的人知道堂堂华山掌门竟然穿了老太婆的衣服,哄我开心,只怕会笑掉大牙的。”
宁远尘脸色不变,道:“那就只好请红姑娘在华山多住些日子,江湖险恶,最好就不要再去了。”
红姑娘笑道:“宁掌门要金屋藏娇,也不怕尊夫人吃醋么?就算不怕醋坛子打翻,也应该看看自己的双手,若想折花,可是会扎刺的。”
宁远尘心中一凛,急忙抬手查看。这妖女全身都是毒物,那么方才对掌之时,只怕很可能中了她的暗算!突然,就听武延寿大叫道:“师兄小心!”宁远尘更是一惊,更不抬头,脚下用力,倏忽向后退去。眼前金光闪烁,猛地额心微微一痛,那刺目的金光倏然隐去。宁远尘大骇,急忙伸手摸那痛处,但觉皮肤光滑,并无破损,不禁心下稍安。
红姑娘手中托着一条小蛇,疼爱地抚摸着。那蛇大约只有一寸多长,通体宛如黄金铸就,金光耀眼,蛇身极细,但头颅高高隆起,就宛如戴着一只金冠一般。它的蛇头高高翘着,顾盼之间,眼神凌厉之极,竟然大有王者气象。红姑娘自言自语道:“这条小金蛇名叫‘情丝’,就算被它咬中了,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但在你不爱它的时候,你的心就会痛,非常的痛。”她轻轻捏了一下金蛇的高冠,宁远尘猛地一声大叫,捂着胸口跳了起来。这一痛当真了得,几乎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落地时竟然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脚。他嘶声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术?”
红姑娘轻叹道:“世人遇到不明白的事情时,就名之为妖。就像你认为我全身都是蛊毒,所以一听我说,就匆忙查看双掌,从而让我有了可乘之机。现在你又说我的情丝之毒是妖术,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了。”
她仿佛戏耍一般,左手一下一下地捏着那金蛇的冠子。宁远尘就觉心房仿佛要裂开一般,忍不住大叫道:“住……住手,你究竟要怎样?”
红姑娘柔声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否真实地回答我?”她手一停,宁远尘便觉心脏的疼痛立即止住,呼呼喘气,点了点头。红姑娘道:“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却还来追赶,究竟是因为爱你的女儿呢,还是因为你是华山掌门,要顾全华山的体面?”
宁远尘怒道:“当然是因为芙儿!”
红姑娘妙目凝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的眼睛仿佛两道冰寒的利箭,一直射到了宁远尘的心底。宁远尘忍不住别过了脸,不跟她对视。
红姑娘笑了一笑,道:“很好,我们便来证明一下吧。”她撮嘴啸了一声,宁远尘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哆嗦。因为这啸声非常熟悉!果然,随着啸声一发,便传来了一阵嗦嗦的响声,这响声竟然是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脖子中发出的!
红姑娘欣赏着宁远尘慌乱的表情,悠然笑道:“其实我觉得你很蠢,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一点防范都没有,可以这么简单地让你救走他们吗?幸亏你方才没有杀我,否则,舍勐翠蚺便会狂性大发,将他们两人咬死!”
仿佛配合着她的话语一般,两条浓翠的小蛇缓缓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衣服里钻出,在他们的脖颈上盘成一圈,翠碧映着雪亮的肤色,极为好看,可惜,这却是催命的美丽。
红姑娘笑道:“很简单,如果你真爱你的女儿,那就将她脖上的翠蚺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宁远尘脸色变了变,红姑娘道:“我保证只要我不下命令,这翠蚺是不会咬的。”
宁远尘冷笑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可能斗得过你,我若带了你的翠蚺,那不是要你为所欲为吗?”
红姑娘摇了摇头,道:“情丝之毒,已经足够威慑你了……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女儿,那就拿下这条翠蚺吧!”
宁远尘漠然。他脸上的神色变来换去,似乎拿不定主意。终于,他咬了咬牙,向宁芙儿走去。宁芙儿哭了起来,道:“爹爹,不要!”
宁远尘摇了摇头,笑道:“芙儿,不怕,爹爹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小小一条蛇儿怕什么?”
宁芙儿哭道:“不!不是的!爹爹,我好怕!”她扭动着身躯,不让宁远尘靠近,但舍身崖又有多大?
武延寿突然抢了上来,一把抱住宁远尘,道:“师兄,让我去!万一小弟不测,你要杀了这妖女替我报仇啊!”
宁远尘断然道:“不行!我身为掌门,怎么可以让你去送死?快些让开!”武延寿死死抱住他,宁远尘不好用内力将他震开,用力挣扎,却怎么也冲突不出去。红姑娘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她纤纤手指伸出,指着宁远尘,大笑道:“假的!都是假的!你根本不想为你的女儿牺牲!”
宁远尘怒道:“我想的!芙儿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决不能失去她!”
红姑娘厉笑道:“若真的如此,武延寿能拦住你么?你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又有几个人能拦住?”
宁远尘身子一震,他的挣扎不由地停住了。红姑娘的大笑却宛如吹损残春的狂风,厉啸着响过九天十地:“在这个时候,你想的,还是自己!天下任何人,包括你最疼爱的人,都比不过你自己,就算你已中了情丝之毒,也不肯为你的女儿解了翠蚺之困!这才是你的本性!”宁远尘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愧色。
突然,一个轻轻的声音道:“让我来吧。”
红姑娘的笑声忽然顿住!
四深山悄渡云中舟
世宁缓缓走了上来。他的脸色很平静,仿佛是在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与生死无关。宁芙儿抬起头,脸上的神色却极为复杂,有些欣喜,又有些震惊:“世宁哥哥,你……”
世宁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涩:“我身上本就有条翠蚺,多了一条,顶多也就是多被咬一口,没有什么的。”
宁芙儿哭道:“可是……可是……”
世宁笑道:“我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抓蛇来吃。它们看上去很凶,但实际温顺得很。只要你比它还要凶,它就怕了你,不敢咬你了。不信你看。”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喝道:“呔!兀那毒蛇,快快受死!”他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来,张牙舞爪的,宁芙儿虽在伤心之中,也不禁被他抖得破涕为笑。世宁笑道:“你看,只要你够凶,老天爷都怕你,何况是一条蛇!”说着,伸手向宁芙儿的脖颈上的翠蚺拿去。
他的手在经过宁芙儿的脸庞时,轻轻抖了一下。一滴珠泪从宁芙儿的眼角落了下来,似乎还带有她那鲜甜的芳香,落在了世宁的手尖上。世宁的心忍不住一颤,这泪水的冰冷似乎令他想起了很多,一时心中有些酸楚。但他随即伸手出去,抓住了那条翠蚺。
红姑娘突然大叫道:“住手!”
世宁却没有停手,拉着那条翠蚺,扯了回来。果然,红姑娘并没有说谎,没有她的命令,那条翠蚺的确并不咬人。世宁退开一步,确信离宁芙儿已经很远了,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的双目中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彩,她整个人都化成一朵红云,向世宁飘了过来。世宁就觉胸口一闷,被她凌空提了起来。红姑娘的眼神很复杂,仿佛有些嫉妒,又仿佛有些失望,更多的,竟然是愤怒。她怒啸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世宁长出了一口气,道:“不为什么。”
红姑娘仰天厉笑,眼神中带了些疯狂之意:“不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傻的人吗?会有吗?”
世宁淡淡道:“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他的声音中并没有苦涩、怨恨之意,仿佛所说的,也只是平常的事。但红姑娘却震惊了。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的话,仿佛一只利箭,直直射入了她的心底。她的心紧紧收缩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股锐风却嘶啸着响了起来。
宁远尘灰黑的身影一闪,已经冲天而起,双掌搓动,两股凌厉的掌劲勃然怒发,向着红姑娘当头罩了下来。而红姑娘却仍然在呆愣着,黛蛾一般的双眉蹙起,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不知怎么的,世宁的心头忽然涌现出红姑娘见到老妪投崖时那惋惜的神情,伸手在舍勐翠蚺的身上使劲一捏。那翠蚺痛得大张了口,一声闷啸。它没有得到命令,不敢伤人,只有空自发威,但它与红姑娘的心灵相连,红姑娘立时觉察,双目猛然仰起,已崩射出了尖锐的锋芒!
宁远尘方才一击没有杀掉她,此时已然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这妖女见了他不少丑态,若让她逃出去,可真是没法做人了。当下双掌凌空旋转,宛如穿花蝴蝶一般交叉了七回,在浓稠的山岚映照下,满空都是碧茫茫的掌气,密密麻麻地向红姑娘罩了下来。
红姑娘身子一缩,电般退了半尺,双袖中各窜出一条赤红的血蛇,向宁远尘的掌力迎来。那蛇通体血红,但在肚皮上却交织着极为纤细的紫色花纹,结成云朵的图案,带着种凄厉的美感。这是产在云南大泽中的紫云血蜃,样子虽然极像蛇,但却是上古蜃类的一种。它专以大泽中蒸腾而起的桃花瘴为食,毒性猛烈之极。红姑娘依照奇方秘术将这两条蛇与自己的元息相合,通过蛇身吸食那剧毒的桃花瘴,化作自己的毒龙真气。那真气霸道猛烈,虽然由女子施展开来,仍然如开山裂石,极为凌厉。
只见两条紫云血蜃在空中腾挪飞舞,各自喷出一团紫红的血雾来,向宁远尘的碧芒真气上冲去。两者一接,宁远尘立即就觉那血雾中仿佛有万千细细的钢针,一起透扎了过来。周身真气浮动,燥热无比。他心中一凛,惟恐那血雾中含有剧毒,当下不敢硬接,身子霍然退后,双掌挥动,将崖顶的一块大石生生拔起,向红姑娘砸了过来。
红姑娘冷笑一声,那紫云血蜃忽然长声嘶啸,猛然张开嘴来。它们身长三尺余,但口一张开,却几乎有两尺长短。那口仿佛一个径尺的圆盘,里面层层叠叠,尽是花瓣一样的肉芽。登时仿佛盛开了两朵极为鲜艳的血红大花。两只血蜃身躯窜动,猛然一齐咬在了大石上。
宁远尘就觉手腕剧震,那血蜃口齿蠕动,仿佛锯齿一般,挫动着大石。石屑纷舞,落了满地。宁远尘猛地一惊,一道极为轻淡,几乎看不到的血痕从血蜃的嘴边漫开,极为迅速地向大石的这边攻了过来。他不敢怠慢,一口真气提起,将那块大石霍然向红姑娘贯了过来。红姑娘双手凌空挥起,水红色的衣袖垂下,那两条血蜃已经消失了踪影。
猛地一道锐风贴地而来,武延寿双掌飞舞,就在红姑娘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宁远尘身上之时,着地攻了过来。红姑娘冷笑之中,两条血蜃再度出现,血花一样的巨口张开,左右向武延寿飞了过来。
黑影一闪,武延寿摔出了他的武器。红姑娘的脸色变了。他的武器很简单,是一根藤条,在华山上随处可见的藤条。但这藤条生长多年,在华山上受罡风天雨吹刷,坚韧之极。武延寿展开十三路地趟鞭法,藤条霍霍飞舞,倏然将两条血蜃紧紧颤了起来。
那血蜃乃是上古异种,自然不惧藤条缠身,不等红姑娘命令,两条血蜃交相缠绕,用力挤压了起来。那藤条虽然坚韧,但在血蜃钢铁一样的身躯揉压之下,也不禁开始碎裂。
红姑娘就觉心头闪过一阵寒意,“呛”的一声龙吟,崖顶忽然闪起一道鲜明的亮光!
宁远尘长剑出鞘!要知道,华山掌门宁远尘,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没有用剑了。自从宁芙儿出世起,他的剑就被封存住,隔在了华山派的云霄阁上。他用的是武延寿的剑。
他用武延寿的剑,武延寿用藤条。他先出手,吸引住红姑娘的注意力,武延寿藤条缠住血蜃,然后他出剑。这是个筹划周密的计划。武延寿跟随宁远尘多年,两人配合得丝丝入扣,再加上宁远尘浸淫了三十年的剑术!
这一剑才出,红姑娘的脸色整个变了!变得极为阴沉,变得极为可怕!因为这一剑是绝剑,是死剑,是必杀之剑!剑光如同飞龙,但却绝不花哨,一剑怒发,取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红姑娘的心房!
就算红姑娘身有万种毒物,这一剑,也必将穿刺而过,将她钉在生之彼岸。这一剑,决无法躲!
而就在同时,武延寿手一挥,藤条霍然闪出,绕在了血蜃身上,他的身子猛然扑起,向红姑娘冲了过去。纵然红姑娘一剑穿心不死,他也要她无路可退!
宁远尘、武延寿两人前后夹击,实已将红姑娘前后上下的去路全都挡住,她已必死!
红姑娘显然也觉悟到了这一点,她的眼神中猛然闪过一道凄厉的光芒,突然纵身而起,向宁远尘的长剑上迎了过去!
宁远尘乃是剑术老手,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真谛,他眼睛微微眯起,劲却更狠,手却更稳!
红姑娘幻化成的一团红影迅速与长剑接在一处,她的身子突然猛地一侧,宁远尘的长剑发出“夺”的一声轻响,已然插入了红姑娘的右胸,瞬间透体而出!红姑娘一声厉啸,双手猛然穿出,掌心中闪出一团凄迷的红雾,正击在宁远尘的胸前!两人的距离实在太短,宁远尘一剑得手,正在狂喜之际,却哪里躲闪得来?一声惨叫,被红姑娘这一掌击得远远飞了出来。红姑娘的身形却也向后飘去。宁远尘虽然中掌,但手却依然紧紧握住剑柄。那柄长剑从红姑娘的胸口抽了出来,点点血花宛如夜天的星星,散了满空满地,红姑娘突然加速,“砰”的一声,跟武延寿撞在了一起。她身上立即探出几十个蛇头,红红绿绿的,一齐咬在了武延寿的身上!
武延寿一声大叫,带着那些蛇滚了出去。红姑娘颓然倒地。
这电光石火的一战,竟然以两败俱伤而告终!
宁远尘大声地咳着血,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红姑娘走了过去。他周身真气在红姑娘毒龙真气的侵蚀下,几乎全都散尽,但他知道,只要让这妖女有片刻的喘息工夫,只怕自己就会命丧在这舍身崖上!
红姑娘自然也知道宁远尘的想法,她尽力凝聚着真气,但胸口的剑伤宛如烈火一般炙烤着她的躯体,让她几乎连动都动不了。眼见宁远尘渐渐走近,他脸上的狞笑宛如乌云一般,压在了红姑娘的面前!
红姑娘忽然笑了笑,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她的脸本来苍白虚弱无比,但这一笑,竟然大有妩媚之意,只见她喘息着,缓缓道:“你料想的不错,我的真气已然涣散,再也无法施展杀着了,但你还是料错了一件事……”
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娇嫩的嫣红:“舍勐翠蚺只需要听到啸声,就可以攻敌的!”
这句话如同轰雷掣电一般,将宁远尘震得愣在当场,几乎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红姑娘的嘴唇尖尖撅起,啸声就待发出。
那两条翠蚺昂首而起,长长的尖舌探出,蓄势待发。突然,世宁伸出手去,一手一只,将那翠蚺捏在了手中,全力向红姑娘奔了过去。他这下出其不意,连红姑娘都呆住了。就这片刻的工夫,世宁已然奔到了她面前,一声大喝,撞在了红姑娘的身上!
红姑娘一声尖锐的嘶啸,被世宁撞得飞了出去,凌空投向舍身崖底。她狂怒之下,尖啸连连发出,那两条舍勐翠蚺凶性大发,一齐咬在了世宁的手臂上!世宁一声大叫,那毒蛇的毒性宛如尖针一般,迅速地在他体内游走,天上浓密的云层宛如大石一般轰然压下,他晕了过去。
迷蒙之中,他看到红姑娘身上的红衣蓬然张开,托着她缓缓向舍身崖下落去。他长吁了口气,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地沦陷,地狱的火焰轰轰然喷发,将神祗所造的万事万物都围裹在炽烈的炎火中,焚蒸烘炙着。身躯一分一寸都承受着这世界永恒的痛苦。欲大叫却无口,欲痛苦却无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点清凉洇透了进来,感觉慢慢回复,世宁渐渐有了点知觉,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就见宁芙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眼睛微动,探开了一条线,惊喜地大叫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世宁见她高兴,便也觉得这实在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于是裂开嘴,笑了笑。宁芙儿突然纵身抱住他,哇哇痛哭了起来。
世宁周身仍然酸楚无比,这暂时的回魂,也不过是药力之奇效而已,哪里当得她如此冲撞?登时又晕了过去。
直至又过了三日,他身体中的蛇毒才勉强被镇压住,神志真正清醒了起来。宁芙儿却不敢再那么莽撞地抱他,只是一步不离地看着他,陪着他说话儿,想着办法哄着他开心。
世宁见她这些天也清减了许多,不禁很是歉然,几次叫她回去休息,她却用力摇着头,极力打起精神,抹着红红的眼睛,说自己一点都不困。世宁重伤之下,周身乏力,便也只好由她。
又过了一天,武延寿拄着拐杖来看他。武延寿被十几条剧毒之蛇一齐咬中,各种凶猛的蛇毒在他体内混杂,伤得更比世宁重了几倍。但他内力甚强,加之华山派珍稀药物甚多,所以保住了性命。但一身功力,却也只剩了三四分。从他口中,世宁知道宁远尘的伤势已经大半恢复,后来华山弟子赶到,在舍身崖下搜索,却没有看到红姑娘的尸骨。
世宁不禁松了口气。
这日,他已可以勉强坐起,宁芙儿就依偎在他身旁,给他削苹果吃。几日耳鬓厮磨的相处,两人已甚为亲近。世宁就捡一些流浪江湖事的趣事见闻讲给宁芙儿听,不时逗得她咯咯娇笑。
宁芙儿忽然叹道:“世宁哥哥,我们要是能够一直都这个样子,那有多好。”世宁听她说的话有些呆,可是深情洋溢,心下感动,柔声道:“等我学成武功,接来我母亲,就和你一起在这华山上住着,再不下山,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宁芙儿笑道:“那你不觉得闷吗?”
世宁轻叹了口气,道:“江湖数年,现在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宁芙儿一笑,便不再说话。朝日移影,照得室中一片温暖明亮。
忽听一声轻咳,就见宁远尘缓缓踱了进来。他见世宁与宁芙儿挨着坐在一起,眉头微微皱了皱,但也没有表示,只笑道:“你的身体怎样?”
那翠蚺之毒猛烈之极,宛如万条蛇虫在世宁体内钻来钻去,十分痛苦难当。世宁怕宁芙儿担心,所以从不表露出来。见宁远尘询问,笑道:“已经好多了。”宁远尘点了点头,踱过来,将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轻轻一探,脸色立即变了,长叹道:“舍勐翠蚺当真是天下难得的毒物,就连华山的九宝灵丹,都压不下去。”
世宁听了,倒也没有什么,宁芙儿却慌了,急忙跳起来,抱着宁远尘的胳膊,叫道:“爹爹,你可一定要救世宁哥哥,你一定能救的!”
宁远尘摇了摇头,道:“这九宝灵丹乃是华山的镇山之宝,采用天山雪莲、长白参王、紫海牡圣、山阴草母、灵猱椰宝、金雕血丹为主药,用青海圣泉水、南极碧海火九蒸九煮,然后杂以仙游白石才点化而成的,当年你不逊祖师费了三十年的光阴,也只炼出了七十二颗。就算人只剩了一口气,也可救活。哪知却仍然压制不下这舍勐翠蚺的剧毒,而只能不让它发作。你爹爹实在已经用尽了方法,再也没有本事了。”
宁芙儿嘴一扁,就要哭了出来:“爹爹一定有办法的!”
世宁倒很能想得开,走上前来笑道:“生死由命,何况我不还活得好好的么?蛇毒在体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每天排一点,活到七十二岁,也就差不多了。”
宁远尘点了点头,道:“你能有这么开阔的心胸,实在难能可贵,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
宁芙儿大喜,拉住宁远尘,连声问道:“什么办法?爹爹快说!”
宁远尘似乎有些迟疑,缓缓道:“那就是修习本派的紫府宝诀!”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五豆蔻心事诉还羞
世宁不知道紫府宝诀是何物,尚未有表示,宁芙儿已惊喜道:“爹爹说的,可是本派号称可白日飞升、修炼成大罗金仙的紫府宝诀吗?”
宁远尘笑着点了点头,道:“什么东西到了你嘴中,就变得这么夸张了。哪里有什么成仙之事?不过这紫府宝诀倒真有鬼神不测之功,如若修炼成功,必然能够克制住舍勐翠蚺的剧毒。”
宁芙儿忽然想起一事,惊喜的神色一黯,道:“可是这紫府宝诀奥妙无比,从本派创始以来,也就只有开派祖师紫霞真人练成过。万一世宁哥哥修炼失败,岂不是还要受这蛇毒之苦?”
宁远尘笑道:“你爹爹既然肯将这等神功相授,那自然是已经参悟出几分奥妙了。世宁只要勉力练习,不但蛇毒能清,还可超凡入圣,练就一身神妙的武功。”
宁芙儿大喜,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世宁哥哥,你还不快谢谢我爹爹?”
世宁心下感激,走上前来,跪倒道:“徒儿拜谢师父的再造之恩。”
宁远尘急忙将他扶起来,叹息道:“你受这等妖毒之苦,也是受我们连累。我将紫府宝诀传授给你,也是报你拼死救芙儿的恩情。你以后出人头地,在江湖上立一日之威,那便是报答我了。”
世宁又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宁芙儿脸上红红的,微笑看着他,道:“那你就不谢谢我?没有我帮你苦求,你哪里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世宁躬身一揖,道:“多谢芙儿妹妹。”
宁芙儿撇了撇嘴,道:“对我爹爹就是叩首,对我就是一揖,这样的多谢,我才不要呢!”
她转身拉着宁远尘的手,道:“爹爹,我要跟世宁哥哥一齐练习紫府宝诀,以后他有多厉害,我就有多厉害。免得以后他仗着武功高欺负我。”
宁远尘摇头道:“这武功艰难之极,你学它做什么?女孩子家,有空多跟娟师姐学学玉女剑法是正经!”
宁芙儿撅起嘴,老大不愿意道:“人家想跟世宁哥哥一齐学紫府宝诀,不想学什么玉女剑法!”
宁远尘怒道:“我说不许就不许!什么时候连爹爹的话都不听了?”
宁芙儿甚少受爹爹如此喝骂,登时眼眶晕红,亮晶晶的泪珠含蕴欲滴。
世宁忙道:“我以后决不会欺负你的,我学了武功,你再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我就可以更好地保护你。”
宁芙儿总是不愿意,但她性子柔顺,又照顾着世宁身子未好,也就不再发脾气。却转过身去,不理她的爹爹。
宁远尘道:“世宁,你过来,我先将紫府宝诀的吐纳功夫传了给你,你试着自行驱除蛇毒。”世宁点了点头,宁远尘引着他走到了外室,详细将紫府宝诀讲给了他听。宁芙儿见爹爹不肯当面传授,分明就是故意避开了她,心下生气,将世宁吃的饼全都拿毛线穿成了一串。
那紫府宝诀虽然艰深晦涩,但入门的吐纳功夫却极为浅易。宁远尘讲解了几遍,世宁便默记在心中。他在室内的蒲团上坐定,缓缓吐纳了起来。宁远尘将手合在他的顶门上,一股热气缓缓透下,指引着世宁的真气在身体中缓缓运行。世宁本身已具有一点内力的基础,在华山掌门这等大方家的指引下,登时便贯穿周身经脉,上达十二重楼,自泥丸宫而至涌泉,顷刻间运行了一个周天。那内息在体内运行起来之后,便似乎有了自己的灵气,就算世宁停止吐纳,它也仍然自行缓缓流转着。一时周身毛孔都仿佛舒张了开,从周围吸收了天地元气,极为舒畅。
宁远尘将手掌挪开,闭目凝神片刻,道:“你以前修炼过内力?”
世宁点了点头,道:“曾有个人教了我几天的武功,并没有认真修炼过。”宁远尘道:“紫府宝诀至为精深,修炼时最忌心有旁骛。你必须将以前所练习的全都忘掉,才有可能大成。而且紫府宝诀乃是最上乘的武学,你不必再学别的了。”世宁躬身答应道:“是。”
宁远尘道:“你要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修习的时间越多,那便越容易修成。如果懈怠偷懒,那么不但不能够成功,而且连蛇毒都压制不住,那么你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世宁听他说的郑重,肃然道:“弟子谨遵师父的教诲。”
宁远尘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世宁记着他的叮嘱,依旧盘膝坐下来,运用内息,修炼了起来。这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从坐定中醒来时,就见宁芙儿拿了条小板凳坐在他前面,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世宁笑道:“你在做什么?”
宁芙儿不答,道:“世宁哥哥,你修炼这紫府宝诀好不好玩?”
世宁道:“整天坐在这里,你不会觉得好玩的。不过……”
宁芙儿精神一振,道:“不过什么?”她见世宁不答,凑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了起来:“世宁哥哥说么,你看芙儿都给你端来新做的莲子汤了,你还不说。”
世宁道:“不是我不说给你听,而是怕你说我骗你。我方才坐定,让内息按照师父教授的方法游走全身的时候,忽然,就仿佛身子凌空飞起,整个华山都在我的脚底下,所有的景物都历历在目。我好像是站在鸟儿的身上,天很高很蓝,华山上开满了盘大的芙蓉花,极为鲜艳好看。我就想采一朵回来给你戴,哪知才一伸手,眼前的景物就全部消失,从坐定中醒了过来。”宁芙儿悠然神往,道:“是真正的华山好看,还是你看到的华山好看?”世宁仔细回想着,道:“似乎是我看到的华山好看。山的样子是华山,可是上面的树、树下的花、天上的鸟、地下的泉,样子都变了,仿佛是画上的仙宫一样的景致,而且全都笼罩在一片五彩的芙蓉花海中,非常壮美华丽。”
宁芙儿叹了口气,道:“可惜只有世宁哥哥一个人看见,要是我也能看到,那就好了。从小到大,爹爹什么事都依着我,就是不让我学紫府宝诀。”说着,撅起了嘴,闷闷不乐。
世宁急忙宽慰她道:“师父既然不答应,想必是有理由的。你没听见吗?师父也只是才参悟出了几分奥妙而已,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以后等我修炼没事了,师父自然会传授给你的。”
宁芙儿点了点头,道:“那可要守信哦,等你修炼好了之后,一定要传授给我的!”世宁笑道:“一定的。”宁芙儿道:“我们来拉勾!”她伸出最小的那根手指,俏生生地竖在世宁面前。世宁忽然之间从心底升起一阵甜蜜,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跟她轻轻一拉,两人相视一笑。
世宁天资极为聪慧,举一反三,修炼紫府宝诀的进展之速,连宁远尘都觉得讶异。据他评点,世宁的真气已经到了由虚生实的境界了,再修炼几日,就可以自行化解体内的舍勐翠蚺之毒了。
每日凌晨他独自爬上舍身崖,盘膝坐在崖边大石上,面对着崖底苍茫的雾气,入定吐纳,周身舒畅,忍不住破颜微笑。
忽然,一个娇丽的声音笑道:“世宁哥哥,你修习得怎样了?”
世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心神收回,睁开眼睛,只见宁芙儿穿了一条粉红的绸裤,上身是翠绿的衣衫,却将腰摆裁成荷叶的样子,用一条金带束了起来,越显得袅袅婷婷的,极为娇艳俏丽。她正半坐在一块大石上,向着这边张望。
世宁笑道:“石上露重,小心着凉了。师父不是命你跟娟师姐修炼玉女剑法,怎么你偷偷溜出来了呢?”
宁芙儿撅着嘴,道:“玉女剑法每一剑要练一千遍,烦死了。人家不喜欢练。世宁哥哥,你的紫府宝诀好玩吗?”
世宁道:“倒是没有你的玉女剑法那么辛苦。会看到很多很多的幻象,看来看去,一天的工夫就练完了。”
宁芙儿柔声道:“那你练的怎么样,可以让我看看吗?”
世宁想了想,道:“我只是修习内力,并没有练习招数,可能不怎么好看。”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出手。他击向的,是方才宁芙儿坐的那块大石。那大石距他们两丈多远。世宁一掌击出,那大石微微一晃,发出一声闷响。宁芙儿击掌道:“好棒哦!世宁哥哥好厉害!”
世宁微微一笑,突然反手掣回。那大石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被世宁硬生生地撕了下来,凌空飞到了他的掌中!
宁芙儿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世宁笑道:“怎么样?我的武功很高吧?”宁芙儿使劲点了点头,道:“两丈之外单以掌力就能够扯下这么大一块石头,我爹爹都做不到。世宁哥哥,你的内力之强,只怕是天下第一了!”世宁道:“我的紫府宝诀才修炼了一半呢,再修炼完另一半,我们华山派就可称武林至尊了!”
宁芙儿钦然看着他,道:“那时候我们就打下山去,把那个红衣老妖怪打个落花流水!”
世宁道:“什么红衣老妖怪?”
宁芙儿道:“就是你刚上山时放蛇咬你的那人啊。我最讨厌她了。”
世宁微微一笑,道:“你还真的以为我的武功是天下第一吗?”他笑着跃身而起,走到对面那块大石上,指着先前掌击之处,道,“我是骗你的。哪有人的掌力能够这么凌厉,可以硬撕下一块石头来?我修炼武功时,天天拿这块石头来练掌力,早就将它打碎了。”
说着,哈哈大笑。宁芙儿羞红了脸,道:“世宁哥哥好坏,竟然骗人家。”说罢飞身追上来打。世宁抬头看了看日色,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我也该继续入定了。”
宁芙儿闷闷打了个哈欠,道:“他们都辛勤练功,也不陪着我玩,我好闷啊。”
世宁苦笑道:“我也要练功,一样不能陪着你啊。”
宁芙儿眼珠骨碌骨碌转了转,道:“不如这样,世宁哥哥,你教我紫府宝诀可好?我陪你一起练,就两个人都不闷了!”
世宁摇头道:“师父不准的。”
宁芙儿凑了上来,装出一副可怜相,道:“不告诉爹爹就好了。世宁哥哥,你说过,若是你修炼成了,就教给我。现在你武功这么高,我却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呜呜,人家真是没脸见人了。世宁哥哥……”
她偎依着世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世宁的心禁不住有些摇动。宁芙儿赶紧道:“你先教我一点,若是我修炼不了,咱们就赶紧停住,好不好?我学会了后,给爹爹一个惊喜。爹爹疼爱我,不会责骂我的。”
世宁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反正宁芙儿是师父的女儿,把心法传授给她,也不算是泄密。禁不住宁芙儿娇媚的攻势,就答应了下来。
宁芙儿大喜,就在她旁边盘膝坐下,跟着他学了起来。好在宁芙儿在华山上就是公主,她喜欢到哪里就是哪里,也没人来管她。两人一直到傍晚,方才从入定中醒来。
宁芙儿一脸兴奋,抓着世宁的手大叫道:“我也看到了!那个华山好漂亮!”世宁见她高兴的样子,便也觉得欢喜。于是一点一滴,将紫府宝诀传授给她。每天两人并肩坐在舍身崖顶大石上,共同修炼宝诀。这实在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如果生命一直这样下去,再没有半点悲哀,那就好了。
六芙蓉花落岳华秋
一日世宁正同宁芙儿修习紫府宝诀,突然,一股锥心的疼痛倏然从身体的最深处迸发而出,宛如巨大的冰锥一般,迅速贯入他的全部神经中。世宁忍不住一声大叫,轰然从大石上倒了下来。
宁芙儿吃了一惊,急忙收功,抢上前来扶住,连声道:“世宁哥哥,你怎么了?”世宁只痛得满脸冷汗,身躯剧烈抽搐着,脸部肌肉痉挛,说不出话来。宁芙儿拿手一探,他的额头冰凉一片,宛如死人一般,登时慌了手脚,哭道:“世宁哥哥,你怎么了?”
世宁无法回答,过了许久,一口气方才顺了过来,脸色渐转红润。他呼出一口长气,慢慢坐了起来,道:“我没事,芙妹不要担心。”
宁芙儿兀自不放心,拉着他问长问短。世宁见她如此挂念,心下感激。他的身体也的确没了大碍,就极力做出轻松的表情,哄着宁芙儿继续入定起来。但世宁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楚是怎么回事。他刚刚驱遣真气接近心脉,却蓦然有股微弱但却坚韧的真气从心脉生出,将那紫府真气抵了回去。世宁骤出不意,真气登时大乱,差点走火入魔。
这时他有了教训,慢慢调整真气,缓缓向心脉攻去。刚进入灵台侧近,那道微弱的真气再度出现,硬生生地撞在了紫府真气之上。世宁虽然有了准备,但仍然头晕眼花,许久回不过神来。
这道真气,正是当年在太师府水牢中,于飞辰教给他的。他这些年浪迹江湖,却感念他对自己的好处,无时无刻不在修炼。所以这真气虽然微弱,但已与他的精神相合,难以摇动。世宁喟然长叹,想起宁远尘告诫自己要将以前种种修习一齐废除,否则只怕于紫府真气有害。哪知今日是当真有害了。
那真气盘旋灵台之中,竟然绝无法子消除。世宁只好试着将紫府真气分解,一点点与那微弱的真气相合。但这下进境就极为缓慢,过了两个多月,也仅仅完成了一二成。而宁芙儿的修行却就顺利多了,真气早就根驻灵台之中,世宁与其切磋的时候,就屡屡落了下风。
宁远尘对世宁的进境极为关心,不时召来亲自询问,一面传授新的紫府宝诀,一面对世宁的种种疑惑加以剖析说明。殷殷之情,让世宁每感惭愧。他唯恐负了宁远尘的期许,因此,就没将自己灵台之中还藏着另一道真气的事情告诉他。
但宁远尘毕竟是掌门,平日事务繁忙,却是从未到过舍身崖上。
这一日,世宁又来面见宁远尘,汇报自己的进境。他此时勉强将紫府真气的五成融会到了灵台之中,神光内蕴外舒,那舍勐翠蚺的剧毒早就消解无形了。宁远尘拿出一粒灵丹,说是华山派秘传的神丹,送给了世宁。叮嘱世宁在凌晨时面对太阳服下,可以大大增长功力。
世宁很是欢喜,他携了灵丹,叩谢了宁远尘出来。
第二天,凌晨,宁芙儿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舍身崖,寻着世宁一齐修炼紫府宝诀。世宁笑着道:“你猜昨日你爹爹给了我什么?”
宁芙儿道:“我哪里知道呢?快些拿出来我看看。”
世宁举起手中的盒子,道:“就是这颗玄远金丹。你爹爹说这颗金丹可以助长修行,吃了之后修习紫府宝诀可以事半功倍。”
宁芙儿撅着嘴道:“自从你上了华山,爹爹拿着你倒比我还亲了。”
世宁将手一伸,道:“给你。”
宁芙儿大喜,刚要伸手去接,又摇了摇头,道:“世宁哥哥,我本身就有华山派的功夫底子,所以修习紫府宝诀比你顺利多了。你吃吧,不用给我了。”
世宁道:“我慢慢修炼,总有能修成的时候。我来华山这么久,也没送你件礼物。这颗金丹本就是你们家的,算我借花献佛吧。”
宁芙儿眼睛转了转,道:“这样好不好?我们每个人吃一半行不行?”
世宁点了点头,就将那枚金丹分成了两半,只见金丹的中间裹着一颗很小的金色的果实,世宁猜想这果实乃是金丹的精华,于是悄悄将那果实分到了宁芙儿的那一半中去。
宁芙儿倒没有多想,接过来后,一口吞下去。那金丹仿佛一股凉意,一入口,便化作冰液,顺着喉咙沉了下去。周身四肢百骸,却是无比通泰舒服。宁芙儿笑道:“世宁哥哥,咱们今天不如不修炼了,玩玩好不好?”
世宁见她软语相求,不忍拂她之意,笑着点了点头。一阵微风吹来,忽然透来一股莫名的香气。两人逐香而走,就见舍身崖那峭立的崖壁上,竟然盛开了一株奇异的五色芙蓉。那花朵比普通芙蓉大上数倍,通体晶莹,生着四瓣碗口一样的花瓣,纷拂披放着,极为妖娆可爱。
宁芙儿赞道:“这花倒像是入定时看到的绛宫仙葩,不想华山之上,竟然真有这么美丽的花朵。”
世宁笑道:“你喜欢么?那我去摘来送你,可好?”
宁芙儿低头一看,只见崖底云雾弥漫,也不知有多高。从上面看下去,就不禁心旌摇摇,忙道:“不可的!这太危险了。”
世宁哈哈一笑,道:“你世宁哥哥现在有武功在身,可不是一年前那个刚上华山的小孩子了。”
说着,纵身跃起。身在空中,已经从崖边大树上折了一根粗长的枝条下来。那枝条极为繁茂,兜住了风,世宁飘飘摇摇地向下坠了去。宁芙儿只看得紧张之极,用手抓住了崖上大石,脸色都有些苍白。但她挂心世宁,所以不敢闭上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出什么意外。
世宁身子坠下,将近那花的时候,他的身子猛地一个翻滚,粗长的枝条兜住崖底的狂风,呼啸之中,他的身体凌空定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崖壁上。他的真气此时极为强猛,从掌心探出,吸住了崖壁,身子半悬在空中,将那朵花采在了手中。
近距离地嗅那花,更觉芳香透鼻,极为爽神醒脑。他将那朵芙蓉举起,微笑向宁芙儿致意。
突然,仿佛整个太阳都被遮住了,舍身崖底刹那掠来了一片昏暗!
世宁一惊,就见宁芙儿的头顶忽然出现了一片乌云,挟着急骤的锐风,从崖顶冲了下来!
那乌云中探出一掌,向世宁当头击了下来。这一掌借着那人坠落之势,当真是威猛不可抵挡,世宁心才一动,那一掌已然击到了头顶!
霸猛的掌风将他全身都笼罩住,掌风所击之处,舍身崖崖壁之上的碎石泥土轰然溅落,夹杂在那人掌力之中,漫天冲下!
世宁不及抵挡,抓着那朵花的手运起紫府真气,向那掌上迎了过去。
倏忽之间,两只手掌接在了一处。世宁紫府真气充沛之极,这时第一次施展,威力大到不可思议,身子只微微一沉,已将那人击得倒飞了上去。那人嘴角溅出一丝鲜血,身子斜斜飞起,落到了崖顶。猛然之间,就觉一道狂风吹落,世宁竟然在这瞬息之间蹿回了崖顶,一掌当头击下!
那人躲闪不及,猛然轻声喝道:“世宁住手!”
世宁微微一呆,只觉那人声音熟悉之极,急忙真气回旋,收回手掌。他此时的真气已然收发自如,倒也并不艰难。那人伸手将脸上的黑巾抹下,笑道:“紫府宝诀果然神妙,我这老头子可抵挡不住了。”
宁芙儿也抢了过来,皱眉道:“武叔叔,你可将我吓死了!你怎么来偷袭世宁哥哥?”
武延寿哈哈笑道:“我听师兄说他的紫府真气已然修成,所以来见识一下。好孩子,以后华山派就靠你了。”
宁芙儿摇着身子,不依道:“我的武功也很好么……”
世宁举起手掌,有些惋惜道:“可惜,本来想送给你的……”那朵花已然在两人对掌之时被击成粉碎,粘了世宁一手。宁芙儿笑道:“这真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世宁哥哥,虽然花没了,我一样欢喜。不过要罚你三天不准洗手。”她一面说,一面吸了吸鼻子,道:“虽然只剩了花泥,不过可真是香呢。”
世宁也觉空气中尚且余留着一股甜香,虽然崖顶风大,却依然吹之不散。也点了点头,道:“这不知是什么花,竟然香得这么厉害。”
武延寿也吸了几口,突然脸上变色,大叫道:“赶快闭气,这是迷香!”他话刚说完,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世宁跟宁芙儿一惊,但他们已吸了几口,只觉身子渐渐松软,也晕倒在了地上。那迷香古怪之极,世宁试着要用内力将其排出来,却无所着力。
舍身崖顶渐渐升起一条灰色的影子,也是用黑巾蒙着脸,周身裹在一条粗长的斗篷中,看不清长的什么样子。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缓缓掠过,冷冷一笑,对着世宁走了过来。
世宁的紫府真气已然成形,那迷香虽然厉害,却还是保持了一点清醒。他见那人不看宁芙儿,心中略觉宽慰。但那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尽是阴森之意,却也禁不住惊心。
那人走到了世宁身边,立定了脚,仔细地看着他。世宁只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鉴赏什么一般,只看的自己周身发毛。只听那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极为满意。他突然伸手,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插在了世宁的肩头!
世宁一声惨叫!那匕首透骨而入,穿透了他的左肩胛骨,将他钉在了崖顶大石上。那人慢慢用另一柄匕首,深深刺进了世宁右臂的肩胛中。他仿佛是在享受世宁的惨呼,又仿佛在观察着什么,一柄柄匕首缓缓刺下,将世宁的左右肩胛、左右手腕、左右大腿、左右脚踝全都钉了起来,然后缓缓吐纳。
宁芙儿迷迷糊糊地哭道:“求求你,不要伤害世宁哥哥,不要伤害他!”
那人自然完全不管。鲜血从世宁的伤处流溢出来,但却并不流走,而是聚集在那些亮晶晶的匕首的钢锋上,显得极为诡异。世宁就觉全身真气都仿佛随着这些鲜血涌流而出,周身乏力,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那人却低声道:“怎么这么少?”
他缓缓吐纳完毕,伸掌凑向那匕首上。那些鲜血竟然自行流向他的手掌,被他吸入了体内。那人不住运功,周身都透出一道赤红的光芒,显得妖异诡秘无比。
片刻工夫,他将浸出的那些鲜血全都吸进了掌内,却仿佛仍不满足一般,用力挤压着世宁的身子。但世宁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任由他怎么挤压,却连半点鲜血都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武延寿突然暴起,用力一把将那人的面罩扯了下来。他的脸迅速惊愕住,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悲啸,缓缓坐倒在地,但他的目光,却死死盯在那人的脸上!
宁芙儿吃力睁开眼睛,惊叫道:“爹爹?你竟然是爹爹!”
宁远尘下意识地一手挡住脸,但随即缓缓放开,沉声道:“不错,就是我!”宁芙儿满脸都是泪光,用力摇着头,嘶声道:“我不相信!怎么会是我爹爹!怎么会是你!”宁远尘冷冷道:“因为我实在太想要高强的武功,因为这才是紫府宝诀的真相!”
他胸口起伏,脸慢慢仰起,厉声道:“你可知道华山派虽然号称名门大派,但却日渐衰微,少林、武当都压在我们头上,江湖上还有谁听我们的话?我虽然是华山掌门,但一个红线妖女都可以欺上门来,这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爹爹的武功比不上十方贼秃、清虚杂毛!所以要重振华山的威风,就要高强的武功!高强的武功!”他双目赤红,语调拔得极高,竟然隐隐有疯狂之意。武延寿痛苦道:“师兄,你要修习武功,华山派尽有秘法经典,为什么……”
宁远尘冷笑道:“什么秘法经典,不是要炼几十年,就是上百年。眼见武林大会在即,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我一定要在大会上技压群雄,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光大我华山派!”他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疯狂,又渐渐平静下去:“幸好被我参透了紫府宝诀的秘密,原来这无上的秘法,是要借别人的身体修炼的。特别是资质好的孩子,更是事半功倍。苍天有眼,将世宁送到了我面前,还不是助我完成此大业么?”
他举起双手:“何况此人亲眼看到了我在妖女面前出丑,是决不能容他活下去的!”他缓缓吐纳,阴沉沉地笑道:“我将紫府宝诀传给他,但没有人知道,他修习的只是阳诀,而我暗中在修习阴诀。等我吸收了他全部的功力,阴阳合一,天下就再也没有我的对手了!”
他轻轻拍着世宁的脸颊,笑道:“我专门为你炼制的迷香怎样?我按照你梦中幻象,造出这朵九阴芙蓉,你一见之下,必然会去采摘。这芙蓉乃是天下至阴之物,它将把你体内紫府真气形成的至阳之气完全拔出来,送入我的掌中!”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香炉,掌力摧动,一股比先前更强烈了十倍的异香缓缓透出,将整个舍身崖笼罩了起来!
世宁一声大叫,那香气竟然如同万千钢针,围绕着他不住猛力钻动,又仿佛无数柄大锤,轰然敲击着他的骨骼,要将里面的骨髓一齐挤压出来。世宁痛得宛如天旋地转一般,那被匕首插出的伤口本已干涸,这时又缓缓流出血来。
宁远尘的狂笑声在整个舍身崖顶回荡着,他慢慢俯下身来,将他那发出淡淡紫气的手掌罩向世宁的伤处。他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极为凄厉的惨啸声,宁远尘的心猛地抽紧,他顾不上吸收世宁的鲜血,霍然回过头来!
就见本已被迷香迷晕的宁芙儿竟然自行站立了起来,极为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脸,咿唔嚷道:“我……我好难受啊……”
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赤红,仿佛那肌肤只是薄薄的一层透明的丝网,下面涌流的是无限的血液。而这丝网根本阻挡不住那血流的迸发。她的手每一下抓挠,都在那肌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而她的皮肤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弹性,一旦挠过之后,便再难恢复。她的脸顷刻之间被抓得满是一道道的红痕,渐渐鼓起,再也不是那个娇丽可爱的宁芙儿了。
宁远尘大骇,期期道:“芙儿……芙儿,你居然也修炼了紫府宝诀?”
宁芙儿极为痛苦,挣扎着道:“爹爹……爹爹,我好痛苦啊。”
宁远尘抢上去扶住她,宁芙儿的肌肤更透明,也更红,她整个人都仿佛一块烧红的玉石,在急遽地颤动着。宁远尘眼见她痛苦莫名,不禁生出一丝悔意。原来害人终害己,他算计世宁的时候,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算计进来了!他心中悔恨、怨怒交织,情不自禁地将火气发到世宁的身上,伸脚将世宁一阵猛踩,怒喝道:“你……你这奸贼,想不到你心机竟然如此深沉,将紫府宝诀偷偷传给芙儿不说,还要将诱发这全身阳气的玄远金丹也给她吃了。你……你小小年纪竟然就这般恶毒!”
世宁本已昏迷,被他一顿猛踩,又痛得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宁芙儿的异状,不禁吃了一惊,虚弱地叫道:“芙儿,你……”
宁远尘一脚踹在世宁脸上,恨恨道:“假惺惺的贱人!”他大哭着抱起芙儿,涕泪四溢:“芙儿,爹爹对不起你,爹爹对不起你的娘亲啊!”
宁芙儿吃力睁开眼睛,奋力挤出一个笑脸,轻轻道:“我……我本想练好武功,让爹爹开心的……我平时尽是偷懒,武功一直练不好……”
宁远尘用力抱住她,宁芙儿的眼神渐渐迷蒙:“我看到妈妈来接我了,她站在云朵上,好漂亮啊……”
宁远尘仰天长啸,两眼泪珠纷纷洒落,他一只手抱住宁芙儿,另一只手探身入怀,柔声道:“很快就不痛了,芙儿,乖……”他的手伸出,赫然拿着一把亮晶晶的匕首,就跟插在世宁身上的一模一样!世宁忍不住身子一震,就见宁远尘轻轻送手,将那柄匕首插在了宁芙儿的肩头!
世宁惊恐地张大嘴巴,却连一丝声息都发不出!他的心跳声在孤独的寂静中迸发,强大得几乎将他的耳鼓迸坏,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宁远尘又拿出一柄匕首,向宁芙儿的右肩插下!一瞬之间,仿佛连他的灵魂都凝固了!
武延寿嘶声悲啸道:“师兄,你做什么?那是芙儿啊!”
宁远尘脸庞扭曲,痛苦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我女儿么?但她最多也只有一个时辰的性命,紫府真气已经攻心,就算天下灵药都汇集华山,也不能挽她一刻之命,但我马上就能练成真正的紫府宝诀,成为天下第一人,芙儿也该瞑目了!”他的眼神中的疯狂之色更浓,脸上却尽是一片慈祥的温柔,一手圈住宁芙儿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一手缓缓将另一柄匕首刺下!
武延寿大叫道:“我决不让你这么做,师兄,你会后悔的!”他不知怎么的身上突然生出了一股力气,竟然缓缓站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着宁远尘冲了过去。宁远尘突然一手挥出,武延寿此时中了迷香,体内真气粘滞不动,这一招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武延寿立即口中喷出一股鲜血,飞跌了出去。
宁远尘怒叫道:“我不会后悔的!我决不会后悔!只要我武功天下第一,就决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后悔!你是我的师弟,都不想我好,我杀了你!”他凌空出掌,武延寿还没有落地,被他击得再度飞了起来,落进了舍身崖!
宁远尘呼呼喘气,恨恨不休。他紫府真气阴阳相合之时,最忌打扰,这时狂怒之下重伤了武延寿,但自身的真气也立即反激,禁不住一阵气血翻涌。他知道不可迟延,又掏出了一柄匕首。
突然,一个深沉的声音缓缓道:“住手!”他霍然抬首,就见世宁站在那舍身崖的大石上。
乌云暗卷,仿佛压着整个崖顶,世宁身上的匕首全都没有拔下,他的人仿佛与那乌云相合为一,紧紧压在宁远尘的身上。宁远尘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由于失血过多,世宁的目光有些呆滞,但这呆滞却宛如地狱的锁链,将宁远尘牢牢锁住。
更为致命的,是世宁身上盘卷激发的怒气,这愤怒才是最致命的!
宁远尘一窒,他冷笑:“你?你半死的人,还能做什么?”
但他错了。世宁或者已经半死,但忽然之间,他的灵台竟然无比的清明了起来。
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这股恨意,几乎将他整个人贯穿。
“诚于剑,就要心狠,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这句话,忽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世宁的脑海。莫名地,他的心境忽然翻转了起来!宁远尘吸收了他的鲜血,但却只吸收了一半,他辛苦锤炼出来的紫府宝诀,也只被吸走了一半,另一半,已经驻留在他的心境中,与于飞辰传他的那道微弱的真气相合,竟然无比稳固,连同源而出的阴极之气,都不能吸收半分。
世宁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他猜想,原来在水牢中教他武功的于飞辰,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豪杰,他所说的绝世武功,也许真的有他的道理。
起码现在,紫府真气不但不能作孽,还真正与他体内的真气融合,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这浑厚的真气在他体内游走贯穿,汇聚在他的双目中。
他的双目立时发出一阵阴森的寒光,罩在宁远尘的身上。宁远尘忍不住一凛。他所面对的,仿佛是一只洪荒野兽,完全没有理性,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陡然寒光一闪,世宁的手中多了一把宝剑。剑光立时宛如长虹漾了开去。
舞阳剑!
一直藏在世宁身上的舞阳剑!
长久以来,无论江湖漂泊的岁月多么艰难,他也从未将它拔出过,因为这柄剑太有名,觊觎者无数,一旦出现,就会带给他杀身之祸。
这柄剑仿佛也有着某种莫名的魔力,一旦认定了它新的主人,就能够随着他的心意出没。世宁一袭单衣,身无长物,却没有人知道这柄剑藏在何处。
然而,这再次面世的舞阳剑,一出现便发出一阵嗡然的震响,仿佛在渴求着活人的鲜血。
世宁将自己的心神全部沉浸在舞阳剑中,他的杀意在疯狂地攀升着!
陡地,他发出了一声嘶啸,长剑卷起一阵狂风,向宁远尘轰然刺了过去!
长天怒震,都仿佛被这一剑所惊!
这本就是震烁天下的一剑,而世宁此时狂溢的恨意,让这一剑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这一剑已不可挡!
宁远尘脸上露出了极为惊骇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刺了过来,他忽然将宁芙儿向前一推。这一剑刺入了宁芙儿的身体!世宁一声大叫,急忙收剑,但哪里还来得及?宁远尘阴森森地一声冷笑,手上突然真气迸发,将宁芙儿狠劲向世宁推了过来!
世宁却不接,却张开两臂,向宁芙儿搂了过来。宁远尘含满真气的两掌,便隔着宁芙儿,结结实实打在了世宁的胸前。只听格的一声响,世宁的肋骨立即折断!他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正打在了宁远尘的脸上。宁远尘骤不及防,只觉眼前一片赤红,大骇之下,急忙蹿后。山风呼啸,一时舍身崖顶,仿佛尽是敌人。
世宁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宁芙儿,不让她跌在地上。咯咯几声轻响,他断折的肋骨刺进了内腑中,刹那间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宁芙儿嘴角血水漾起,但她拼力睁开眼睛,望着世宁,脸上显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是世宁哥哥么?真好,最后你还会抱着我。”
世宁柔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芙儿妹妹,你不要怕,你一定没事的。”
宁芙儿笑道:“我也知道自己没事……”她的泪珠缓缓落下,艰难地抽搐着嘴角:“世宁哥哥……不要怪我爹爹……他……”
世宁再也忍不住,泪水夹着血水,滚滚落在她的靥边:“我谁都不怪,我知道,是我自己命苦,才会遭受这么多罪孽的……”
宁芙儿点了点头,嘴唇抖动,道:“世宁哥哥,你还能再抱我一会么?我身子好痛。”
世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用力抱紧了宁芙儿。血从两人的伤口中流出,汇集在一起,宁芙儿的声息渐渐微弱了起来。但她勉强微笑着,道:“世宁哥哥,你不要怕,咱们都不会有事的,你的心那么好……”
她的声音缓和下来:“你看到了么?华山上开满了那些奇妙的芙蓉花,就在这崖顶上……世宁哥哥,它们好美啊……”她的头垂了下来,僵硬地搁在了世宁的肩膀上。世宁却笑了起来:“是的,那些芙蓉花很美,我全都看到了。芙儿,这世界太荒凉,这些花儿就是来迎接我们去另一个世界的……”
世宁的笑容有些迷离:“那个世界多好啊……”他抱着宁芙儿,缓缓向崖边走了过去。
舍身崖。传说能实现一切愿望的舍身崖。
——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如果舍身崖的传说是真的,那么让芙儿能幸福的生活吧,即使以我的生命来换。
他拥紧宁芙儿,跳了下去。
这世间有些什么,他的心中有些什么,都不重要。这一刻,他只想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能够幸福地活着,为此,他甘愿相信这个传说。
宁远尘一愕,疯狂地向崖边扑了过去:“不!不要!我的紫府真气还未能阴阳相合,你们不能丢下我!”他的头颅甩动,眼前一黑,一串头发掉了下来。宁远尘大叫:“不要!”
然后他的整个身躯,开始从头裂开。
裂成一片一片,没有一片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