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京师之中,太和楼仍算是很大的饭馆了。太和楼的王掌柜,更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他怎样也忘不了今天午后的事。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孩子来吃了顿饭而已。但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却要王掌柜将太和楼所有的菜肴都上三份,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是赏王掌柜的,一份是赏伙计的。
这也无甚稀奇,太和楼不是没见过大手笔的客人,稀奇的是那孩子吃完饭之后,拿来会钞的不是银子,而是一颗明珠!据隔壁聚宝楼齐掌柜的鉴定,这颗明珠乃是世所罕见的定盘珠,足足值五百两银子!
那孩子说他出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钱,只是暂时将这颗明珠押在这里,日后有钱了,自然会来兑走。他还写了篇很有文采的字据:“天人雅爱,金鼎玉馔。适值帝墟,偶开小宴。青蚨失翼,红霓盈惭。合浦遗珠,离愆谁还?乃立此凭,以掌定盘。珠寄福荣,王氏依暂。异日赍金,完璧当全。如失如缺,罚银一千。”
王福荣,便是太和楼掌柜的名字。但王掌柜知道,这孩子出手如此阔绰,只怕是偷了家中的财宝出来挥霍的,所谓来取,不过是说说而已,于是心安理得地按了手印。这一下午,太和楼的生意都很好,王掌柜摸着这颗明珠,笑得很是得意。猛地一人怒喝道:“掌柜的!怎么不招呼客人?”
王掌柜一哆嗦,急忙抬头看时,就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面前。王掌柜只顾着看这颗珠子,忘记招呼他们了。王掌柜急忙堆起笑脸,招呼道:“各位爷,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那孩子清声道:“慢些,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王掌柜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看了看那孩子,道:“定盘珠啊。”那孩子突然高声道:“拿下!”
那孩子身边的几个人立即跳了起来,可怜王掌柜瞬间已经被他们老鹰抓小鸡一般拿住了。王掌柜惊叫道:“朗朗乾坤,你们想干什么?”那孩子冷笑道:“想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王掌柜看了看他,道:“请小爷讲。”
那孩子傲然道:“我乃五军都督的少子乔羽,你可认识了?”王掌柜顿时哭丧了脸,道:“大……大老爷,小民没有冒犯您啊!”那孩子冷冷道:“你再看看这个。”
那孩子伸手指了指头上。他的头上是一顶极为华丽的金冠,上面用纯金织成丝络,堆织成一只仙鹤的形状,但仙鹤口中衔着的灵芝,却似乎少了点什么。那孩子冷冷道:“我这顶飞羽天下冠,是我祖母赐给我的。上面的灵芝,正嵌着这定盘珠。可现在灵芝没了,珠子却到了你的手中。”他冷笑道,“这可实在是巧啊!”
王掌柜的身子立即瘫软下去,大呼道:“这位爷,不是我做的啊!这颗珠子,是有人寄在这里的!”当下他将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乔羽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小?”王掌柜给他的眸子一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不……不……”乔羽道:“那你怎么编了这么幼稚的谎言来骗我?”王掌柜杀猪似的叫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乔羽慢慢俯下身来,盯着他。王掌柜天生怕官,五军都督是大到天上的官,哪里敢跟乔羽对看,眼睛极力地低了下去。乔羽伸手将那颗定盘珠接了过去,道:“定盘珠是我的。”
王掌柜急忙点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乔羽道:“我们还要吃饭,掌柜得请我们吃,酒楼中的每一个菜,我们都喜欢吃。”王掌柜的脸又哆嗦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太和楼中最贵的菜肴又流水般的端了上来,王掌柜的脸上却一点笑容都没有。每一道菜上来,他的脸就一阵哆嗦。一会那些人吃饱喝足了,扬长而去,定盘珠镶在了乔羽天下金冠的灵芝上,当真是丝丝入扣。王掌柜叹了口气,只觉肉痛之极。好在天色渐晚,店中的客人渐多,生意渐渐红火,失掉的终究能赚回来,王掌柜也高兴起来。
太和楼的生意直忙到深夜,方才慢慢淡了。王掌柜又有空闲想今天白天的事情。越想,他的心就越痛。楼梯又开始响了起来。
楼梯响,就代表有客人,而且是肯花钱的客人。不肯多花钱的,都在楼下的大厅中吃饭。这次,他看到的是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英俊儒雅的年轻人,另一个,就是下午用定盘珠换他的饭菜的小孩。
王掌柜陡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你害得我好惨!”他扑过来就要抓那小孩。那年轻人眉头皱了皱,挥了挥手,王掌柜就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那年轻人淡淡道:“我叫世蕃,他叫世宁。”他看了王掌柜一眼,“他是我的弟弟。”
王掌柜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看了世蕃一眼,不再说话。世蕃也不管他,道:“我弟弟下午在尊处吃饭,忘记带钱,就将我们家传的宝物定盘珠押在此处,说是后来拿钱来换。这是字据,上面有王老板的手印,是也不是?”
他掏出一张纸来,在王掌柜的面前晃了晃。正是下午王掌柜按了手印的那张字据。王掌柜叫道:“那定盘珠是他偷的五军都督少子的,现在已经被少子拿回去了!”
世蕃盯着他看了一眼:“我们世代家传的宝物,怎么会成了五军都督少子的呢?”王掌柜愤愤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世蕃冷静地听完了,沉吟道:“你上当了。”王掌柜怒冲冲地道:“我怎么上当了?你弟弟……”他本想说你弟弟是个小偷,但看了世蕃一眼,终于没敢说。
世蕃道:“他只是说自己是五军都督少子,你就信了?”王掌柜道:“他们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不信?”世蕃道:“那我说我是当朝太师的长子,你又信不信呢?”王掌柜冷笑道:“我要信了才是怪事呢?”世蕃一笑,道:“可京城人人知道,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他的儿子已经二十四岁,挂帅边陲去了!”
王掌柜立即一呆。这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当他被人使劲按在地上的时候,却哪里还会想得起来?如此说来,那群耀武扬威的家伙,果然是骗子了?
世蕃脸上显出讥刺的笑容:“这是十六两纹银。”四个锭子一字儿排开,排在案桌上。世蕃轻轻将那字据放在了银锭的末尾。王掌柜的脸却再度跳了起来。他的声音就跟他的腿一样哆嗦着:“我……我没有珠子……”他几乎就快哭出来了。
世蕃“哦”了一声,道:“我一向有个习惯,既然已经不可能的事情,便不再去做。王掌柜没有珠子还我们,那看来只能赔钱了。”他笑了笑,笑容中却带了些阴森之气,“王掌柜偌大的店铺,想必一千两只是个小数目而已。”
王掌柜的脸哆嗦了一下,世蕃悠悠道:“否则我们就只有打官司了。好在白纸黑字,又有王掌柜的手印。”
王掌柜的脸已经不哭丧了,他简直就是哭了起来。一千两!这简直剐了他的肉!世蕃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淡淡道:“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如果进了官司,不知王掌柜又会拿多少呢?”他的眼神很冷静,丝毫涟漪都没有。王掌柜却倚着墙,缓缓向地上滑去。他突然奔进内房,抱了一袋银子出来,嘶声道:“都拿去吧!都拿去吧!”他将银子用力向世蕃抛了出去,他只想将这瘟神跟坏运气一齐抛走,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世蕃坐在香案上,他身边就摆着王掌柜的那囊银子,正好一千两。银子非常散碎,王掌柜也不知攒了多久,才攒足这些银子的。世蕃的面前,站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世宁,一个是乔羽。自然,他们是一伙的。
世蕃拿起一块银子,仔细地看着。“王掌柜能够一拿就是一袋银子,而且恰好是一千两,看来他的钱并不少,我看至少还有这么几袋。”他笑了笑,“既然他那么小气不舍得花,那我们就帮帮他。”他随手一抛,那颗定盘珠落到了世宁的掌中,“去!将这颗珠子还给他!”
世宁身子一颤,接过那颗珠子,并未移动脚步。世蕃微笑看着他,但这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阴森,世宁嘴角掀了几掀,终于揣着那颗珠子走进了太和楼。
王掌柜只怕再也忘不了他,一眼瞧见,立即大喝道:“又是你这小子!”
世宁刚要说话,王掌柜吼道:“伙计们,揍他!我的钱啊,我攒了十几年的钱啊!”
掌柜的一声令下,伙计们哪有不听从的?登时几个五大三粗的青年人从厨房里冲出来,将世宁捞起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狠揍。世宁大呼:“住……住手!听我一语。”但那些伙计揍得高兴,却哪里肯停手?直到揍得痛快了,方才将他扔到了王掌柜的身前。
王掌柜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拖了起来,吼道:“你这挨刀的,你又回来做什么?还想骗我的银子吗?”
世宁的鼻子嘴中被揍得鲜血淋漓,但他似乎很爱惜他的衣服,小心地不让污血滴到上面。他听到王掌柜的怒吼,嗫嚅道:“我……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他紧攥的手放开,立时一道宝光腾出,定盘珠的光芒一下子将王掌柜的眼睛照亮了。王掌柜怪叫一声,一把抢过,紧紧攥住了,叫道:“这……这珠子怎么会在你手上?怎么会?”
世宁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道:“这定盘珠本就是一对的,我哥哥要了你一千两银子,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因此,就将它拿来给你,聊做补偿。”
王掌柜冷笑道:“你是想再骗我写字据,再要我一千两银子吧?”话虽然这么说,他拿着明珠的那只手却攥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放开。
世宁摇了摇头,道:“不要字据,你留着就好。不过你要当心一些,不要让别人再骗去了。”他顿了顿,道,“以后不要再打人了,早晚会打出事情来的。”说完,他强拖着身子,向外走去。王掌柜看着他那艰难的步伐,一瞬间生出一丝悔意来。这可恶的小挨刀倒像个好人。但好人归好人,让他将这颗定盘珠还出去,那是怎么都不肯的。
转眼就快到打烊的时候了,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吃来吃去,还是这家的饭菜不错,咱们再去吃白食去。”
开店的听到吃白食的,那就气不打一处来。何况那帮人噔噔噔上楼之后,王掌柜的一见,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假冒五军都督少子的那帮骗子!王掌柜冷笑道:“各位又来了?想吃点什么?”
当先那叫做乔羽的孩子大咧咧地向雅座一坐,指手画脚道:“就按照下午那样子,再来一份好了。”
王掌柜笑嘻嘻地道:“就来、就来!”猛地将桌子一拍,厉声道,“还给你来一份?你等着吃锅底吧!”乔羽诧异道:“你这老头病入膏肓了?怎么敢对我这样说话?不知道我乃是五军都督少子?”
王掌柜大笑道:“什么五军都督少子?老头子早就打听过了,五军都督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戍边在外,却哪里有什么少子?休来说大话了!”
他一晃眼之间,就见乔羽那顶飞羽天下的金冠上,仙鹤衔的定盘珠又不见了。他冷笑道:“你的定盘珠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在我这里呢?”
说着,他将世宁还给他的定盘珠拿了出来。乔羽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转头对身边的人道:“你们说巧不巧?”那些人同声道:“巧,实在是太巧了。”王掌柜怒道:“你们还胡说些什么?快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他本想说让伙计揍他们,但突然世宁的话涌上心头,——还是不要打人罢!
乔羽悠然道:“否则便怎样?”王掌柜哼了一声,并不说话。乔羽仍然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并不是五军都督的少子。”他突然将束发金冠一揭,如瀑的秀发立即披了下来。青丝垂拂,乔羽的身上便立即多了份柔媚之气。王掌柜的这才发现,乔羽的嘴唇,是那么的鲜,那么的浓,男子本不会这样的。乔羽悠然道:“我是五军都督的小姐。”
边上一人掏出一个牌子,扔在桌上:“别的可以假,我这块把总的腰牌,总不会是假的吧?”
黄澄澄的腰牌摔落,王掌柜的气焰立即就低了下去。五军都督那样的官,他没有见识过,但把总的腰牌,却是见识多了。太和楼一年也不知被吃了多少白食去。那么这五军都督的小姐,只怕也是真的了?一想到这里,王掌柜整个身子都软了,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乔羽的脸上柔柔的尽是笑意:“我女扮男装,还从没人敢冲撞,想不到在这小小的太和楼,竟然受了你的羞辱。然而……”她弹了弹飞羽天下冠,“我这定盘珠,怎么会在你手上呢?难不成你告诉我,又是有人送给你的?你倒好,我丢一次,你就捡一次。”
王掌柜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乔羽点了点头,道:“我决定宽恕你。”王掌柜大喜,乔羽接着道:“但我要你赔我一千两银子。”王掌柜登时晕了过去。
世蕃就坐在香案上,淡淡道:“怎么只有一千两。”乔羽皱眉道:“也不知怎的,王掌柜竟然没有动人。他没有动手,我自然不好跟他多要钱。”
世蕃沉吟着,慢慢踱下了香案。世宁畏缩地躲在角落里,似乎在极力让众人的眼光不要照在自己身上。世蕃笑道:“两千两也算不错了,王掌柜的老骨头,只怕被榨得差不多了。”
他忽然一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抽在了世宁脸上。世宁立即被打得转了几个圈,闷声扑在地上。他的鼻子中呛出了鲜血。世蕃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温和:“是不是你提醒了他?”他的脚重重踩在世宁的头上,将他的口鼻一起踩进泥土中,悠然道,“是不是你?我的好弟弟?”他忽然将脚一抬,世宁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急忙大声道:“是我,是我,我再也不敢了。”
世蕃轻轻将袖口紊乱的丝绣整理好,笑道:“明知道会被我看穿,要挨打,还要这样做,你可真是下贱。”他突然出掌,一掌掴在世宁的脸上,道,“说,你是不是很贱?”世宁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机械地重复道:“我很贱,我真的很贱,我是个贱人。”
世蕃仿佛很满意他的表现,笑道:“说的很好。那么生你的凤姨,是不是也是个贱人呢?”世宁的脸上一阵颤抖,他的嘴张了张,没有说话。世蕃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大吼道:“那婊子是不是贱人?”
世宁眼睛中露出很深沉的温柔,道:“我母亲不是婊子,也不是贱人!”
世蕃暴怒,厉声道:“不是贱人?从她第一天进府起,我就知道她是天下最贱的贱人!如果不是她,我母亲怎么会受那么些罪?”
他越说越怒,突然用足了力气,发狂一样踢打着世宁。他的眼睛血红,仿佛疯了一样。乔羽站在一边,却一点都不惊奇,似乎这样的一幕,已经上演了无数次。世宁知道世蕃不会停手,也就不再哀求,忍住声任由他狠揍。
终于,世蕃打得累了,喘嘘嘘地住手,一口唾沫吐在了世宁的身上,厉声道:“走!”乔羽看着倒在泥泞中的世宁,仿佛有些不忍。她看了看远去的世蕃,又看了看世宁,悄悄褪下手中的白帕,扔在世宁的身边,跟着离去了。
世宁艰难地将身子从地上挣起。锥心一样的刺痛如烈火,将他全身烧灼得如在地狱一般。痛苦,屈辱,像大山一样压着他,几乎让他没有力气爬起来。他坐在泥地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鄙视着他。
泪水浸透了他的面庞,缓缓滑落,与污泥浊血混在了一起。他望着灿烂的星空,发出了一声远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长叹。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为什么不还手?”
第二章秋来高阁彩云驰
世宁一惊回首,就见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正背负着手,冷冷地看着他。此人年纪不过四旬,但一头长发,已然全为银色,在身后猎猎飞扬。此人身姿挺拔高大,孤雄傲岸,只在月下随意一站,仿佛无尽夜空不过是他的影子。他的脸在斑驳的树影下若隐若现,却显得极其儒雅清俊,眉宇间含着一种高贵清华之气,看上去极不寻常。
世宁忽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讷讷地低下头,尽量想掩盖住自己血污模糊的脸。那人见他不回答,踏上一步,继续问道:“为什么不还手?”
他的话语中自然有种威严之意,让世宁不敢不回答,期期艾艾道:“我……我打不过他。”那人冷笑道:“身为男儿,打不过就不打,将来如何做大事?”
世宁沉默着,忽然道:“我不想做大事。”那人道:“为什么。”世宁缓缓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娘跟我讲,我们家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能活到现在,不过是他赏了口饭吃而已。我……我没有做大事的资格。”
那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忽然笑道:“谁说你没有?我说你就有!”他将手搭在世宁的肩上,朗朗道,“我给你绝世的武功,你就有了做大事的资格。”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还是去给我大哥吧。”那人怒道:“我为什么要给他?他又不是……”他猛然顿住,不再说话,大袖挥动,道:“明天这个时刻到这里来,我教你绝世的武功!”
世宁嗫嚅道:“我……我明天还要跟着大哥玩去,我要跑到这里来,会被他打断腿的。”那人怒道:“没出息,就算打断腿,你爬也要爬过来!”说着,袍袖挥舞,飘然离去。世宁不禁脱口问道:“你是谁?”那人越行越远,一个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你可以叫我于飞辰。”
于飞辰,这个名字世宁从未听过。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旷野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愣了一会子,慢慢俯身,将乔羽扔下的手帕捡了起来,但他不舍得用,小心地叠好了,放在怀中,踉跄走到了一个小池塘边上,仔细地清洗着身上的泥尘。
终于,他的衣服上再没有半点污垢,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世宁等着衣服干了,方才向城里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城中最繁华的场所,其中所居住的,无一不是名王巨卿。世宁来到了最大的宅子旁,悄悄地从偏门进去了。守门的老王给他开了门,世宁示意他不要声张,向花园边的那座小楼行去。
楼在水边,清幽精致,但也就幽远,深沉,落寞而哀伤。世宁踏着楼梯,发出笃笃的轻响,走了上去。他脸上忍痛的神色渐渐收起,换上了欢愉的笑容。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听声音,是六弟回来了。”
世宁的脚步突然顿住,是世蕃的声音!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世宁,怎么停住了?进来吧!”世宁犹豫了一下,终于推门进去了。侍立的婢女急忙搬凳子过来,世宁躬身道:“大哥也在这里。”然后对着中间坐在床上的中年美妇道,“母亲大人晚安。”
那美妇点了点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晚上的莲子羹很好,叫桃夭盛一碗给你吧!”世宁正感腹中饥饿,刚要点点头,就听世蕃笑道:“凤姨多虑了。世宁今天到太和楼上去,将楼中所有的酒菜都叫了一个遍,吃得可得意了。要不这么晚才回来?”他转身向着世宁,脸上的笑容被灯光挡住了,看上去有些阴沉,“是不是,世宁?”
世宁很想说不是,因为他腹中的饭菜早就消耗精光了,但世蕃的脸色却渐渐变得严厉起来。他只要低头小声道:“是。我吃得很饱。”
凤姨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吃饱了,那就算了。你看你,又到哪里疯去了?将脸上弄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怎就不跟你大哥学一点呢?”世蕃摇头道:“可不能跟我学,怕把六弟带坏了。”凤姨忙笑道:“那怎会?你以后可要多教教你弟弟才是。”
世蕃笑道:“这个自然。不过凤姨以后也要多疼我啊。凤姨如果不嫌弃,以后我就天天找六弟玩。”凤姨忙道:“这样正好。世宁,你以后可要多招大哥喜欢才是,千万不要调皮,让大哥生气,听到没有?”
世蕃悠然看着他,笑道:“凤姨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不会调皮的。”他的神情,仿佛是只正轻轻拢着一只小鸡的狐狸。世蕃笑道:“时间不早了,凤姨也该安歇了。世宁,我们走吧,我有件很好的东西给你看。”说完,拉着世宁走了出来。
世宁匆忙之间要向母亲告退,也被他拖着没告成。凤姨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美丽的眼睛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担心。世蕃对世宁是好是坏,凤姨还是很能分辨的出来的。但她又能如何?毕竟,这诺大的府中,除了太师之外,就是长子世蕃最大了。他们母子,还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
世宁待跑到远处,再也看不到母亲之后,方才气喘嘘嘘地道:“大哥,我不要看什么好东西,我要睡觉。”世蕃冷笑道:“睡觉?我要你去把九彩灵云取来!”世宁吓了一跳,道:“九彩灵云?那是贡品啊!”世蕃哼道:“怕了?若是你母亲知道你在外面做的坏事,你猜她会不会伤心?”
世宁道:“可是……可是那都是……”世蕃大声道:“是什么?是我叫你做的吗?可是太师府上下,谁会相信你?”世宁张了张口,不再说话。世蕃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九彩灵云究竟有什么好法,值得进贡给皇帝。你可知道,这是西域专程供奉而来的,据说比和氏璧还要珍贵。你偷了出来,我看看之后,再将它放回去,不就得了?”
世宁犹豫着,道:“可是存放贡品的秋声阁有甲兵守着,我又怎么进得去呢?”世蕃笑道:“我当然是有办法才让你去的。跟我来!
秋声阁果然有甲兵守着,但并不多,毕竟当朝太师的府邸,又有几个贼能够进得来的呢?除非是内贼。
世蕃跟世宁两人,就是两个标准的内贼。他们从玉露台的屋顶上翻过去,小心地踏着瓦片,翻到了秋声阁的上面。世蕃轻轻将阁顶的瓦片抽下几块,露出一个洞口,低声道:“我早就准备好了,挖了这么个洞口。现在我用绳子将你缒下去,你将九彩灵云拿给我就是。”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条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身上,一端交给了世宁。
世宁见他准备得这么周全,料想再推脱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反而会遭到一顿毒打,于是默默点了点头,接过绳子来,系在了自己身上。世蕃双手交错,将他缒了下去。
世宁一眼就看到了供奉在正中案台上的九彩灵云。那是一块极为明澈通透的云英,只是中间杂有无数的流纹,在烛火映照下变幻出九彩的颜色来。玉工便因着云英自然的形状,将其雕琢成蔚然彩云的形状。灵光漫漫,紫玉生烟,便在它的身周形成一团氤氲的光雾,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丽。世宁一眼看到,竟然呆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东西!
世蕃等得不耐烦了,悄声道:“找到了没有?快些拿上来!”
世宁猛然醒悟,急忙将那九彩灵云抱了起来,世蕃大喜,双手交错,将世宁拉了上来。他也不管世宁站稳了没有,一把将九彩灵云夺在手中,仔细鉴赏了起来。月华如练,冰霜一般的光芒凝汇在九彩灵云上,顿时闪露出极为清幽的华光,宛如灵仙夜翔,凤驰龙变。世蕃看得痴了,喃喃道:“做皇帝真好,四方灵物全都聚于我手。我以后也要做皇帝……”
世宁听他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吓了一跳,小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将它放回去,否则被他们知道了,可就闯祸了。”世蕃冷笑道:“能闯什么祸?我就算将它拿走,又能怎样?父亲大人乃是当朝太师。”
世宁惊道:“拿走?这可不行!”世蕃笑道:“看你急的,我就是看看而已。好了,放回去吧。”说着,将九彩灵云还给了世宁。世宁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急忙攀着绳子向阁中落了进去。但世蕃却仍然沉醉在那九彩灵云的慧美中,仰望着月亮,心神微一松弛,脚步一错,“咯”的一声,那阁顶的瓦片被他踩得响了起来。
就听秋声阁前甲兵纷纷道:“房上有动静,赶紧上去看看!”
世蕃一听,慌了手脚,手一送,再也不管世宁了,手忙脚乱地将绳子结下来,往下一丢,自己逃得踪影不见了。
世宁正落到半空中,突地就觉身上一轻,下坠之势立即加快,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那九彩灵云立即从怀中跌了出来,顿时化作万千光屑,宛如银汉飞星一般,流金碎玉地溅了满地。这场景之美,更在映月而观之上。但这种美,却是凄惨的,毁灭的,唯一的,美过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世宁大张了嘴,呆呆地看着那碎掉的九彩灵云,脑袋中一片空白。秋声阁的前门被人猛力地推开,嘈杂声猛然将这个小小的房间灌满,但世宁就仿佛置身在一个空空旷旷的原野上,再也听不到丝毫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直到凤姨面色苍白地冲进来,一个耳光抽在世宁的脸上,他才“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凤姨脸气得宛如玉石一样透明地白,正要说什么,却被别人拉了开来。忽然,所有的嘈杂声都静了下来,因为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就是太师的元配,也就是府中唯一领了诰命的夫人。大太太端庄而丰满,细长的双目总是半闭着,仿佛什么人都不看,只是数着手中的佛珠。她在世蕃的搀扶下缓缓走进秋声阁。
凤姨一言不发,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大太太漠然看了凤姨良久,才缓缓道:“孩子并没有什么错,先关到诎心舍里去吧。”
诎心舍乃是太师府用来惩罚犯过的奴仆的地方,乃是处在最偏僻的西北角落里,是一间漆黑的小屋,只有一个尺余长的窗口透气。但若是仅仅对世宁如此惩罚,那就太轻易了。凤姨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喜之容,在地上磕了几个很响的头。当下有几个奴仆将世宁带着,向外走去。
世宁的目光一直盯在世蕃的脸上。奇怪的是,他的心中并没有悲痛,也没有恐惧,只是深深地感到:又让娘受苦了!
诎心舍黑房子沉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世宁却感到一阵解脱,仿佛处身在人群中,只能让他窒息一般。他呆呆望着从窗子中透进来的月光,慢慢地,感觉有了一丝的复苏,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整整哭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止住。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闯了无法弥补的大祸!娘会受到连累吗?一瞬之间,这个问题宛如大山一样横亘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世宁突然跳了起来,大力擂着黑房子的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绝没有人到这里来,月光转为日光,仍然没有一丝人迹。世宁叫得累了,肚子也饿得跟火烧一般,黑房子里冰冷彻骨,他蜷缩在角落中,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忽然之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遗弃的狗。
到后来,他终于顶受不住,沉沉睡了过去。突然,一阵香气将他引得苏醒过来。这香气,似乎是福寿斋的肥鸭,在这时候出现,几乎将世宁的胃都勾了出来。他艰难地张开眼睛,却忍不住霍然睁大。摆在他面前的,正是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福寿斋酱鸭。
登时一阵咕噜噜的腹鸣声响亮地传了出来,世宁也顾不得别的,抱着那只酱鸭,一大口就咬在了它肥硕流油的翅膀上。直到将整只鸭子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嚼了来吃,他才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蔑道:“瞧你这点德行,一只鸭子就吃成这个样子!”
世宁艰难地抬头,就见前日见到的那位银发男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话语虽然刻薄,但面容却极为慈爱,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世宁斜目望了望,小黑屋依旧反锁着,不知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于飞辰笑道:“既然你不去找我,那我就只有自己过来找你了。你住的地方可真难找。”他打量了一下黑房子,道,“不过环境还不错,比较适合我。”
他见世宁还不说话,笑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适合我吗?”世宁并不擅长拒绝别人,而这人的话也的确令人好奇,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于飞辰见他说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因为它像棺材。棺材岂非最适合快死的人?”
世宁摸不着头脑,于飞辰看上去哪里有半分要死的样子?只得裂了裂嘴,算是回答了个笑容。于飞辰挥手道:“起来吧。我们开始学绝世武功。”
这人开口闭口绝世武功,世宁终是觉得有些滑稽,当下爬起身来,问道:“什么才是绝世的武功?”于飞辰淡淡一笑,道:“你马上就见识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身后一阵碎响,就见另一个黑衣人从透气口里走了进来。那透气口只有一尺来长,半尺来高,连世宁都钻不出去,但来人居然只是悠悠闲闲地一跨步,他的头跟脚并在一起,连同身子一齐从这口中“走”了进来,绝没有半点梗塞滞窒的感觉。他绝不瘦小,方头大脸,几乎跟那银发男子一样高大。
第三章舞阳破月诛群魑
于飞辰冷笑道:“蛇郎君,你怎么敢在我面前出现?”
只见从透气口中“走”进来的那人身子细长,一袭灰褐色的紧身衣紧紧绷在身上,更趁得他的眉目细小尖锐,果然有几分蛇的形状。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盯着于飞辰道:“别人都说你受了重伤,武功去了大半,我本还不相信,但现在我信了。”他缓缓而阴沉地道,“因为你的武功若是还在,一定不屑跟我说话,见面就杀了我的!”
于飞辰淡淡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蛇郎君见他并不否认,胆子更大,伸手道:“剑呢?”于飞辰不去看他,缓缓从背后抽出一柄剑来。这柄剑样式古拙,看去平平无齐。于飞辰的目光中却露出一丝敬意。他敬的是剑,也是他自己。他慢慢道:“这柄剑叫舞阳剑,当世无论谁评点,都将它列为第一名剑,它曾经一剑败了武当的敷非长老,也曾连续七昼夜血战魔教教徒,将他们十长老中的五位斩在剑下。这是柄名副其实的神剑。”
他突然转身,将舞阳剑递到了世宁的面前:“现在,我将这柄剑送给你。”
世宁吓了一跳,这么珍贵的剑,怎么可能说送就送给了他?他虽然不知道这柄剑为什么如此珍贵,但他内心里却十分相信此人的话,既然他如此说,想必此剑当真有过人之处。他慌忙摇手道:“不……不,我不能要。”
于飞辰目中精芒一闪,道:“为什么?”世宁低下了头,轻声道:“这么好的剑,我……我不配要。”于飞辰一窒,蛇郎君发出一阵尖锐的厉笑:“你既然不配,那就给我好了!”
于飞辰猛然回头,骤然一声大喝。蛇郎君就觉强猛的气浪宛如一堵墙般冲了过来,他踉跄后退,不由自主地被这股气劲压得紧紧贴在了墙上。于飞辰双目电闪,一字一字道:“你想要这柄剑?”
他这么一顿,蛇郎君就觉那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身子轻松起来。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恐惧,难道传言有误,此人的功夫并未失去?这念头才一兴起,无边的恐惧立时潮涌而来,关于此人的种种传说顿时都涌上头来。但于飞辰一啸之后,便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蛇郎君仔细回思,似乎方才的气浪也不是特别强劲,大概是因为骤出不意,将自己吓着了,所以才会如此。一念及此,他的信心立即大增,嘎嘎怪笑道:“不但剑,连剑谱也要!”
于飞辰淡淡道:“可惜它不想要你!”话才出口,那柄舞阳剑霍然失去了踪迹。只有一团游移的光芒,在于飞辰的手上急速地移动着,仿佛春水涓流,又仿佛紫气东来。但蛇郎君的脸色却已惨变:“你……你的武功未失?”
于飞辰一声冷笑,并不回答,他手上的光芒却急速暴涨,宛如玉树火山,向蛇郎君罩了下去。蛇郎君一声怪叫,身子骤然从中折断,宛如一只极大的蟒蛇,紧贴着地面飙射而出。但他快,那剑光更快,转瞬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直将他的须眉映成森森碧色!
突听“咯”的一声轻响,蛇郎君手中显出一只漆黑的匕首来,将舞阳剑架住了。于飞辰瞳孔骤然收缩,道:“蛇牙?”
蛇郎君阴阴笑道:“有蛇当然就有蛇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剑光骤然划出一个巨大的弯折,凌空带起一道极为绚丽的,宛如九彩灵云一般的光气,在他面前一掠而过。叮叮两声响,蛇郎君的“蛇牙”匕首已经从中断折,摔在了地上。他踉跄后退,两只眼珠几乎凸了出来:“剑气?”
于飞辰淡淡道:“剑气只是很简单的武功而已。”蛇郎君脸色连变,突然嘎声道:“我是被人骗来的,求大人放过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于飞辰并不理他,将舞阳剑递给世宁:“这是你的剑了。”世宁虽然自惭形秽,不敢要,但少年心性,见了如此神奇的宝剑,也难免从心中喜欢,忍不住接了过来,不住摩挲。
于飞辰淡淡道:“将他杀了。”世宁吓了一大跳,道:“什么?”
于飞辰脸上闪过一阵怒容,道:“将他杀了!”重重一哼,显得极为不耐烦。蛇郎君登时脸如死灰,软倒在地。世宁抱着舞阳剑,却是怎么都不敢走上前去,更不要说对着蛇郎君挥剑了。
于飞辰的脸色越来越怒,双目中的神光就如玄冰一样森寒,看得世宁不敢抬头:“剑中要旨,就在于一个狠字,对敌之际若是不能心狠手辣,那便给对方留了无穷的机会。你若不杀他,他便要来杀你!”
世宁看了看蛇郎君,低声道:“可是他已经无法杀我了啊。”
于飞辰道:“你怎知他无法?你可知道蛇郎君乃是武林中最为奸恶之辈,他平日杀人无数,连婴儿孕妇都不放过。今日你一时善心放了他,便是害了无数不该死的人。何况我辈学剑之人,便只诚于剑,俗世的礼数道德,如何能约束我?你要学绝世剑术,只有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剑,才能纯粹,你的剑也才能利!”他陡然提气道,“杀了他!”
世宁身子一阵哆嗦,情不自禁地踏上一步,凛凛剑气已经对准了蛇郎君。蛇郎君脸色惨变,怪叫道:“不要听他的!既然他让你诚于剑,那便不要再听别人的了,你自己想杀才杀!”
于飞辰纵声长笑道:“不错!我就是要你自己想杀的时候再杀!”
世宁持着剑,呆里在房中,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于飞辰朗声道:“学会了绝世的剑法,你便可不再受别人的欺辱,你也就能真正地保护你母亲了!”
世宁忍不住走前了一步!蛇郎君大叫道:“他骗你的!杀了人,你娘就不会原谅你了,你会变成坏孩子的!”世宁的脚步立时顿住了,突然大叫一声,将剑抛在了地上,大声道:“不!不!我不能杀人,我不敢、我不敢!”
于飞辰见他放弃,立即勃然大怒,厉声道:“没出息的畜生!”突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了进来:“老友,何必这么逼孩子呢?”于飞辰的身躯骤然顿住,厉声道:“什么人?”
那个阴恻恻的声音缓缓道:“连我们都不认识了么?人言地府只有黑白无常,但我们兄弟出生之后,无常鬼就变成了四个了。因为我们是四兄弟。”
于飞辰动容道:“正大光明四无常?”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正是咱们兄弟。我是正无常,蛇郎君不过是咱们派来探路的而已。”蛇郎君脸上露出欣喜之容,大叫道:“救我!救我!”
窗口中突然射进一物,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暴散而开,宛如一蓬光雨一般,尽皆打在蛇郎君的身上。蛇郎君最后一句话还未出口,就此身子一挺,摔倒在地上,声息皆无了。
于飞辰叹息道:“可惜、可惜!”正无常道:“没什么可惜的,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武功的确大减!”
于飞辰冷笑道:“何以见得?”正无常道:“蛇郎君算什么东西,能够挡得了你一剑?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的武功的确下降了,而且下降了很多!”
于飞辰默然着,缓缓叹了口气,道:“你们说的不错,我与魔教一战的伤势并没有痊愈,你们进来要我这条命吧!”
正无常怪笑道:“我们怎会那么幼稚?要取你的性命,并不需要进去的!”
一句话说完,猛地一道阴沉遒劲的潜流涌了进来。于飞辰脸色一变:“阴风掌?”一把拖住世宁,避了开去。背后阴风骤起,又是一道掌力潜涌了过来。于飞辰大袖挥舞,也是一掌挥出。房中暖意大起,这一掌,竟仿佛烈火一般,将那刺骨的寒风尽皆烧散,荡了出去。但另一无常却大笑道:“老正,你判断的没错,这家伙的功夫果然差了很多,都快挡不住我们的阴风掌了!”
正无常怪笑道:“我们就这么一掌一掌劈下去,看他能挡到什么时候?反正有这间房子隔着,他的剑术纵然无敌,也伤不到我们!”
四人一齐大笑,那森寒的掌风却越来越劲,越来越厉!于飞辰的身形却被带得渐渐缓慢,一掌拍出,与阴风掌接在一起,他的身子不由一晃,脸色变得极为苍白。正无常大笑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且看我们四兄弟的联手一击!”强烈的啸风之声破空响起,于飞辰苦笑道:“本想传了你绝世剑法再死的,但看来已不能够了。你……”
他话未说完,房中的温度骤然下降,两人的头发上竟然迅速地凝出一层细细的冰屑来。世宁心中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些不舍。此人对他很好,他实在不舍得让他死。
啸风之声穿刺成巨大的旋风,在房屋中间爆开。于飞辰陡然一声大喝,双掌幻成几千只,一齐击了出去。那旋风被掌势压住,发出一连串的闷吼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于飞辰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但他紧咬着牙,并不出声,眉宇间,露出一股悍厉之色,傲然道:“无常鬼,你再要相逼,我就要动用神剑了!”
正无常冷笑道:“以你现在的伤势,还能驾驭如此绝剑吗?何况……你不怕控制不住剑势,伤了里面的小兄弟?”
于飞辰不由一窒,掌风更形凌厉,吹得他身子飘摇不定。于飞辰神情一狠,夹手将世宁手中的舞阳剑夺了过来,低声道:“我带你冲出去!”
世宁心中莫名地一紧,但却不敢说什么,紧紧地抱住了于飞辰的手臂。只见他一提气,突然,一股森寒宛如狂风一般挥过,诎心舍的周围,竟然就此陷入一片宏阔的沉寂中。
良久,这死寂突然消失,于飞辰的身体也松弛下来。他脸上的妖红色,也消隐不见了,颓然地坐倒,手中紧紧抓着舞阳剑,似乎这柄剑,就是他惟一的支撑一般。世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试探着问道:“那些无常鬼呢?”于飞辰淡淡道:“死了!”世宁一呆,这么凶恶的无常鬼,怎么会突地就死掉呢?
于飞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自然有人不想我早死,所以替我杀了他们。若不是我受了重伤,这些无常鬼又有哪个能挡得了我一剑?你先歇着吧,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世宁就觉眼前一花,于飞辰已经不见了。至于他是从透气口出去的,还是穿墙走的,世宁一概没有看清楚。这不由又让他见识到了武功的神奇之处,也更坚定了学武的决心。
但这银发人还会回来么?他会教自己吗?世宁忽然觉得一点信心都没有。突然遇到绝世高人,突然要学绝世武功,这些神奇的事情,也许只会发生在世蕃大哥身上,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毕竟自己太平凡了,平凡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但他心中还是存了个幻想,盼望着于飞辰真是要去买东西,一会就回来。所以他趴在透气口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黄昏,夕阳正残。
阳光渐渐沉了下去。世宁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自己该做的,就只是等待。诎心舍的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世宁心神一震,以为是于飞辰回来了,急忙爬了起来,抢到了门前。他跑得太快,头咚的一声撞到了门框上。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却是乔羽。世宁的心中升起一阵失望,淡淡道:“你来做什么。”乔羽嗤了一声,道:“我听说你被关起来了,所以偷偷跑过来看看你。你感激不感激我?”世宁漫应道:“感激,怎么会不感激呢?”
乔羽撇了撇嘴,道:“听你的话语,还真是不识好人心呢。喂,差点忘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似乎看到你娘被吊了起来,说是管教儿子不严,要吊死。”
世宁一声怪叫,从地上跃了起来,双拳轰然击在了门板上。他又没修习过武功,哪里受得了?鲜血登时从指缝中沁了出来。世宁浑如不觉,大吼道:“你说什么?”
乔羽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怪叫些什么?我听下人说,好像你娘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九彩灵云是她打碎的,要替你偿命。”
世宁霍然又是一拳击出。那坚实的房门竟然被他击得一阵摇晃。他大叫道:“放我出去!”一面呼喊,一面一拳一拳猛击着。鲜血点点溅出,世宁竟如丝毫不觉疼痛一般,轰击不止。
乔羽见他忽发狂劲,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来见鲜血都顺着门缝迸了出来,忍不住劝道:“这门如此厚实,刀都劈不开,你还是不要作践自己了。”
一句话提醒了世宁。他狂乱地左右寻找着,一把将那把舞阳剑攥在了手中。一瞬之间,他的心中竟然灌入了一股神圣感,全心全意虔诚地祷告道:“剑啊,你保佑我劈开房门,去救我的娘。我以后一定一辈子都带着你,让你扬名天下!”
铿然一声,他的手按在崩簧上。一道森然的寒气闪开,那柄剑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这时仔细观看,剑刃黯淡无光,没有丝毫奇处。但掌中感受着剑柄的冷气,世宁忽然有了无比的信心,也许是他操纵着剑,也许是剑操纵着他,寒光陡然强烈了起来,他霍然一剑劈下!
绝没有半点声息,但那剑已然透门而过,回归剑鞘之中,仿佛并没有动过一般。但那扇门,已经从中裂了开来!这柄剑的锋利,更在他的想象之上!
世宁顾不得欣喜,扑上来一把抓住乔羽的衣服,脸几乎贴在她的鼻子上,大吼道:“我娘在哪里?在哪里!”
乔羽被他吓住了,脸色惨白,期期艾艾了许久,方才道:“在……在秋声阁。”世宁一把将她推开,紧紧抱住舞阳剑,向南边疯跑了过去。
背后乔羽被他推倒在地,小嘴扁了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世宁已根本没有时间顾她了。
残阳将落,景物森森。世宁几乎竭尽了全力,向秋声阁飞奔。几个奴仆见到了,吃惊道:“六公子,你怎么跑出来了?小心老爷知道了……”
世宁也不跟他们废话,“刷”地一声舞阳剑出鞘,怒喝道:“滚开!”
那几个奴仆料不到一向唯唯诺诺的六公子竟然狠恶如此,见到明晃晃的宝剑,不由得一阵怪叫,抱头鼠窜而去。世宁一声冷笑,快步跑到了秋声阁前。
阁门紧闭,奇怪的是,阁前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但世宁已经顾不得想这么多了,拔出舞阳剑,一剑就劈在了门上。
阁门大开,世宁却呆住了。凤姨,他的母亲,双手缚着白练,悬吊在高处,看到世宁闯了进来,她的眼睛中有惊讶的神情。她的脸有些怒,也有些红,她的衣衫有些凌乱。世蕃正慢慢地从她的身上爬下来,他的手仍然放在她胸前。世宁的身躯猛地绷紧,双目迅速赤红。舞阳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冰寒触觉迅速蔓延攀升,直至将整个秋声阁充满!
第四章祸在萧墙豆燃箕
世蕃仿佛并不在意,他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转过身来。当他看到世宁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讶然,似乎想不到他能从诎心舍里逃出来。接着,他看到了世宁手中的剑。舞阳剑。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在一刻钟之前,他还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个只会任人欺负的弟弟,手中拿着宝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世宁不过是他的一个玩偶而已,哪有怕玩偶的主人呢?他甚至有一种凌虐的快意,他喜欢看世宁在他脚下困兽犹斗,苦苦挣扎。所以他淡淡笑道:“怎么,你急着赶过来看你娘的丑态吗?”
他突然一用力,将凤姨的衣衫撕下来一片,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亵衣来。凤姨一声惊呼,眼中布满了恐惧与羞耻的泪水。
世蕃笑道:“怎么,害羞了?那就再来一次如何?”世宁怒喝道:“住……住手!”世蕃倒也没急着动手,悠然道:“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世宁目眦欲裂:“你……你难道不知道廉耻吗?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
世蕃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他的语调却一片冰冷:“你可知道,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想做这样的事情了。就从咱们的父亲开始厌弃我母亲,留宿在这个女人的房间里开始!那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的,竟然让父亲放弃自己的发妻?就是从那时,我决定将来我一定要看个究竟!”
他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竟然有些歇斯底里:“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长子,我手中握着很多人的性命,我想要他们怎样就怎样!我也知道凤姨讨好我,因为父亲也开始厌弃她了,只有讨好我,她才能在这个家里活下去。我很欣赏这一点,我也正是用这一点来折磨你们!”
他指着世宁道:“现在,你拿着剑指着我,觉得自己很伟大,想要保护你母亲,是不是?你母亲也觉得自己很伟大,想牺牲自己,庇护你是不是?那你们说,我应该成全哪个呢?”
他的笑容中充满了捉弄的兴奋感,他的手远远地抚摸着凤姨的头发:“是顺从我,拯救你的儿子,还是做出挣扎的样子,成全你的贞节呢?”他发出一阵大笑,“听说你当初进府的时候,并不情愿,那么你这贞节是为谁守的呢?”
他突然一巴掌打在凤姨的脸上,清俊的脸却扭曲地面对着世宁:“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为什么你还不拿剑砍我呢?求求你,砍我一剑吧!”
世宁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母亲的感情,在宛如荒漠般的太师府中,母亲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他觉不容忍任何人亵渎她!
但世蕃却是他不可逾越的障碍。一次次的凌虐毒打在他的心中深深烙着,有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我打不过他的!我打不过他的!
世蕃一反手,更响亮的一个巴掌抽在凤姨的脸上:“没用的婊子,只会生出没用的奴才来!”他仰头狠狠盯着世宁,“你忘了我的拳头了吗?你想不想再尝尝它的滋味?别忘了,你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连饭都吃不饱,而我,却在京城最好的武师门下学了三年!”
世宁咬牙道:“放开我娘!”世蕃眉毛抖了抖,看着世宁紧紧握着的舞阳剑,冷笑道:“你从哪里找来的废铁?想用它做什么?”说着,他一把握住舞阳剑的另一端,运劲回夺。世宁紧紧咬住牙关,死死抓住舞阳剑的剑柄,不让他夺过去。世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轻蔑,他毕竟练过武功,而且大世宁很多,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就将宝剑缓缓拉了过来。世宁满脸涨红,想将舞阳剑夺回来,但如何能够?世蕃突然起脚,狠狠一脚踹在了世宁的小腹上。世宁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就仿佛被一柄巨锤击中,头昏目眩地摔了出去。
凤姨大惊,急叫道:“世宁!世宁你怎样?求求你放了他吧!”
世蕃大笑道:“求我啊!使劲求我啊!我就想看你这样的丑态!”
他猛地一脚踹在世宁的身上,然后将他提起来,冷冷道:“六童,忘了告诉你,我们准备明天就将你母亲呈交刑部,她一定会被陵迟的,你说好不好?”
世宁一听,立即呆住了。他转头忘向母亲,凤姨脸上露出了个苦涩的笑容,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了。而这也是她换取儿子平安的代价!
世宁就觉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了,登时一股火气从胸中轰然升起,直贯入大脑之中。他哑声呼道:“我跟你拼了!”猛地从地上弹起,狂风一般向世蕃撞了过去!
世蕃猝不及防,被他撞到背上。世宁人虽小,这一撞之力竟然极为巨大,世蕃一跤摔在地上,面门破裂,鲜血淋漓。他登时大怒,一掌反击,已然使出了杀手!世宁此时已完全陷入了疯狂之中,周围的景物尽皆变得模糊,但那柄被世蕃扔在地上的舞阳剑,却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醒目!他脑海中几乎没有任何的思想,一个翻滚,将舞阳剑捡了起来,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破气劈风,一剑向世蕃刺了过去!
这十岁孩童的一剑,竟然卷起尖锐的破空之声,剑还未到,劲风已然将世蕃的长发吹起!世蕃一凛,顾不得伤敌,急忙后退,反抄起旁边的青铜烛台,向那剑上迎了过去。他这一招,若是直接攻向世宁,世宁全无武功,行动只凭本能,未必能挡得住。但他采了个守势,却料不到守的乃是天下第一的神剑!只听“嚓”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透烛台而入,一剑削在了世蕃的肩膀上!世蕃痛得一声惨呼,丢下烛台,向外跑了出去。一面大叫道:“有种的你不要走,我找帮手去!”
世宁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喘息了几口气,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与别人打架,也是第一次见到别人身上的血。但他忍住心中的烦恶,举袖擦了擦嘴角,反身将吊着凤姨的白纱斩断,将母亲放了下来。眼见母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忍不住心下伤痛,哭道:“娘,儿子无能,不能保护您!”
凤姨轻轻搂住他,泣道:“不要说了,咱们母子命苦,方才有这么多劫难。要怪,也应怪娘才是。”母子抱头痛苦,良久,世宁道:“娘,咱们回去吧。”
忽听一人冷笑道:“回去?回哪里去?”
一惊之下,世宁跟凤姨都吓了一跳,霍然回首看时,就见世蕃冷笑着站在秋声堂的门口,他身边,是一个锦绣围绕的小胖子,年岁倒跟世宁差不多大小。
那小胖子撇了撇嘴,道:“这就是你说的要跟我打架的人?”他的神态倨傲之极,难得的是,世蕃竟然极为客气,矮下身来陪笑道:“对,就是他。”
他转身对着世宁,神态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傲气:“只要你能赢,就放你们走!”世宁神色一振,道:“说话当真?”
世蕃看了他一眼,道:“只是不能用刀剑!还有,我绝不插手!”
世宁一眼不发,扔下手中的舞阳剑,向那小胖子走去。那小胖子神情大大咧咧的,倒背着手,走到世宁面前,叫道:“跪下!听本……”
世宁哪里听他说这个那个?觑着这个空档,立时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那小胖子的左眼立时一片乌青,仰面倒了下去。世宁更不停留,扑上去骑着他就是一阵猛揍。那小胖子看去气势极大,但功夫却极为稀松平常,身上尽是肥肉,一些力气都没有,被世宁骑住了,死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再挨了三四拳之后,那小胖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世宁也不管他,照样一拳一拳揍得他满身乌青,这才稍稍发泄了心中的恨意。
奇怪的是,世蕃竟然站在一边,真的不过来帮忙。他的嘴角还噙了一丝笑意,似乎很欣赏世宁的拳头。终于,世宁喘嘘嘘地爬了起来,道:“我打赢了,可以走了吗?”
世蕃急忙跑过去,将那小胖子搀了起来。那小胖子一面哭,一面大叫道:“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抄家!灭九族!”世蕃淡淡道:“你是可以走了,不过你知道这人是谁?”世宁摇了摇头。
世蕃一字一顿地道:“他叫朱载壑,我保证,你一生都会记住的。”说着,他搀着那小胖子走了出去。
世宁却顾不得这么多,他转过身来,想叫母亲一起走,但却发现凤姨的面容竟然变了,变成死灰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仿佛连灵魂都已失去,连逃出这给她很大伤害的秋声阁的力气也没有了。世宁看着她的表情,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来。他摇晃着凤姨的身体,大声道:“娘!娘!你怎么了?”
凤姨喃喃道:“载壑?那不是皇太子吗?你居然殴打了皇太子?这……这可怎么得了?”
世宁闻听,只觉如五雷轰顶一般。他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幼生长在太师府中,对于皇室威严,那是知之甚稔。皇太子宛如当空太阳,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如何可以冒犯?以当朝对于太师的恩眷,满门抄斩是不可能的,但罪魁祸首,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而且此次皇太子已经认准了凶手,还想跟上次一样冒名顶替,甚至瞒天过海,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了。
世宁发出一阵凄凉的苦笑:“大哥,难道你一定要让我们母子死吗?”
他突然一把抓起凤姨,向着门外飞奔而去。这次他跑得极快,也不管凤姨跟不跟得上。两人踉踉跄跄一直跑到凤姨的住所,世宁一把将凤姨推到了房中,将房门一锁,然后飞奔而出。凤姨在背后悲声呼喊着,但世宁却绝不回头。
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失去了奔跑的力气。太阳深深垂落,北风如刀,一刀刀砍在他脸上,很冷。
他奔进了秋声阁,抡起舞阳剑,将整个秋声阁中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什么贡品,什么九彩灵云,全都稀巴烂,看他们还能栽赃在他娘的头上吗?世宁胸中忽然有了一阵快意,仰天疯狂地大笑了起来。舞阳剑被他攥得很紧,很紧。
人声鼎沸,然后向这边潮涌了过来。世宁并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抓住,监禁了起来。这一次却不是诎心舍的黑屋,而是太师府的水牢。
水牢的门“哐”的一声巨响,关了起来。十岁的孩子,淹没在湿冷的黑暗空间中。但世宁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默地找了块干一点的地方,抱着膝坐了下来。一坐下,他就再也没动过。
舞阳剑也让他们搜走了,世宁真的是身无长物。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失去了之后,他竟然有些相信这柄宝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哈哈笑道:“还是你有意思,我每次找你,都这么难。”世宁听到这声音,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就见那银发男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世宁忍不住跳了起来,扑到了他的怀中,却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于飞辰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世宁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哭得更加厉害了。于飞辰却一把将他推开,道:“不许哭!你现在知道武功的重要了吗?若是你身有武功,你便可以杀将出去,要救谁就救谁,要杀谁就杀谁!”
世宁抽抽搭搭地止住哭声,问道:“我可以救我娘出去吗?”
于飞辰目中精光炯炯道:“当然可以!你想救多少人,就能救多少人出去!”
世宁用力一挥手,将眼泪抹干净,大声道:“我学,我要学!”于飞辰道:“好!先收好你的剑!”他手中拿的,竟然是那把舞阳剑!世宁眼睛一亮,急忙抢了过来,舞阳剑的凉意透在他的手中,他只觉无比的亲切。一番生死之后,这柄剑似乎已与他息息相通,于冥冥中交舞了起来。
于飞辰缓缓道:“剑士要诚于剑,你今日既然决心学剑,那便要守住你的剑,此后性命可以丢,但剑却再也不能离身!”世宁紧紧将剑抱在手中,大声道:“是!”于飞辰点了点头,道:“好了,先吃东西吧。”
于飞辰拿出几个油腻腻的荷叶包,打开来时,里面是几味卤菜,和半斤青梗香米。世宁也着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之后,于飞辰就教他剑术。世宁没学过武功,但约略听世蕃讲过。这人所传授的,竟然与常道大不相同。第一要义就是要养剑之神,他教导世宁剑为灵物,但虽为灵物,然亦是物,要悟到真正的剑中要道,必须要超出剑去,体会到那浩淼有如无有的剑中之神。只有身与神合,才能一剑飞仙,施展出超凡脱俗的剑术来。
世宁听得似懂非懂的,于飞辰便教了他一招剑术。
虽说是一招,但却极为繁琐,世宁学了一个晚上,还不能施展出来。于飞辰就教了他一套吐纳之术,让他先培养自己的真气,等真气到了,自然剑术也就施展出来了。反反复复练了一天一夜,世宁才将这一招学全。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一招有什么用,只觉东一剑,西一剑的,杂乱不堪,全无章法。而于飞辰却甚为欢喜,见世宁分毫不差地将这一剑施展出来了,笑道:“好了,现在可以实战了!”
第五章十载相思苦别离
世宁不太理解他的话,道:“实战?做什么呢?”于飞辰比了个杀人的手势,道:“去将你大哥杀了!”世宁吓了一跳,惶然道:“不……不行的。”
于飞辰见他畏缩退避的样子,不由怒道:“为什么不行?”世宁看了他一眼,低声辩解道:“他比我大那么多,何况又学过武功,我……我打不过他。”
于飞辰听了他这软弱的话语,更是盛怒,厉声道:“我的剑术乃是天下第一,什么武功能够抵敌得过?他比你大又怎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手刃太行山三丑了!”世宁道:“可是……可是他是我的大哥……”
于飞辰冷笑道:“你大哥?他可曾将你当作弟弟?他处心积虑地陷害你,你却还回护着他。你忘了我怎么教导你的么?要狠,不但对别人狠,也要对自己狠,只要有人对不起你,就算是亲兄弟,也要一刀杀了!”
世宁虽知他说的有道理,论起世蕃的重重恶迹,也实在该杀,但他天性极为善良,就算被别人欺辱了,也不愿还手,更不用说杀人。于飞辰甚是威严,世宁不敢反抗,只是木讷地摇着头。于飞辰怒极,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那水牢是用粗大的铁条编织成门锁住的,也不见于飞辰有什么动作,就从巴掌宽窄的铁条缝隙中钻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世宁料想是自己的坚持激怒了于飞辰,不由心下升起一丝歉仄。他怔怔地望着黑暗的甬道,盼望着于飞辰回来,他好好地道个歉。不过道歉归道歉,要让他杀世蕃,那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忽然,黑暗的水牢中想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你就是世宁?”
世宁吓了一跳,他急忙回头,就见一个遍身黑纱的女子远远地站在墙边,她脸上带着一个青铜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装饰,宛如一个远古的神像,静静望着他。这水牢封锁甚固,不知道这女子是怎么来的。世宁遇到于飞辰之后,见识大为进步,知道这女子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便不敢少了礼仪,恭敬地答道:“是。”
那女子深深地,仔细地打量着他,世宁就觉她的眼睛极为明亮,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那女子轻轻叹息道:“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她的身子忽然如行云流水一般飘了过来,纤长的手臂抬了起来,慢慢伸向世宁的脸。一股淡淡的凉意随着她的手势荡开,世宁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已不能移动,仿佛这凉意中充斥着神秘的魔法,将他所有的行动都禁锢住了一般。那女子的手在世宁的脸上轻轻滑过,她的指尖仿佛带着漩涡一般的力量,将世宁的寒毛刺激得根根树立了起来。莫名其妙地,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阵极为刺骨的寒意。世宁脱口道:“你想杀我?”
那女子身子一震,世宁眼前猝然一花,她已站回了原先的位置。但那股寒意却丝毫不退,世宁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到了舞阳剑的剑柄上,从那里传来的淡淡的凉意,让他心中的刺寒缓解了不少。
那女子紧紧盯着他的手,缓缓的语调在水牢中幽幽散开:“他千里迢迢来找你,就是为了给你这柄舞阳剑。”世宁看了看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那女子,问道:“你认识这把剑?”
那女子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世宁道:“那你也认识这把剑的主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是谁?”那女子笑了:“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
世宁摇了摇头。那女子忽然发出一阵冷笑,黑色的身影宛如暗夜潮水一般,在世宁的视野中渐渐退去。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很快就知道了!”
很快就知道了?世宁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已没有人可问。那女子走后,水牢中极为寂静,世宁闲着没有事情,就抽出宝剑来,一板一眼地练着剑法。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好!要学习绝世的剑法,就要这么用功才行!”
世宁大喜,道:“你回来了!”急忙转身,就见于飞辰大踏步走了进来。水牢的牢门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他将手中之物摔在了地上,那物发出一声痛呼。世宁惊道:“世蕃大哥?”
于飞辰道:“正是!我将他擒了过来,就是要你亲开杀戒,将他斩于剑下的。我派剑法与别派不同,每杀一人,功力便更上一层。这整日欺辱你的大哥,就是你入门的钥匙!”
世宁骇得脸色都变了,抱着舞阳剑不住后退:“不!不!”
于飞辰怒道:“什么不不!今日只有一人能从这水牢中走出去,不是你,就是你大哥!”他一把将世蕃捞起来,大叫道:“听清楚了吗?”
世蕃也吓得脸色苍白,急忙道:“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于飞辰冷冷一笑,将他抛在地上。随手一拗,从牢门上折下一截铁条来,左手握住,右手在铁条上磨来磨去。就见锈蚀的铁屑不住落下,片刻功夫,那铁条就变成寒光闪闪的一把利剑。于飞辰随手抛给世蕃,道:“你若能杀了你六弟,我也一样收你为徒,传你天下无敌的剑法!”
世蕃本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听了这话,登时精神一震,斜退一步,身子如飘风抚柳一般,将那利剑接在了手中,随之剑诀一引,凌空指住了世宁。当真姿态潇洒,神逸之极。
世宁抽出舞阳剑来,仔细回想着于飞辰所教的剑招,却觉招招都是生死决斗所用,似这般开场亮相的起手式,却是没有。他只好学着世蕃的样子,将宝剑斜斜抬起。既然是学样,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世蕃一眼望去,就发觉了他身形中的七个破绽,当下剑光一引,挽出两朵剑花,向世宁罩了过去。
世宁眼见明晃晃的宝剑向自己这边逼了过来,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这一下身法中破绽更多。世蕃剑光一紧,体内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气登时完全灌输到利剑中,那宝剑发出一阵嗡嗡的细响,龙蛇嘶吟一般,向世宁追袭而至。
寒光浸体,世宁登时慌了手脚,急忙一剑向上迎了去。世蕃力大招熟,这时又占了先机,他这一剑怎么能挡得住?就听“哐啷”一声大响,世宁就觉手臂一阵生痛,舞阳剑几乎脱手而去。但他此时对这把剑爱惜之至,哪里舍得放手?拼着身体受伤,将那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剑得手,精神顿长,身随剑转,剑意绵绵,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将世宁尽数笼罩在其中。他天资聪慧,举一反三,对武学一道,甚有妙悟,只是舍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饶是如此,也将世宁打得无还手之力。可怜世宁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练过三年武功的十六岁的少年呢?
在这一面倒的剧斗中,世蕃突然飞起一脚,世宁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世蕃目露凶光,利剑划出一道闪电,当胸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吓了一大跳,急忙一个骨碌,滚了出去。世蕃的利剑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时拔不出来。世宁惊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
世蕃用力拔剑,带起一大块泥土。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让我杀了你,好让我出去。你没听这位大侠讲嘛,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出去,你还不自杀,难道要杀了我,自己出去?”话音甫落,他剑上的泥土突然炸开,长剑宛如毒蛇一般,游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宁的右肩。世宁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声,世蕃却丝毫也不手软,两手用力,直将他压在了地上。世宁痛得脸都变了颜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
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弟弟过。你难道不记得么,我一直叫你什么,六童?你只是我的一只玩偶而已!你和你母亲都是!”
他慢慢旋转着利剑,让那尖锐的锋芒细碎地绞杀着世宁肩头的血肉,世宁忍不住长声惨呼起来。世蕃得意地大笑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方才你那贱人母亲还来找我,说要答应我的要求,只让我允许她来看你最后一面。你猜猜我答应没答应她?”
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世宁心中最伤痛之处,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来。利剑透骨而入,将他的肩头贯穿,但世宁竟然丝毫没有感觉。他的双目中迸发出阴森的精光,一瞬之间,世蕃竟仿佛有种直面地狱恶鬼的感觉!
世蕃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寒意,眼光一瞥,望见了被世宁抛在一边的舞阳剑,他急忙一个斜步,将宝剑捡起。世蕃与江湖中人往来甚繁,这剑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就见世宁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头的铁剑缓缓拔出。鲜血泉涌而出,切碎的血肉随着剑刃**而不住抖索,骨头与剑摩擦发出酸涩的声音。
世蕃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世宁抽出舞阳剑来,仔细回想着于飞辰所教的剑招,却觉招招都是生死决斗所用,似这般开场亮相的起手式,却是没有。他只好学着世蕃的样子,将宝剑斜斜抬起。既然是学样,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世蕃一眼望去,就发觉了他身形中的七个破绽,当下剑光一引,挽出两朵剑花,向世宁罩了过去。
世宁眼见明晃晃的宝剑向自己这边逼了过来,不由心下生了怯意,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这一下身法中破绽更多。世蕃剑光一紧,体内三年中辛苦培育出的真气登时完全灌输到利剑中,那宝剑发出一阵嗡嗡的细响,龙蛇嘶吟一般,向世宁追袭而至。
寒光浸体,世宁登时慌了手脚,急忙一剑向上迎了去。世蕃力大招熟,这时又占了先机,他这一剑怎么能挡得住?就听“哐啷”一声大响,世宁就觉手臂一阵生痛,舞阳剑几乎脱手而去。但他此时对这把剑爱惜之至,哪里舍得放手?拼着身体受伤,将那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世蕃一剑得手,精神顿长,身随剑转,剑意绵绵,宛如一道光幢一般,将世宁尽数笼罩在其中。他天资聪慧,举一反三,对武学一道,甚有妙悟,只是舍不得吃苦,所以才未能得真髓。饶是如此,也将世宁打得无还手之力。可怜世宁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练过三年武功的十六岁的少年呢?
在这一面倒的剧斗中,世蕃突然飞起一脚,世宁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世蕃目露凶光,利剑划出一道闪电,当胸向世宁刺了过来!世宁吓了一大跳,急忙一个骨碌,滚了出去。世蕃的利剑狠狠插在了地上,一时拔不出来。世宁惊魂未定,叫道:“大哥,是我啊!”
世蕃用力拔剑,带起一大块泥土。他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大哥,那就乖乖地让我杀了你,好让我出去。你没听这位大侠讲嘛,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出去,你还不自杀,难道要杀了我,自己出去?”话音甫落,他剑上的泥土突然炸开,长剑宛如毒蛇一般,游走而至,狠狠地刺入了世宁的右肩。世宁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声,世蕃却丝毫也不手软,两手用力,直将他压在了地上。世宁痛得脸都变了颜色,苦苦求道:“大哥……大哥……”
世蕃冷笑道:“你叫我大哥?可是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弟弟过。你难道不记得么,我一直叫你什么,六童?你只是我的一只玩偶而已!你和你母亲都是!”
他慢慢旋转着利剑,让那尖锐的锋芒细碎地绞杀着世宁肩头的血肉,世宁忍不住长声惨呼起来。世蕃得意地大笑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方才你那贱人母亲还来找我,说要答应我的要求,只让我允许她来看你最后一面。你猜猜我答应没答应她?”
这句话显然刺到了世宁心中最伤痛之处,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怒吼,身子一挺,竟然霍然站了起来。利剑透骨而入,将他的肩头贯穿,但世宁竟然丝毫没有感觉。他的双目中迸发出阴森的精光,一瞬之间,世蕃竟仿佛有种直面地狱恶鬼的感觉!
世蕃的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寒意,眼光一瞥,望见了被世宁抛在一边的舞阳剑,他急忙一个斜步,将宝剑捡起。世蕃与江湖中人往来甚繁,这剑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不由心神一震。就见世宁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肩头的铁剑缓缓拔出。鲜血泉涌而出,切碎的血肉随着剑刃**而不住抖索,骨头与剑摩擦发出酸涩的声音。
世蕃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只听“嘣”的一声轻响,铁剑从世宁的肩头弹出,宛如飞电一般,向世蕃射了过来。世蕃真气运转,一剑向那铁剑上迎了过去。他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重,只盼着赶紧将这场恶心的战斗终结掉,好好呼吸一下阳光下的空气,再也不要看世宁这张阴沉冰冷的脸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夺”的轻响。这响声发出的地方极为怪异,似乎是从自己的身体中产生的。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就见那柄由铁条削成的利剑,正插在自己的小腹上。鲜血仿佛得到他的证实之后,才慢慢从皮肉中渗出,世蕃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物,忍不住全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剧痛一瞬间宛如潮水一般,将他完全掩盖。他拼力地张开嘴,却发觉什么都无法呼出来。
只听世宁冷冷道:“无论是谁,都决不能侮辱我娘!”
世蕃一口气这才喘过来,他所有反抗的勇气都在这一剑之中消耗殆尽。他扑通跪倒在世宁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凄惨地哀嚎道:“六弟!千万不要杀我啊!我好后悔啊!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亲弟弟下这样的毒手?六弟,看清楚,我是你的大哥,你嫡亲的大哥啊!”
世宁忽然觉得极为厌恶,他冷冷地瞥了世蕃一眼,道:“滚!”
世蕃大喜,连滚带爬地窜起来,向牢门冲了过去。世宁望着于飞辰,淡淡道:“你不过是要我练剑,没必要一定杀了他。放他走吧!”
于飞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说的不错。虽然你终究没杀他,未免有些遗憾,但我一个老朋友说过,做什么都要循序渐进,那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世蕃也不管他说些什么,抢到牢门前,硬将自己的身体向那铁条的缝隙中赛了进去,不顾一切地想逃脱这阴暗的水牢。方才于飞辰带他进来,仿佛没费什么力气,但现在他还是他,想挤出这铁门,却是那么艰难。幸好他的体形颇为瘦削,几次拼命之后,终于将身子挤进去了一半,却已憋得满脸通红。
世宁轻蔑地看着世蕃可笑的举动,他的目中露出一丝同情。他再也不怕这个从小欺压着他的大哥了,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但他的目光突然定住,身子变得僵硬起来。他的喉咙滚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沙哑的字节:“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世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顺着世宁的目光看去,就见牢门外面,停着一袭红衣。凤姨的妆再浓,也无法掩饰那难言的憔悴。世蕃的脸登时宛如死灰,他再度拼力挣扎,但铁门却似乎在缩紧,将他牢牢卡住,再不能挣扎。
凤姨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看着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苦难,突然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要发生这么多事,要承受这么多折磨?她慢慢低下头,不让世宁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宁儿……妈送吃的给你了……”
她慢慢将碗碟从手中的篮子里取了出来:“有你最喜欢吃的人参莲子羹,香酥鸡,还有八宝糕……”世宁打断她的话,大声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凤姨的身子震了震,她的目光用力地抬了起来,脸上已满是泪痕:“宁儿,你即将处决,妈不能不来看你,可是……可是妈只有这具身体啊。”她的声音被哭声咽住,“没有了你,妈还有什么可珍惜的!”
世宁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盯着自己的母亲,却已被这宛如命运一般的巨大冲击完全击倒。他蹲下身来,用力捶打着地面,厉声道:“我好恨啊!我好恨啊!”
其声凄厉,在潮湿阴暗的水牢中,当真如同地狱厉鬼凄号一般。他的身子霍然弹了起来,双手已然掐住了世蕃的脖子:“你这恶徒,你对我妈妈做了什么!”世蕃吓得胆都快破了,怪叫道:“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让凤姨答应了而已!”
世宁却哪里相信,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世蕃卡在铁门中间,无法挣扎,眼看就要被他掐死。于飞辰清亮的声音响起:“他的确什么都没做,这个我可以保证。”
凤姨听到这声音,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震,美目抬了起来。
第六章风雨如晦暮云垂
凤姨的一双翦水瞳仁盈盈注视着于飞辰,目光中深孕三分欢喜,三分幽怨,三分薄怒,以及一分怅然。世宁心中一动,暗思道:“原来妈妈认识他。”
于飞辰缓缓走上前来,叹息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凤姨冷冷道:“世间只见人负我,怎么能不老?”
于飞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青凤,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凤姨收拾着手中的碗碟,将它们无聊地排来排去。窗外浓云如织,她的声音中有几分落寞:“有什么好不好的?总算有个吃饭的地方,没有饿死罢了。”于飞辰道:“我后来回去找你,却被人告知你已经被魔教杀死了,为了替你报仇,我独闯魔教……”
凤姨打断他的话,道:“以前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反正宁儿也叫了那人十年爹了。”于飞辰叹息道:“我当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时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够的银两,哪知……”
凤姨厉吼道:“不要再说了!”雷声轰隆一声巨震,浓云匝地。她的手掌用力,将骨节扭成了惨白色。凤姨急促地气喘着,咬牙道:“我已不想再回忆了!我只想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大雨敲在窗沿上,她忍不住凄声痛哭起来。只有十岁的世宁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看出了母亲的痛苦,于是懂事地偎依过去,跟母亲紧紧贴在一起。凤姨的哭声更加凄楚起来。
于飞辰脸上的神情也是伤痛欲绝:“十年风霜,我也只有在垂死之际,才有空闲来看你母子。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们母子走的。此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姨凄然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能吗?你说你已垂死,那么,你又怎生庇护我们母子?”于飞辰的身子震了震,一时默然。
凤姨道:“你走吧,荣华富贵或者美满幸福,我已经不想了,我只想能活下去。无论卑微地活着,还是尊荣的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能看到宁儿成长大**、娶妻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于飞辰道:“我此次来,就是要将我全身的功夫教给宁儿,他必然能够独步武林,做一代名侠。”凤姨身子颤了颤,厉声道:“不!你教了他功夫,他就会像你一样离开我,我绝不容你这么做!”她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重复道,“绝不!”
于飞辰皱了皱眉,道:“就算他不学功夫,终究也会离开你的。”凤姨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有他了,他怎么会离开我!”她身子颤抖着,越来越剧烈。水牢中的空气冰冷,在榨取着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慢慢拿手掠了掠头发,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道:“这些话慢慢再说,吃饭吧!你可知道,宁儿跟你一样,都喜欢吃我做的香酥鸡。”
她撕下一块鸡肉,递给于飞辰,忽然盈盈一笑:“咱们一家三口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为什么一见面就说这些扫兴的话呢?”
于飞辰见凤姨如此说,也很是欢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接过那块鸡,吃了起来。不知怎的,世宁忽然觉得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沉,看着香喷喷的香酥鸡,忽然没有了胃口。也许是水牢中波纹的投影吧?
于飞辰欢喜地咀嚼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他的目光盯住凤姨,欢喜渐渐变成伤感,而且越来越浓,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齿仍在不停地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飞辰猛然出手,一掌击在自己的脸颊上。登时一股鲜血夹着那块鸡肉飞出。但他的牙齿仍维持着咀嚼的动作,一下一下,碰撞出诡异的咯咯声。
于飞辰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凤姨眼中噙满泪水,一面紧紧捂住世宁的耳朵,不让他听到两人的话,一面缓缓向后退着:“你总是骗我。当年你说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最后却抛下我和宁儿跑了;你说一生只爱我一人,却为何又和别的女人成亲?”她的声音转为凄厉,“这些我都不恨,最恨的是,我用了十年的时光,好不容易平复了心头的伤,决心守着宁儿,苟且偷生,你为什么又寻来,想抢走我的宁儿?”她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泪痕,仿佛也在和她的心一起悲啼,“你又凭什么打乱我们母子的这一点点仅有平静?”
于飞辰喝断道:“宁儿不想要这样的平静!他是我的骨肉,注定不能像一条狗一样,寄人篱下,过如此卑贱的生活!”
凤姨嘶声道:“你住口!或许,你能让他过得更好,但我和宁儿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于飞辰望着凤姨,缓缓摇了摇头,嘶声道:“这样的毒药绝不是你能拥有的,是谁给你的?”
“是谁!”他踏上一步,须发皆张,猛地又是一声惊雷!
沉闷的地牢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我。”
方才那个遍身黑纱、带着面具的女子缓缓从水牢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的目光宛如暗夜中的寒星,尽皆宣泄在于飞辰的身上。
于飞辰却忍不住气势一馁,颤声道:“是你?”那女子冷冷注视着他,缓缓道:“不错,是我。就为了你,我亲赴苗疆,求来了这上古圣药。这药名字叫做‘爱别离’,此后你心头每动一点爱恨六欲之念,都会痛彻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缓缓转身,冰冷的眸子宛如垂天雨雾,将凤姨、于飞辰笼罩了起来:“你已伤重濒死,不留在阁中陪伴我和衡儿,却来寻她,那好,我就让你最心爱的女人亲手下毒,让你日后不能爱,不能恨,不能快乐,不能伤悲。这滋味如何?”
于飞辰凝视着她,一字字道:“为什么这样对我?”那女子淡淡道:“当年定情之时,我就说过,你若负我,我必杀你。我不像你,我是个很守信的人。”
于飞辰不再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女子,突然怆然大笑起来。凤姨苍白的脸上交杂着痛苦、仇恨和悔恨,而那个黑衣女子依旧面若冰霜。
于飞辰止住笑,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替我杀死四无常的人,也是你吧?你并不想我死,不是吗?”
那女子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于飞辰望着她,眼中渐渐透出难得的温柔:“云裳,我认识青凤在你之前,并未骗你。我对你是真,对青凤也同样是真。”
黑衣女子姬云裳微微冷笑,窗外一道闪电照亮她冷漠的双眸:“爱,就是从一而终。你既然喜欢她,之后的十年,就该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寻找她,而不应该再来爱我。”
于飞辰半面浴血,声音也有些模糊:“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一生中惟一内疚之事。所以平日对你和衡儿,是百依百顺,希望能补偿你们,可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恨我。”
姬云裳打断道:“不光是我恨你,她也同样恨你。你不会想到,我二人会联合起来下毒吧?”她静如止水一般的声音中,也透出掩饰不住的悲伤,“你承受两个女人的爱的时候,就要想过,有一天也要同时承担她们的恨意。”
于飞辰注视着她冰冷的表情,和凤姨惶恐的脸,正要开口,全身的血液却突然化作一根根毒针,深深刺入他的体内,这一下真是痛入骨髓,他强行忍住剧痛,道:“若是你们两个都想我死,那我还苟活什么?来吧,拿起你的剑!”
姬云裳胸口起伏,厉声道:“杀了你,我俩的恩怨就算能一笔勾销,可是衡儿呢?十天前,是她六岁生日,她一直扶着门栏,等你回来,没想到你却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寻找你的外室。你可曾对得起她?”
于飞辰心中一阵剧痛,千言万语,尽皆一齐咽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突然暴出一阵冷笑:“我本以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想到,你也和凡夫俗子一样,因为衡儿是女儿身而耿耿于怀,最后却要携了舞阳剑,来寻你他姓的儿子!”
“你错了!”于飞辰一声暴喝,打断她的话,却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断喘息,良久才道:“你和衡儿,是我心中最重之人,青凤和宁儿也是。衡儿是我的女儿,我再不想让她介入武林血腥厮杀,而要她过着理琴赋诗的日子,让她宛如公主一般,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快乐的渡过她的锦绣年华;宁儿不一样,他身为男儿,必定要顶天立地,除暴安良,成为一代名侠。这两件,都是我的心愿,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有你在,衡儿不会受到伤害,但他们母子不同,而我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
姬云裳看着他,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龙吟。却是她在缓缓拔剑。
“你的青凤要他的儿子过平庸的生活,你却非要教他武功;我却要衡儿成为不世出的奇才,你却非要让她调脂弄粉,难道你这一生,都是这样错的吗?”她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冰冷,“罢了,你的话我再也不信。如今,你若接得住我一剑,我就代你照顾青凤和世宁;若接不住——”她的声音陡然一高,却没有再说下去。
于飞辰叹息道:“你自负无敌已经很久了,我不会和你动手的。”姬云裳冷笑一声,弹剑轻叹道:“那我只有让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了。”
于飞辰剑眉一竖,一字字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
长剑光晕流转,映出她森寒的眼神:“我姬云裳,绝不和另一个女人争夺所谓的爱情,所以,我决定永世都不再爱你……”她猝然住口,清冷的眸子缓缓凝结,将那一点点涟漪也化为点点寒冰。
突然,一道匹练般的白光从她手中挥出!于飞辰面上神色突然一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她决定的事情,绝无法改变,如今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接她这一剑!
他的手中腾起一股真气,舞阳剑发出一声锐音,飞跃入手。他缓缓将剑鞘拔去,舞阳剑黯淡平凡的剑身上,忽然迸发出一道银光,直将整个水牢照亮。
那剑身宛如一泓秋水一般,澄澈无比。水波隐隐,剑虹竟在不住跃动。突然一团凄厉的光芒从剑身上炸了开来,被他的真气推动,化作一堵蔓延的光墙,向姬云裳的剑光轰轰然滚了过去。光芒之中爆发出万千剑影,将水牢阴沉的积水全都搅了起来,化为一只巨大龙卷风,在水牢中呼啸盘旋!
世宁虽然听不到声音,却看得心旷神怡,他实在想不出剑术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龙卷风轰然炸开,暴猛的真气宛如炸药点着一般,向四周横掠而来。人影闪动,于飞辰闪身在世宁与凤姨之前,伟岸的身子将两人遮住。那些冲击散碎的真气全都炸在他身上,于飞辰闷哼一声,脚下的岩石忽然裂开!
姬云裳身上的黑衣宛如暮云一般猎猎飞扬,她眼中神光盈盈而动,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还手!”她手中的长剑一声悲鸣,从半空中折转而下,向着三人的身体横扫而来,“还手!”
两股强悍已极的剑气在空中一碰,却没有炸开,只是凝而不动,久久对峙着,两人之间的那道光华是如此的凄艳、美丽,而两人持剑的手,却和他们的眼波一样,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为什么不还手!”姬云裳的声音高厉无比,于飞辰透过氤氲的剑光注视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姬云裳的眼波更加冰冷,一如神峰亘古未化的积雪:“好,你不肯和我动手,我就让你死在另一个人手下!”姬云裳手猛地一沉,剑气宣泄而出,两道旷世明艳的光芒,就在这阴郁的水牢中,尽情碰撞燃烧,将这世界的一切,都化为恒河流沙,渡化到天地尽头!
大地陡然一震,水牢四周的积水都被这一剑带动,轰然揭天而起。这一剑,仿佛具有开天辟地的巨力一般!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三步,两柄剑身上的光芒突然暴涨,同时从那团光晕中脱身飞出,插在了世宁的身前,不住颤动。夺目的光华缓缓散去,四周却如天地初生一般宁静。
唯有姬云裳森寒的目光,缓缓从世宁脸上扫过:“想要你母亲好好活着,那就拿起舞阳剑,替我杀了这个负心人。”她的另一只手已然卡住凤姨的脖子,森然道了,“我只数到十。”
凤姨全身在她真气笼罩下,竟然一丝都不能挣扎。她的面孔涨得通红,死亡宛如一柄大旗,挥动着舞向她而来!世宁惨然叫道:“不要!”他一伸手,将舞阳剑提了起来,目光转向于飞辰。
世宁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但这半月来,他已然将眼前这个男子当作亲人一般,却如何能向他挥剑!于飞辰却笑了:“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要诚于剑,就要心狠!若是不能选择了,那还犹豫什么!”
他的胸脯昂然挺起,对着舞阳剑。但世宁的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有谁能够面对着一个救他性命,传他武功的人举起手中的剑?
姬云裳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三!”
世宁手一紧,舞阳剑的光芒再度迸发。隐隐的龙啸声从剑身上传出来,将整个水牢充满,与窗外的大风疾雨交会,隐隐有搅动天地之感。世宁猛然一声大喝:“我杀了你!”龙吟声嗡然响起,这一剑,撩起万千雨点,浑浑茫茫,宛如墨龙行雨一般,刺了出去!
他刺向的,不是于飞辰,而是姬云裳!他的眼神,竟然凄厉无比,其中蕴含的,是宽广宛如这天地一般的恨意,这十岁孩童的眼神,竟然嗡然将姬云裳的心震动!
姬云裳的身子不动,一抹冷笑从她的嘴角挑起,世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于飞辰已经骇然道:“不要!”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凤姨的身子宛如风筝一般,被姬云裳的手推了起来,正挡在她的身前,也正是世宁长剑的剑尖上!
世宁大骇,急忙收剑。但他才学武功,哪里能够收发自如?任凭他用尽全身力量,舞阳剑却依旧啸风刺出!姬云裳的笑声贯彻整个水牢。
突然人影晃动,世宁就觉长剑一滞,已然刺中。世宁大骇狂呼,就见于飞辰挡在了凤姨的身前,舞阳剑光芒犹在,已然贯体而入,插在了他的胸前!
一滴鲜血都没有,舞阳剑太过锋利,伤口紧紧贴着剑身。但于飞辰却连声咳嗽了起来。咳出的,尽是鲜血!
世宁大张了口,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天地忽然都变得空空的,没有一丝存在,没有一丝真实,只有轰嗵轰嗵的心跳声,在寂寞地响着。
于飞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长剑,脸上露出苦笑:“终于能为你们母子做些什么了……”他的头缓缓抬起,盯在姬云裳的脸上,“你的心愿也满足了,我……我总算没负你……”
“嚓”的一声轻响,姬云裳脸上的面具忽然碎裂。没有人想到,这面具下的脸竟美得惊人。无论谁见到了,都会忍不住叹息:宛如恶魔一般的女子,竟然有着天人一样的容貌。
——现在,这容貌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而是浮动着层层的悲伤。碎裂的,并不仅仅是面具,而是她的心!她突然踉踉跄跄地冲了上来,狠狠摇着于飞辰的双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于飞辰不住咳嗽,伤口中鲜血喷涌,将姬云裳的黑衣也染湿,姬云裳伸手去点他胸口周围的穴道,却被于飞辰一把握住。他满头银发完全披散开来,脸色却因失血变得苍白,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如此低沉:“你说的对,爱是要从一而终。我得知青凤死后,本想孤身终老,却没想到又遇到了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沧海桑田,却终须要有明月照耀的。我以为我到了第二个夜晚,明月又再升起了……”
姬云裳闭上眼睛:“别说了,别说了!”于飞辰叹息一声,手指划过她的脸庞,他的动作极轻,眼神中有遮蔽天地的柔情:“我死后,好好照顾衡儿,你一生要强,却伤得最重,答应我,别让她再像你。”
姬云裳霍然起身:“死?谁说你会死?”于飞辰微笑道:“能死在你们两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云裳,我不怪你。”
姬云裳脸上神情变幻,突然,变得决绝之极,冷笑道:“你负我一生,我决不能让你死得这么容易的,你等着!”霍然站起,转身向门口而去。
于飞辰明白她的心意,苦笑道:“来不及了。那里离此处千里之远,等你找到惊精香,我都成一堆白骨了。”
“住口!”姬云裳喝道,“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她深深看了于飞辰一眼,“你欠我太多,一定要守住真元,等我回来。”她的身形宛如惊云一片,消失在夜幕中。
于飞辰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注在世宁身上。世宁的目光却一片空空的茫然。于飞辰握着他的手,放在舞阳剑的剑柄上:“好孩子,我本想借苦难的经历磨练你,慢慢传授你绝世的剑法,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以后的世界……”
世宁的心一阵紧缩。他想哭,但身体却仿佛干枯了一般,没有一滴泪水流出。他想大叫,世界却宛如一个黑色的空洞,将所有的声音吸去。于飞辰的眼神无比寂寥:“记住,诚于剑,就要心狠。我便是事事眷顾,才有今天的结果……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
他目光殷切地看着世宁,世宁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于飞辰露出一丝微笑,转头对凤姨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就要死了,你还不肯过来看看我吗?”
凤姨目光凝滞,似乎被这场变故吓呆了,此刻才失声痛哭,向这边奔了过来。突然一只脚伸了过来,凤姨不及提防,重重摔在了地上。世宁一惊,就见世蕃狞笑着走了近来,一脚踩在凤姨的头上,使劲碾着,往泥土里踩了进去。凤姨哭叫道:“让我过去看看他,他……他快死了!”
世蕃冷笑道:“你是我父亲的妾,要看也只能看我父亲,还能看什么别的臭男人?凤姨,你可真是个荡妇,连这样的乞丐你都不放过。”
于飞辰的声音更加虚弱:“放……放开她!”
世蕃哈哈大笑道:“怎么?过来杀我?你们的威风哪里去了?”
于飞辰一声厉啸,宛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一般。世蕃吓得一阵哆嗦,于飞辰忽地站了起来,向世蕃大踏步走了过来。世蕃一时手脚皆软,再也没有力气站立,扑通跪倒在了地上,连看都不看。
许久,还不见有动静,世蕃悄悄抬头,就见于飞辰银发飞散,一张怒气横生的脸就在自己面前。世蕃吓得一声怪叫,踉跄后退。但于飞辰也不追赶。世蕃惊魂稍定,这才看出来,于飞辰最后一口护心真气都因此而耗尽,就此死去了。
世蕃的信心与勇气立即蓬勃而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一拳将于飞辰的尸身打倒,骂道:“死了?你再吓我一次试试?”
凤姨蹒跚着走了过来,世蕃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咬牙道:“贱女人,都是因为你,让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凤姨哭着哀求道:“他都死了,就让我看他一眼吧!”
世蕃怒笑道:“让你看?除非你跪着求我!”凤姨身子震了震,缓缓跪了下去。世宁尖叫道:“不可!”他大踏步走了过来,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舞阳剑!
正在这时,嘈杂声起,一队人鱼贯而入,抢到了水牢中,世蕃对为首的武师当头就是一巴掌:“怎么现在才到?杀了他!”
他一挥手,那些人一齐涌了上来。世宁奋力迎战,但他只有十岁而已,能够做什么?被那些人打倒在地,痛殴了起来。凤姨抱着世蕃的脚,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世蕃冷笑道:“我就喜欢欺负孩子。你若是想救他,也可以——”他声音一沉,“脱衣服。”凤姨跪在地上,她的头仰起,望着世蕃狰狞的脸,目光有些呆滞。
“脱啊,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人尽可夫的婊子!”
她摇着头,望着他,神色极度伤痛中,有些疯狂。忽然,她笑了起来,手向着衣扣探去。世蕃狂乱的笑声在水牢中回荡。围殴的人群当中,忽然响起一阵凄怆的叫声。一道剑光闪了起来,这剑光好亮,一闪,整个水牢仿佛都变成了通明世界!围殴的数人惨叫倒地,双脚已被齐刷刷地斩断!
舞阳剑渐渐在空中凝形,但那光芒却丝毫不减,照亮了世宁那凄怆的眼神,那狞厉的表情!他就仿佛受伤的狼一般,死死盯着世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世蕃忽然觉得宛如置身荒漠一般,周身感受的,是刺骨的冰冷。他哑声道:“挡住他!挡住他!”第一个向着水牢外跑去。他的手下却只有跑得更快!
世宁缓缓走到凤姨身边跪倒,声音坚忍地说:“娘,我带你杀出去,永远离开这个家!”他背起母亲,坚定地向水牢外面走去。
水牢外面,大雨倾盆。雨点打在脸上,世宁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而雨中,是全副武装的家丁。太师府中能够动用的人,已经全部都出动了。
世宁却笑了:“娘,不要怕,我们一齐杀出去!”凤姨没有回答,她的笑容有些疯癫。这一连串的变化太大,也太剧烈,她的神志已慢慢消磨,不再清晰了。
家丁群涌而上,世宁的剑围绕着他和母亲的身体转动着。
一股炽烈的气息从舞阳剑身上腾起,沿着劳宫穴攻入世宁的体内,苍龙一般蔓延腾举,转瞬之间,到达心肺之间,然后轰然炸开,散布到他全身中去。一瞬之间,世宁仿佛看到了于飞辰那殷切的目光。
于飞辰最后的精神仿佛在那声大喝中,尽数灌输到了舞阳剑身上,然后再传递到世宁身上。此时的世宁,被这股气息蒸腾冲激,他的剑术竟然突破了蒙昧,有了一点根基。虽然还称不上好手,但抵挡家丁却绰绰有余。何况舞阳剑乃是天下名剑,锋利无匹,又助长了不少威势。
世蕃站在楼台上,冷笑道:“看你能打到什么时候!”
剧斗之中,世宁的身子一歪,凤姨竟然从背上掉了下去!世蕃大喜,叫道:“拖住他!”家丁们潮涌而上,将世宁卷得离母亲越来越远。世宁奋力拚斗,但却已无济于事。
世蕃大笑着走到凤姨面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哪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凤姨突然弹了起来,劈手将旁边家丁的腰刀夺过,架在了世蕃的脖间。
世蕃吓得呆住了,大叫道:“你,你千万不要冲动啊!”凤姨秀发披乱,被雨水凝在脸上,看去有些狰狞,她厉声道:“叫他们住手!”
世蕃急忙令家丁收兵。世宁大喜,向母亲奔了过来。凤姨厉声道:“停步!你若是再前进一步,娘就立即自杀!”
世宁身子一震,急忙住脚。凤姨凄然一笑,道:“孩子,你终归还小了,咱们母子一齐逃走,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你走吧!等你长大了,武功好了,再来救娘。娘答应你,无论如何都活下来,等你来救……”
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世宁凄声道:“不!若是娘不走,我也不走!”
凤姨道:“娘就只有靠你来救了,你快走!”她突然夺过一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你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长剑刃利,深深没进凤姨的脖颈里。鲜血和着雨水缓缓流下。世宁长声惨号:“世蕃!若是你敢对我娘有半点不敬,我要你如同此石!”他冲天而起,舞阳剑寒光闪烁,一剑刺向院中假山。只听轰天动地的一声大响,那假山竟然被这一剑斩断了半截!
世蕃骇的脸色都变了。这难道真是个才学武功的十岁孩童吗?看着世宁远远奔出的背影,他忽然觉到一丝从心底深处发出的寒意。
暮色苍茫,世宁飞奔着。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学武功!我要学武功!”但武功又在何处?
江湖那么大,有名侠传世的传说,就有恶霸肆虐的故事。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个更大的太师府,善良的人,终究是要受苦的,一如从前一样。
黎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切都仿佛随着积水消散,又是新的一天。
一个黑衣女子矗立在风露之中,初生的朝日照在她清丽绝尘的脸上,却正是刚才离开的姬云裳。她手中握着一株绯红色的花,花瓣打开,发出奇异的香气。这香气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死去的人都还魂重生www.Freexs.Cc。
这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奇花之最,惊精香。但她脚下的那个人,似乎已永远沉睡,再也闻不到了。黑衣女子俯下身,轻轻抚摸他冰冷的脸颊。一生中从未流过的眼泪,终于从她秋霜一般的双眸中滴滴落下。
她抱起那人的身体,仰头望着变幻的云霞,嘶声道:“我为你寻来了惊精香,可你为什么不肯等我?”
朝霞无言,新的一天又已开始。